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名家、抗清英雄
陳子龍是明代著名詩人、詞人、文學家、抗清英雄。
陳子龍為明末清初江南之風雲人物。其人“奕奕眼光,意氣籠罩千人,見者莫不辟易”(吳偉業《梅村詩話》)。陳子龍不僅是明末著名抗清志士,同時又是東南文壇盟主,領袖雲間派(雲間詞派與雲間詩派)。其“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明史》本傳)。其詩學思想追慕六朝、盛唐,倡導明七子復古主張,但後期創作旨在繼承盛唐詩歌創作反映現實的精神,所以其詩感慨時事,關心民生,沉雄豪邁,蒼勁之色與節義相符,七律詩尤其出色。其詞則崇尚南唐李璟、李煜以及五代、花間、宋秦觀,風流婉麗,享明詞“第一”之譽。陳子龍與李雯、宋征璧、宋征輿等同郡幾社文人形成雲間詞派,開創了清代三百年詞學中興之局。其文乃關心社稷,經世致用,為挽救明朝國運,嘔心瀝血。陳子龍之文章氣節,皆堪稱後人楷模。
少年時光
陳子龍祖上世代務農,“稱素封”。父親所聞,以文學名江南,萬曆四十七年中進士,官至刑、工兩部郎。陳子龍六歲入學,勤治經史,力攻章句。天啟三年(1623),十六歲舉童子試,名居第二。時大批廷臣因為反對魏忠賢,紛紛被削職為民或逮之獄死。陳所聞告病在家,每閱邸報,扼腕嘆息,教陳子龍剖析邪正,明辨是非。天啟五年(1625),閹黨矯旨到蘇州逮捕乞假在家的文選員外郎周順昌,激起吳民公憤,“奮擊緹騎至死”。為伸張正氣,抗議閹黨的不法行為,陳子龍冒著滅族的風險,縛草為人,“書奄名射之”。從這一年開始,他先後與本郡夏允彝、徐孚遠、周立勛、宋征璧以及蘇州、嘉興等府的一些文人學士結為好友,切磋學術,議論時務,後來大都成為明季江南黨社運動的骨幹分子。天啟六年(1626),補松江府學生員。父病歿,居家守孝,閉門不出,博覽群書,尤其致力於古文詞。
名士風流
崇禎元年(1628),陳子龍二十一歲,與湖廣寶慶府邵陽知縣張軌端之女結為夫妻。後納妾蔡氏等三人。崇禎二年,陳子龍中秀才,拔為第一。是年,夏允彝、杜麟征二人以“老困公車,不得一二時髦新采,共為薰陶,恐舉業無動人處”,在松江組織“幾社”。“幾者,絕學有再興之幾,而得知幾其神之義也。”最初入社者有周立勛、徐孚遠、彭燕又三人。陳子龍“甫弱冠,聞是舉也,奮然來歸。諸君子以年少訝之,乃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紙驚人,遂成六子之數”,世稱“幾社六子”。幾社和其他文社一樣,起初是通過以文會友,選擇知己,學習制藝,後來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逐漸演變成一股政治勢力。幾社的主要特點是取友極嚴,非師生子弟不得入社,社友親如兄弟。它成立後匯刻制藝範本《幾社壬申文選》,集六子之文,人各六十首。又刻《幾社會義初集》、《二集》、《三集》、《四集》、《五集》,幾社的聲勢由此大振。陳子龍的名氣亦因之日重,“問業者日進,戶外屨滿”。崇禎三年(1630)秋,應鄉試,中舉人。次年,赴京師會試,卷子受到倪元璐和周延儒賞識,意欲錄取,但因為陳子龍是復社骨幹份子,周延儒擔心錄取後被政敵溫體仁以結黨為名進行控告,而放棄錄取陳子龍,於是陳子龍“為省中某公所黜”,落第歸里,從事古文詞。又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得失,本欲上奏朝廷,被當時松江名士陳繼儒戒之而止。
崇禎七年春,再度應會試,復不第,回家閉門謝客,“專意於學問”,作古詩樂府百餘章。接著,在松江南門外阮家巷陸氏別業南園讀書、寫作,成《屬玉堂集》、《平露堂集》。
當時,江南一代名妓柳如是(1618—1664),年約15歲,“色藝冠絕一時”,詩賦輒工,尤長近體七言,堪稱才貌出眾,風流十足。不少文人才子對她“一見傾心”,愛慕不已,繾綣而別。陳子龍雖曾流連聲色詩酒,但對柳如是卻沒有好感。柳如是以陳子龍“負海內重名”,欲委身於他,從盛澤至松江屢以刺謁,自稱女弟。陳子龍與柳如是一度相戀之關係,清代雖已有人談及,但經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抉微更進而彰顯。
