概述
《紅樓夢》中,寶釵、黛玉無疑為群芳之首。一個是“山中高士晶瑩雪”,一個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一個與寶玉結下“金玉良緣”,一個與寶玉種有“木石前盟”。除此二位,論才貌出眾,且與寶玉交情深厚的當數枕霞舊友史湘雲了。何況湘雲與寶玉也有一對金麒麟相配,故“舊時真本”中會把二人結為夫妻,雖屬牽強附會,卻也有些道理。賈、史二人自小一起玩耍大,關係十分親密無間,從文中種種跡象來看,寶玉對湘雲尚頗為在意,甚至可以說,在《紅樓夢》眾女兒之中,湘雲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僅次於黛玉,是金陵十二釵中一個重要角色。
詳述
史湘雲與賈寶玉
史湘雲在文中的身世,是賈母娘家內侄孫女,其叔為忠靖侯史鼎。雖托生於“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侯門之家,卻不幸於“襁褓中,父母嘆雙亡”,不過是個無人嬌養的孤兒。得賈母垂憐,常將她接來小住,故與釵、黛相比,雖然同寶玉之間的表親關係最遠,卻與寶玉相識最早,情同手足。寶玉對黛玉可謂處處偏袒,甚至為她不惜鄙薄得罪寶釵,然而對湘雲卻大不一樣。第二十回,湘雲在書中首次出場,一見寶玉面就很親熱,黛玉便拈酸打趣她:“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 ‘愛’哥哥‘愛’哥哥得。”湘雲回敬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 ‘厄’的去!”說完就逃,寶玉在侯忙著提醒:“絆倒了!那裡就趕上了!”見黛玉執意要追打,寶玉又在門框上攔住她去路,一面替湘雲求饒。寶釵也過來勸說。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來戲弄我。”寶玉卻道:“罷喲!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說你了?”二十一回中,寶玉溫情脈脈地替湘雲蓋被,執意用湘雲洗過地殘水洗臉,懇求湘雲給自己梳頭,一幕幕情狀十分親昵。二十二回中。湘雲因心直口快得罪黛玉,寶玉前去勸解,討好湘雲說:“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了我,豈不辜負了我?“要是別人,哪怕他得罪了人,與我何乾呢?”言下之意,似乎將湘雲看得不同一般眾人。對於雲、黛的衝突摩擦他只調停斡旋,而絕沒有倒向黛玉一人。寶玉甚至可以不顧黛玉的多心,收藏與湘雲所佩可相配對的金麒麟,並稱“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當然寶玉對湘雲如此關愛庇護,並不是說他對湘雲的感情就勝過了黛玉,也無非因為湘雲年紀更幼,活潑有趣,故而憐愛。
至於湘雲對寶玉,雖則也很喜歡——三十一回中,她一來賈府,就牽掛寶玉在不在家,寶釵說她“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然而湘雲的這種喜歡並不參雜兒女私情,顯得天真無邪。她是把寶玉當成了可以一起淘氣的玩伴兒,所以會大大方方地穿上寶玉的衣服,扮作小子模樣;會拉著寶玉避開眾人,偷偷跑去蘆雪庭生烤鹿肉吃;會愛與寶玉等結社吟詩、飲酒划拳,喝個酩酊大醉。在喜好玩耍上她確與寶玉意氣相投,然而在思想上兩人卻有差距。寶玉不喜寶釵而愛黛玉,是因為寶釵常勸他立身揚名,多談講些仕途經濟的話題,於是被寶玉不客氣地斥責為“好好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而“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故深得他心。史湘雲偏與寶釵一樣,也曾苦口婆心勸說他要讀書上進,不該整日廝混在女兒堆里沒有出息。寶玉當然大覺逆耳,漸漸與她生分了。故而在三十二回中賈、史兩人關於“經濟”的爭辯後,寶玉對湘雲的感情細節描寫就絕少再有。所幸湘雲“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她才不會擠入薛、林二人對寶玉明爭暗鬥的較量中,活得更為瀟灑自在。