據《柳如是別傳》考證,崇禎八年春夏之季,陳與柳曾短暫同居,兩人感情相當深摯。然而終不得諧連理,一是由於陳妻張孺人不能相容,柳亦不願為妾;二是由於陳當時經濟狀況不能滿足柳之要求。如此分析,入情入理,但只道出了他們最終分手的外因。陳、柳情緣花而無實,究其內因有二:一是陳受日趨保守的士風影響,沒有勇氣違禮而動;二是陳對待女性的態度相當傳統,與柳追求平等自由的觀念相左。
崇禎十年,第三次公車北上,榜發,與夏允彝同中進士,俱在丙科,當就外吏。陳子龍選得廣東惠州府司理,未抵任而聞繼母亡,回家治喪。
陳子龍畫像(《陳忠裕公全集》首頁)
志士雄心
此時關外清軍壓力與關內饑民起義使得本已衰朽的明皇朝已危在旦夕,同時促使一批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對王門後學的空談誤國產生強烈的不滿,大聲疾呼“經世致用”,以改變殘酷的社會現實,陳子龍就是其中的一位典型代表。這一時期,他為古代中國科學文化的發展做了兩件極有意義的事情。
崇禎十一年(1638)夏,陳子龍以“君子之學,貴於識時;時之所急,務之恐後”的緊迫感,與徐孚遠、宋徵璧一起,取明朝名卿大臣“有涉世務、國政”之文,“擷其精英”,“又旁采以助高深”,“志在徵實”,輯成《皇明經世文編》,凡五百零四卷,又補遺四卷。是書選文以明治亂、存異同、詳軍事、重經濟為原則,內容十分豐富,包括政治、軍事、賦役、財經、農田、水利、學校文化、典章制度等等,並根據當時接觸到的許多現實問題,對其中一些文章加作旁註,表達了編者的政治主張。陳子龍等人編輯此書的動機和目的,是為了“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後學之師法”,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扭轉“俗儒是古而非今,擷華而捨實”,不務實際的壞風氣。它是一部“從歷史實際出發,總結了明朝兩百幾十年統治經驗,企圖從中得出教訓,用以改變當前現實、經世致用之書。這部書的編輯出版,對當時的文風、學風是一個嚴重的挑戰,對稍後黃宗羲、顧炎武等人講求經世實用之學,也起了先行的作用”。
繼後,陳子龍又整理了徐光啟的農學巨著《農政全書》。徐光啟負經世之志,“其生平所學,博究天人,而皆主於實用。至於農事,尤所用心。蓋以為生民率育之源,國家富強之本”。對於徐光啟的為人和學問,陳子龍向來是十分敬佩的,早年曾到北京拜訪他,“問當世之務”。徐光啟謝世後,陳子龍從其次孫徐爾爵處得《農書》草稿數十卷,日夜抄錄。崇禎十二年(1639),“慨然以富國化民之本在是,遂刪其繁蕪,補其缺略”。“大約刪者十之三,增者十之二”,燦然成《農政全書》六十卷。並作《凡例》,概述《農政全書》基本宗旨、各篇主要內容、思想淵源和徐光啟的獨到見解。同時抒發了他本人的社會經濟主張。編輯《皇明經世文編》和整理《農政全書》,是陳子龍一生中在經世實用方面兩項最主要的貢獻。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對“經世”,即現實社會經濟問題,特別是農業生產是何等的重視。
此後,陳子龍曾一度“欲絕仕宦”,在家“廣其宅,示無志四方也”。然而,面對著明末農民大起義的燎原之勢和清軍的步步進逼,為挽救明朝國運,最終還是放棄個人打算,於崇禎十三年(1640)六月,出任浙江紹興府司理,尋兼攝諸暨知縣。在官之日,由於他的轄區連年水患成災,饑民蜂起,為了維護當地社會穩定,他剛柔並用,剿撫兼施,一邊“力行保甲,設互首之法,申連坐之令”,平定饑民暴動;一邊親司賑事,救濟饑民,立粥廠,設藥局,養老幼,醫病疾,收死骨。十五年(1642)五月,在浙江巡撫董象恆節制下,陳子龍督撫標兵千餘人到浙江遂昌縣,積極參加浙、贛、閩三省會剿,鎮壓多年來活動在三省交界處的福建汀州人邱凌霄父子為首的山民起義。