湘雲與黛、釵的異同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雖將黛玉、寶釵寫成雙峰並峙的人物,卻處處將兩人作對立比較。用俞平伯的話講:“黛玉直而寶釵曲,黛玉剛而寶釵柔,黛玉熱而寶釵冷,黛玉尖銳而寶釵圓渾,黛玉天真而寶釵世故。”筆者認為,這些對寶釵的描述十分貼切,黛玉卻不盡然。比如黛玉的“熱”只是對寶玉一人而言,對其他人,包括自己從家鄉帶過來的嬤嬤、丫鬟,都是冷冷淡淡,毫無熱氣可言。俞平伯對黛玉的那些形容,不如說放在湘雲身上更為合適(除了“尖銳”),湘雲剛直率真、熱情豪爽,實為粉黛群中性格最難得之人。在《紅樓夢》許多場合中,林、薛、史三位不分伯仲地同時出場,湘雲似被當作那兩人對立面的緩衝中和,她與林、薛都有異同之處,然而有的地方更勝一籌。
湘雲與黛玉
史湘雲與林黛玉兩人有相近的身世,按理說應該同病相憐,林的悲劇性格最大程度來源於對自己孤兒身份的感傷。她以花自喻,感嘆寄人籬下的命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說得十分淒婉可憐。事實上,與史湘雲比起來,她所受的那點“嚴寒”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首先,她並非和史湘雲一樣,出世不久就失雙親之愛。“人皆有父,翳我獨無;人皆有母,翳我獨無。”這種孤獨無助的心酸滋味,只有自懂事起腦海中就找不到半點對父母記憶的史湘雲才能徹底解透。至於黛玉,卻曾是年邁雙親的獨養嬌女,父母“愛之入掌上明珠”,大約六、七歲時,其母賈敏亡故,賈母史太君在出嫁的女兒中獨愛賈敏,於是非常憐恤這個失恃的外孫女,主動將黛玉接來撫養。賈府眾人對黛玉也是一見如故。尤其是府中集千嬌百寵於一身的寶玉,更是對她情有獨鍾、呵護倍至。黛玉一來就被安置在賈母房中與寶玉同住,“一個桌吃,一個床睡”,寢食起居,一如寶玉。受到賈母萬般憐愛,迎春、探春、惜春幾個孫女倒是靠後。當權的王夫人、王熙鳳為討好賈母,對黛玉也從不敢怠慢,更別說有寶玉的撐腰,更助長了她任性的脾氣。到黛玉十二、三歲時,父亦病故,從此安心留在賈府,眾人對她也並無二意。她卻看到寶釵母慈女孝的親情狀就要觸景傷情,認為是在故意氣她,又猜忌下人們會不會因她寄人籬下而嫌她多事,始終不能釋懷。所謂“風刀霜劍”多半是她無風起浪心理作怪。
黛玉諷刺湘雲是“公府千金”,那么我們且來看看這位“千金小姐”在家中又是什麼待遇。第三十二回,襲人告訴寶釵說請了湘雲幫做針線活計。寶釵因說:“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她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她來了,她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就說在家裡累得慌?我再問她兩句家常過日子得話,她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得。看她的情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她也不覺的傷起心來。”書中並未有湘雲因自己遭遇向人訴苦的正面描寫,然而通過寶釵之口,可以得知,湘雲在家每每做活都要做到三更半夜,倘若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史家的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千金小姐被人這般使喚,恐怕恐怕賈府丫鬟們的處境都要好過於她。第三十六回,史家打發人來接湘雲回去,“那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她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史寶釵心內明白,她家裡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娘,待她家去了,又恐怕她受氣,因此,倒催著她走了。眾人送到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她,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地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一向快樂開朗地史湘雲竟如此畏懼回家,以至要傷心落淚,還怕被家裡派來的人看到,侯府千金居然這般委屈可憐,足以見得她在家中是何等處境。黛玉與她相比,豈非有天壤之別?