事平論功,陳子龍得增俸。十六年春,李自成起義軍破承德,南京大震。他受董象恆委派負責籌劃軍備,在餘杭等地築關建台,整修城池,鑄炮儲硝,並督運軍糧入南京。崇禎十七年初,陳子龍因招撫浙江東陽縣諸生許都暴動有功,授兵科給事中。許都出身官僚家庭,富而任俠好施,原為陳子龍的舊友。陳子龍曾經數次薦之上官,不用。關於這次許都起義的原因和經過,有兩種說法。一曰,東陽知縣姚孫裴貪酷成性,藉口備兵,橫徵暴斂,坐許都萬金。許都乞免,不得。適義烏縣奸民假中官之名招兵事發,孫棐遂誣許都與此有關,“結黨謀逆”,於是急忙使人捕之。時,會許都葬母山中,有萬人參加。有人以此報告官府,雲許都反矣。孫棐遂遣兵捕之。許都被激起而反之,用孝布包頭,號“白頭兵”,以“誅貪吏”為號召。旬日之間,眾至數萬,連下蘭溪、東陽、義烏、武義、浦江,進圍金華,全浙大震。一曰,是年明末農民起義軍入江西,許都練兵自衛,姚縣令斥其不法,許都饋其千金仍不能解,且說許都隱匿吳昌時贓銀十萬兩,是應輸官。許都懼禍不能免,偕友人入縣衙門。令怒責之,且欲置之獄。許都等遂先發制人,執縣令,鞭數十,然後反其道而行之,將縣令關入監獄,封府庫,聚眾反矣。但許都投降後,由於浙江巡按左光先不顧陳子龍的再三要求,違背當初許下的只要許都自縛來降,“當待以不死”的諾言,在許都率眾出山投降之後將許都及部眾六十餘人殺死。對此,陳子龍很是不滿;又聞祖母病甚篤,便沒有去赴任,於三月乞身歸里。
名垂汗青
陳子龍不僅是明清交替時一位不屈的抗清勇士,而且在當時的文壇上也頗有名望。《明史》稱他“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
詩歌方面,陳子龍的七律詩和七言歌行更有特色和成就,被後世公認為明末清初三大詩人之一,與錢謙益和吳偉業齊名。雖然他有復古的思想和主張,但他特彆強調文學創作的社會意義,是結束明代復古派詩歌創作的最後一個大詩人,也是開創清初詩歌抒寫性情、反映現實新風較早的一個大詩人。與他同時代的大詩人吳偉業在《梅村詩話》評價陳子龍詩“特高華雄渾,睥睨一世”,康熙年間詩壇領袖王士禛在《香祖筆記》中評價陳子龍詩:“沉雄瑰麗,近代作者未見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時瑜亮,獨有梅村(吳偉業)耳。”
詞方面,陳子龍的詞扭轉了明代詞衰微的局面,開啟了清代詞振興的局面,直到清末,著名詞人、詞學大師譚獻在總結明初到清末的詞人成就的時候,仍然給出高度評價:“有明以來,詞家斷推湘真(陳子龍)第一,飲水次之”,並說:“重光(李煜)後身,唯臥子(陳子龍)足以當之。詞自南宋之季,幾成絕響。元之張仲舉(張翥)稍存比興。明則臥子直接唐人,為天才。”(清·譚獻《復堂詩話》)
陳子龍的賦和駢文成就也很高,《明史》本傳稱其“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如《別賦》:“至若祖道浙江,歌驪易水,擊築漸哀,舉杯數起。人虎狼兮不復還,感烏馬兮誰能理。信事君兮無二心,憤國讎兮漸壯士。獨臨風以唏噓,鹹攀轅而莫止。”借用歷史典故抒發自己的忠君報國之情,寫得慷慨悲壯,並非純擬江淹之作。其他如《感逝》《擬恨》《秋興》《湘娥》等賦皆悽愴悲涼,憂時傷亂,亦有所寄託。而賦體文《漢詛匈奴大宛》則顯然是針對清兵的入侵而作,托漢之詛咒匈奴而咒罵滿人。陳子龍的這些文章雖然宗效魏晉,卻都融入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寫出了愛國志士的滿腔忠憤,是明末時世激盪的產物。
他生前所寫的各種體裁的作品,多數收集在清嘉慶八年(1803)刊行的《陳忠裕公全集》中,另外一部分文章收錄於《安雅堂稿》。
從詩詞盟主到民族英雄:陳子龍短暫的一生
南明時期民族血淚史,在清王朝有意的遮蔽中,早己退出絕大多數國人的記憶。
“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讀著《別雲間》,讓我想起了那位怒斥洪承疇的少年英雄夏完淳!更想起了他的父親夏允彝、老師陳子龍這兩位民族英雄。