然而湘雲從不給人悲悲戚戚得印象,相反卻是愛說愛笑一派天真爛漫,也難怪她看不慣黛玉的孤高傲慢與尖酸刻薄。在她看來,別人對黛玉都不薄,黛玉實在沒有理由再嫉妒挖苦別人。所以對黛玉無緣無故的發脾氣,儘管寶玉肯哄,寶釵會讓,湘雲卻是從不買帳的。但湘雲沒什麼心眼,不會在心裡何誰留下疙瘩,就算別人衝撞了她,也是過後就忘,沒有記性。所以即使是胸襟狹窄的黛玉也能忍受她。湘雲自己雖不幸,卻還勸慰多愁善感的黛玉,說:“你是個明白人,還不自己保養。”為逗黛玉開心,獨自留下來陪她中秋夜賞月遊園、吟詩聯對。(見第七十六回)。湘雲與黛玉身世雖近,卻是一個樂觀,一個悲觀;一個爽朗大方,一個斤斤計較;一個合群喜聚,一個獨處喜散。對人的態度也截然不同,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連對趙姨娘、賈環等人都是“正眼不看一下”,所以不得下人之心。而湘雲卻與丫鬟們非常友善。第三十一回中,她親自帶給襲人幾個丫鬟絳紋戒指,與先前叫人送來給大觀園姑娘們的一樣。三十八回中,湘雲宴請賈府中女眷吃螃蟹,不忘叫人給趙姨娘裝滿兩盆子送去,且一併擺了兩桌讓太太少奶奶房裡的丫鬟們坐下慢品,等夫人們走後,又擺一桌請姑娘們房裡的丫鬟,並讓一旁伺候的婆子、小丫頭們都坐了盡興吃喝。可見她尊卑之分的觀念不很強烈。第三十二回中襲人開玩笑說她“拿小姐款兒”,湘雲急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么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么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哪一回不想念你幾句?”襲人因笑道:“說玩話兒,你又認真了。還是這么性兒急。”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襲人原是賈母屋裡的丫頭,服侍過湘雲。湘雲從不因自己是主子小姐,而對奴才丫頭另眼看待。雖為名門閨秀,作風卻更象平民家的女兒,沒有一點架子,這是大觀園裡面眾小姐們萬萬不及的。當然,這與她在自己家中地位有關。正如襲人所說:“她不比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少失恃怙的湘雲雖又有小姐之名,卻無小姐之實,從小與奶娘、丫鬟們生活在一起,所以與下人沒有距離感。
湘雲與寶釵
對於薛、林二人,史湘雲顯然傾向於寶釵。湘雲出身於豪門大家,難免受到封建正統思想的影響,認為男兒就該讀書求上進,圖個立身揚名。這點與寶釵頗有共通之處,也正是寶玉不喜愛她們之處。
但湘雲與寶釵相比,想法還是要簡單許多,對功名前途考慮得沒那么複雜,正如第五十回中,湘雲所作《點絳唇》中寫道:“溝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可見她對利益得失還是想得很開。而寶釵得心跡卻可從她那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中看得分明。寶釵借住賈府,原為來京候選宮中女官。她對自己的言行舉止,一向留心在意。“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這幾句話,寫得她極有城府。湘雲卻是心直口快,想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一點都不會拐彎抹角、虛偽造作。她對別人當然也不會看得透徹,只要表面上和氣可親的人,她都覺得好,不會再往深里去猜測。這是她的天真之處。在下人眼裡,“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故比黛玉大得人心。這點似與湘雲雷同,其實不然。寶釵不願得罪賈府下人,是為籠絡眾人,並非真的就能和底下人打成一片,而不顧主婢身份一起玩鬧了。第三十回中,寶玉當著黛玉面奚落了寶釵,寶釵臉上掛不住,正巧這時一個小丫頭不見了扇子,就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吧!”寶釵立即指著她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她們去!”雖說是指桑罵槐、借題發揮,卻也能夠從這番話中看出她的秉性。而惟有湘雲,既無林的清高,亦無薛的矜持,只要和她投緣,無論是寶釵、黛玉,還是襲人、鄉菱,她都能一視同仁,以姐妹相稱,不擺出貴族小姐的架子來。相比之下,庶出的探春卻要做出以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把姨娘身份的親升母親都不放在眼裡,令人可嘆,這當然是封建制度所使然。