陳子龍與夏完淳均一介書生,俱英雄氣概,作文傳千古,作人千古傳,鐵骨錚錚,氣節泱泱,俯仰無愧,春秋褒貶。“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自清軍入關以後,屠戮我無辜同胞,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蘇州之屠、南昌之屠、贛州之屠、江陰之屠、崑山之屠、嘉興之屠、海寧之屠、濟南之屠、金華之屠、廈門之屠、潮州之屠,沅江之屠、寧波之屠、湘潭之屠、南雄之屠、涇縣之屠、大同之屠、汾州之屠、太谷之屠、泌州之屠、澤州之屠,慘絕人寰。吳江進士吳易與同邑舉人孫兆奎等共組“白腰黨”,起兵抗擊清軍暴行,聚眾千餘,結營太湖,出入無常,連攻嘉善。大明義宗庚寅元年(西元1646年)春,又與清軍以及漢奸軍隊戰於吳江汾湖(分湖),大敗清軍,“斬獲過當”。陳子龍向南明義宗皇帝報捷。義宗皇帝封吳易為“長興伯”,命陳子龍視師浙、直。
五月,陳子龍監臨吳易義師。陳子龍見其“輕敵,幕客皆輕薄之士,諸將惟事剽掠而已,師眾不整”,“軍紀日弛”,遂與之斷絕關係。至秋天,吳易被清軍殺害,義軍失敗。此時陳子龍因為匡復大業不成,經常沈憂咤嘆,至廢寢興。及聞浙東、福州失守,“志不欲生,孤筇單幞,混跡緇流”。泣然曰:“茫茫天地將安之乎,惟有營葬大母歸死先壟耳。”即於七月遣家歸里,十一月,殯葬祖母於廣富林。並作長書《報夏考公書》焚夏允彝墓前,“述己所以未死之故,期不負夏公”。南明昭宗永曆二年(西元1647年)初,在廣富林家居時,念生平知友如夏允彝輩一時零落殆盡,周立勛之死亦已數年,而喪未舉,慨然曰:“我死,誰為了此事者。”遂捐地葬之。三月,會葬夏允彝,陳子龍賦詩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詞,此系其生前最後留下的文字。
松江提督吳勝兆,遼東人,跟著清軍來到江南。南明昭宗永曆二年(西元1647年)四月,吳勝兆因為與江寧巡撫土國寶有矛盾,洪承疇又劾吳勝兆濫收吳易“白腰黨”降卒,吳勝兆遂密謀策劃反正。他的部下、長洲縣諸生戴之儁是陳子龍的舊識,積極支持吳勝兆起兵,並微服私訪陳子龍,一再請求陳子龍寫信聯絡黃道周族子、南明舟山守將黃斌卿率舟師為外應。陳子龍認為:黃等“虛聲寡信,事必不濟”,沒有答應戴的要求,並說:“海舶往來,不乏信使,你等好自為之,我決不阻攔”。戴即離去,“自是不復相聞矣”。是月十六日,吳勝兆未舉兵而事泄被捕,入獄窮治。清軍污衊陳子龍與吳“共謀”,遣兵捕之。陳子龍易姓李,改字大樽。當時清軍江寧將軍巴山、都御史陳錦和江寧巡撫土國寶陰謀乘吳勝兆事,“盡除三吳知名之士”,而以陳子龍為首。五月初,他們派出士兵五百,手挾弓矢,如臨大敵,在蘇松一帶大肆搜捕達五六日之久,最後陳子龍在吳縣被捕。巴山等人對他進行審訊,他“植立不屈,神色不變”。陳錦問他為何官?曰:“我崇禎朝兵科給事中也。”又問:何不剃髮?曰:“吾惟留此發,以見先帝於地下也。”又問,陳子龍凜然挺立,拒不回答。乃執之舟中,令卒守之。
五月十三日,陳子龍被押往南京,在途中經松江境內跨塘橋時,他乘守者不備,突然投水以死,撈起時已經氣絕,清軍還殘暴地將其凌遲斬首,棄屍水中。時年四十歲。次日,陳子龍門生王沄、轎夫吳酉等在毛竹港找到他的遺體,具棺埋葬。
陳子龍詩歌精選
春日早起 二首 之一
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
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
渡易水
並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雲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
三洲歌
相送巴陵口,含淚上舟行。
不知三江水,何事亦分流?
秋日雜感 客吳中作十首(選四首)
其一
滿目山川極望哀,周原禾黍重徘徊。丹楓錦樹三秋麗,白雁黃雲萬里來。
夜雨荊榛連茂苑,夕陽麋鹿下胥台。振衣獨上要離墓,痛哭新亭一舉杯。
其二
行吟坐嘯獨悲秋,海霧江雲引暮愁。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識故侯。見說五湖供飲馬,滄浪何處著漁舟?
其三
萬木凋傷嘆式微,何人猶與賦《無衣》?繁箱皓月陰蟲切,畫角清笳旅雁稀。
阮籍哭時途路盡,梁鴻歸去姓名非。南方尚有招魂地,日暮長歌學採薇。
其十
經年憔悴客吳關,江草江花莫破顏。豈惜餘生終蹈海? 獨憐無力可移山!
八廚舊侶誰奔走,三戶遺民自往還。圯上隆中俱避地,側身懷古一追攀。
古有所思行
紫雲仙人歸玉京,驂鸞謁帝游太清。白榆歷歷瓊台明,九龍銜燭五鳳鳴
弄臣盤旋玉女笑,上帝一醉紛相迎。雙成宛轉歌未闋,共工頭觸不周折
璇室瑤台半已傾,杞國之人心欲絕。銀河倒瀉滄溟波,五山鰲背高嵯峨
方壺岱輿落海底,珊瑚沉綠生交柯。乞得媧皇五色石,下土茫茫見深碧
願從北斗挹酒漿,九天無事觴霄客。
九日虎丘大風雨
吳閶門西風雨秋,澤鴇沙雁鳴河洲,黑雲夜卷亭皋木,片片飛過鴛鴦樓。
野夫吞聲攬衣袂,驚雷掣電無時休。
憶昔良辰日瀟灑,青翰之舟赭白馬,季倫賓客多英豪,謝家兒郎本妖冶,
迎將西曲茱萸女,共醉東鄰楊柳下。
酒酣據地歌未央,繁英錦石金風涼,紅樹蕭蕭鳥歸急,青天漠漠神飛揚。
朅來朝市無遺蹟,萬事蒼茫動魂魄。
昔日金閨彥,半作泉台客,而我獨何為,傷心對朝夕。
曜靈流光不相照,霜飛鬼哭烏頭白。
君不見龍山置酒桓宣武,參佐風流映千古;
又不見宋公秉鉞真奇才,橫槊賦詩戲馬台。
江左英雄安在哉,彭城南郡生蒿萊。
嗚嗚觱栗坎坎鼓,□□嘯風渾脫舞,
黃昏騎馬醉射生,有客相看淚如雨。
易水歌
趙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湯湯沙皓皓。送君迢遙西入秦,天風蕭條吹白草。
車騎衣冠滿路旁,《驪駒》一唱心茫然。手持玉觴不能飲,羽聲颯沓飛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滅,七尺屏風袖將絕。督亢圖中不殺人,鹹陽殿上空流血。
可惜六合歸一家,美人鐘鼓如雲霞。慶卿成塵漸離死,異日還逢博浪沙。
杜鵑行
巫山窈窕青雲端,葛藟蔓蔓春風寒。幽泉潺湲叩哀玉,碧花飛落紅錦湍。
鼪鼯騰煙鳥啄木,江妃嬋媛倚修竹。蔭松籍草香杜蘅,浩歌長嘯傷春目。
杜宇一聲裂石紋,仰天啼血染白雲。榮柯芳樹多變色,百鳥哀噪求其群。
莫將萬事窮神理,雀蛤鳩鷹遞悲喜。當日金堂玉幾人,羽毛摧剝空山里。
魚鳧鱉令幾歲年,臥龍躍馬俱茫然。惟應攜手陽台女,楚壁淋漓一問天。
怨詩行
九江倒影揚素波,洞庭微風鳴白鼉。文狸赤鯉迎湘娥,翠竹泠泠蒙女蘿。
重華一去不復還,愁雲萬古蒼梧山。五臣八愷竟誰在?空令帝子凋朱顏。
凋朱顏,墮綠水,不見軒轅神鼎成,黃金如山映天紫。日月光華閶闔開,飛龍半負嬋娟子。