湘雲敬愛寶釵,也情有可原。寶釵確實是個善解人意、能噓寒問暖,有大家風範之人,讓缺乏親情關愛的湘雲倍感溫馨。湘雲曾說:“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寶釵的大方疏財、涵養深厚、知識淵博都讓湘雲佩服不已。寶釵很能替人構想,事事考慮周到。第三十七回中,湘雲要開海棠詩社,寶釵提醒她說:“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又作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何況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一席話真說到湘雲心坎里去了。寶釵接著替她拿主意,說自己家中有現成的螃蟹可用來應景,湘雲自是感服至深。文中處處可見湘雲對寶釵的由衷讚嘆,每每釵、黛間有了矛盾,湘雲總不顧開罪寶玉,為寶釵仗義執言,甚至當著黛玉的面也情不自禁流露出對寶釵的敬佩之意來。
湘雲的男兒氣概
史湘雲史《紅樓夢》中較少有矯揉造作女兒氣的人。警幻仙曲對湘雲的判辭“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都寫得十分豪邁,頗有英雄男兒的氣概。
她的種種優點:樂觀豁達、不拘小節、豪爽大方、寬宏大度,都是當時封建社會裡閨閣女子中所罕見的性格。當然她比男子還多了率直純真的可愛之處
湘雲在書中首次亮相,就形容“大笑大說的”出場來。眾人笑她是“人未見形,先已聞聲。”愛說愛笑是她的天性,哪裡有史大姑娘的蹤影,哪裡就會充滿歡聲笑語,她就像是大觀園裡的一顆開心果。難怪寶玉會說:“詩社裡要少了她,還有什麼意思?”缺了她一個就覺悶悶的,硬逼賈母快將湘雲接來。果然,她一來,就說個沒完,又敏捷伶俐地寫出不少好詩來,想不不少好點子來。“眾人見她有趣,都很喜歡。”如果說寶釵似冰、黛玉似水,那么湘雲就似一團火,熱情洋溢。
湘雲湘雲不但性格象男兒,還頗好著男裝,文中有兩處描寫。三十一回中,寶釵說她“舊年三月里,他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第四十九回,寫湘雲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湘雲喜好男裝,一是年少淘氣之故,她平日在家太過拘束,一放出來就如同小鳥出籠、野馬脫韁,所以顯得比別人更愛玩鬧;二是她的脾氣素喜“簡斷爽利”。穿上男裝讓她更覺輕鬆自在,沒有束縛感。而我們看慣了大觀園裡的粉黛胭脂(包括寶玉的脂粉氣也濃了些)。乍看到湘雲的英姿颯爽不由會覺得眼目一亮。
《紅樓夢》中寫王熙鳳也頗有雄風,說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性格也很乾脆利落,也是人未到,笑先聞,愛說愛鬧的人。然而沒有人會把這二位劃上等號,實在因本質區別太大。王熙鳳笑裡藏刀、口蜜腹劍、心機深沉,與世俗男子一樣貪財好利;湘雲與她截然不同,是表里如一、直言不諱、簡單明白,重義氣輕財物的人。倘若說兩人都有男子氣,王熙鳳沾染的可算是“奸雄”氣,湘雲卻是有點鹵莽而不失為可愛的人物。
湘雲的男兒氣還表現在同情弱勢,喜歡替人打抱不平上。第三十二回中,湘雲稱讚寶釵,寶玉聽了大不以為然,說:“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了!”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第五十七回,寫邢岫煙寄宿懦弱無能的迎春處,受盡二姑娘房裡的丫頭、婆子們白眼,只好當了棉衣給她們打酒買點心吃。湘雲知道後,動了氣,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被寶釵一把拉住。第六十二回中,園裡為寶玉、寶琴祝壽,身為寶琴未來親嫂的岫煙生日也是這天,卻被探春等有意無意地“忘了”,又是被湘雲一語道破。雖說她做事有點莽撞不懂瞻前顧後,卻是一片好心好意,樂於扶持弱小,的確有點她自己所推崇地“名士風流”味道。
但湘雲也不是一味男子氣,她寫的詩“情致嫵媚”,可見女兒家心態很濃。文中兩次描寫湘雲的睡狀,更寫盡美人酣睡之嬌態,真是“我見猶憐”!二十一回中寫“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幅桃紅綢被,只齊胸蓋著,襯托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上面明顯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說,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茵》更是成為《紅樓夢》中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一樣經典的場景。寶玉等人生日那天。湘雲醉酒,“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這兩處對湘雲靜態美的工筆細描,襯托出她嬌娜嫵媚的另一面,使得湘雲的形象更加豐滿、完美。
湘雲的命運
雖說湘雲是如此可愛,如此與眾不同,但作為十二金釵之一的她,也免不了與書中姐妹一樣有著慘澹的命運和結局。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記“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金陵十二釵正冊之“湘雲篇”);“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紅樓夢曲【樂中悲】)。從這兩段曲子中可看出,作者對湘雲的不幸身世抱以深深同情,對她樂觀豁達、心無雜念的性情大為讚賞,對她悲涼無奈的終局滿懷惋惜之情。
高鶚的續本中,雖未明寫湘雲的最終命運,但在第一百十回中已有明顯提示。湘雲出嫁後不久即遇賈母過世,前來送殯時,“想起賈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癆病),不過捱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湘雲年少守寡的終局為後來大多數紅學研究者所認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素愛引據論典,書中不少人物的命運都借唐詩得以暗示。如黛玉的“莫怨東風當自嗟”,探春的“日邊紅杏倚雲栽”,麝月的“開到縻荼花事了”。作者取湘雲這個名字,想來也不是信手拈來的。唐朝李益所作《鷓鴣詞》一詩中就含“湘雲”二字——“湘江斑竹枝,錦翅鷓鴣飛。處處湘雲合,郎從何處歸?”這首思婦詩寓意十分明顯。首句引用舜帝陟方死於蒼梧,其妃娥皇、女英日夜對著湘江啼哭,淚染紫竹成斑的典故。倘若史湘雲的名字果真從此處引來,那么她夫妻雖然恩愛卻不見白頭的蹇雲就更能確信無疑了。
金陵十二釵中的人物,皆歸入“薄命司”,幾乎無一善終,不是早夭,就是早寡,不然便是遁入空門了此一生。湘雲自然不能倖免。這是作者為證明在當時封建社會的制度下,女子地位的低下與生活的不幸。無論你是貴是賤、是美是醜、是性靈是愚頑、是柔弱是強悍,終逃不過男權社會中對女子慘酷的壓制與迫害。正因為曹雪芹滿懷著對女性深切真摯的理解與同情寫成此書,《紅樓夢》才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傑出的一部女性題材的作品,流傳至今,並將名垂千古,給後人帶來無數思考與啟迪。
現代人眼裡的史湘雲
以前的評論家愛把主意力放在釵、黛、襲、晴這些人身上,而較忽視相對她們而言略顯中庸平和的湘雲。也許在封建社會那些學究們眼裡,史湘雲算不上符合他們心目中“淑女”標準的形象,所以不覺得她勝於寶釵、黛玉。
而在我們今人看來,史湘雲的性格才最可愛。首先她與人為善、平易近人。符合現代社會的交際標準,這樣的人容易結交到朋友。湘雲雖出身於世家大族,然而毫無嬌驕二氣,實屬難能可貴。其次,她心胸寬廣、樂天向上,對自己的不幸遭遇從不怨天尤人,而是善於苦中作樂。現代人崇尚在挫折中前進、逆境中成材,就需要有史湘雲這樣的心胸氣量與處世態度。另外,她單純憨厚、心無雜念。和這樣的人交往值得信賴,如果我們身邊多幾個史湘雲般的人物,那么生活會直截了當不少,而不必整日費神互相猜忌與人鬥心眼。
對現代人而言,與這樣的女子相處會更覺輕鬆活潑,不會產生負擔感。在緊張的生活氣氛中,人們更需要身邊有這樣的伴侶,而不是死氣沉沉、一臉說教的薛寶釵或者愛哭愛鬧、攪得你心煩意亂得林黛玉。現代女性也喜歡這樣得同性朋友,因為她熱情隨和,從不使性子,不會用心計,沒什麼是是非非,不會對你產生威脅。對於想要結交紅顏知己得男性,史湘雲式的女子也該史最好的選擇。她會和你談天說地、論古道今;她會和你大大方方、又不失分寸地交往。(相對而言,你只能和林黛玉談些風花雪月、卿卿我我的話題;對薛寶釵只能遠觀而不能近玩焉,冷若冰霜的她使人缺乏親近感。”
史湘雲看似漫不經心、大大咧咧,實際上卻是個大智若愚的人物。寶釵如此評價她:“說你沒心卻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其實史湘雲很有自己的頭腦,有獨立的人格,從不依賴別人呢,頗有個性,這倒有些現代女性的進步意識。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超越了時代的限制,倒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愈覺熠熠生輝、光彩照人。在十二金釵乃至整個《紅樓夢》的女子中,她是性格最完美、真實、立體的一個,難怪會贏得今人得認同和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