玉笙杳渺流雕雲,升天入地皆隨君。小臣徒望青冥哭,天路茫茫竟不聞。
初夏絕句 十首 之四
青青庭草上人衣,柳絮隨波更不飛。綠野好風吹躑躅,紅樓幽雨泣薔薇。
秋月篇
明月起天隅,輕雲飛漢水。初映朱門十二樓,俄通紫塞三千里。
海上瓊蟾浴已過,天邊玉蓂葉還多。瑟瑟清風吹桂魄,沉沉碧落委金波。
金波桂魄知何處?蘭葉蓮房滿香露。烏鵲橋成濕不飛,鴛鴦瓦凍光難度。
綺閣才分半榻輝,玉階漸吐中庭樹。
此日長安重狹斜,青絲聯騎晚相夸。置酒先過魏其宅,征歌還到富平家。
第宅連雲藏宿燕,樓台如鏡起驚鴉。公子爭騎五花馬,美人偏坐六萌車。
只有班姬經歲別,九秋紈扇西風發。長信階前黃葉翻,層城宮裡玄蟬歇。
屈戍霜濃門半開,轆轤水冷聲頻咽。漫下晶簾薄似雲,愁懸夜蛤光如月。
城南少婦玉為床,可憐夫墟在遼陽。黃龍暮色沙無數,白雁秋來字幾行。
將軍昨夜聞平虜,都尉今朝又護羌。玄菟城邊方入夢,胭脂山下更迴腸。
願學浮雲生羽翼,願逐流星走南北。吹笳萬里盡邊聲,搗素三年迷雪色。
織成文錦思縱橫,截得流黃淚沾臆。燈前香燼玉爐寒,窗外烏啼金翦濕。
玉爐金翦夜漫漫,白草黃榆接漢關。紅顏朔氣經時落,青冢寒雲竟不還。
篳篥淒清秋愈緊,琵琶哀怨夜雙彈。獨憶漢宮人寂寞,那堪胡地斗闌乾。
與君心期展歡燕,朝朝暮暮長相見。定遠弓彎太白高,徐家鏡破纖阿轉。(徐:一作盧)
空熨衣香白玉堂,空填寶飾黃金鈿。縴手愁翻銀甲長,青蛾斂坐冰綃卷。
銀甲冰綃枕簟愁,低昂織女漢西流。天上風光終不夜,人間別恨慣經秋。
虛傳靈藥長生術,不見澄輝每夕留。只有今宵滿三五,清光應是共涼州。
寧前邊詞 四首
榆塞關邊榆樹林,錦州城外錦川深。千帆北轉敖倉粟,萬騎東馳少府金。(其一)
八城亦是古遼西,大纛高牙萬馬齊。壯士錦衣行樂地,十年無夢到春閨。(其二)
將軍醉舞古輪台,十隊紅妝次第開。若憶遼陽舊風月,綺羅如霧錦成堆。(其三)
昨夜寧前大點兵,金鐺鐵騎萬人行。黃封敕使追驕虜,旗號遙分忠勇營。(其四)
上谷邊詞 四首
塞雲千裡帶皇畿,不盡連山鎖翠微。詔發金錢營獨石,可知烽火夜來希。(其一)
文皇三度出開平,黑纛黃旗繞御營。已表陰山為漢壘,莫令北斗近邊城。(其二)
期門小隊出回中,帥府旌旗動地紅。武帝神遊應汗漫,黃榆夜夜起秋風。(其三)
險到居庸地脈分,何須常戍羽林軍。關門夜抱千峰月,陵墓春生五色雲。(其四)
雲中邊詞 五首
燕然山上拂雲堆,北望胡天大漠開。磧里角聲吹落日,單于千帳一時回。(其一)
黃河三月未東風,白草連山野火紅。虜馬莫移青海帳,漢家飛將在雲中。(其二)
隆慶年間將相芳,穆皇宮苑有葡萄。胡兒不惜青驪馬,漢使惟頒紅錦袍。(其三)
卜酋西保賀蘭山,女直東連未肯還。寄語五原諸將帥,秋風莫閉雁門關。(其四)
大同女兒顏如花,十五學得箏琵琶。莫向中宵彈一曲,清霜明月盡思家。(其五)
春日行游城南作
東風搖盪吹紅樓,樓上行人南陌頭。雲暖煙輕春脈脈,極浦心傷芳草碧。
小鏡桃花開夜闌,欲卷朝霞照行客。荒園晝閉鶯自歌,飛花滿林人奈何。
一生常為艷陽苦,幾夜能留明月多?
此時玉窗掩煙霧,躑躅三回楊柳路。何處愁心堪贈人?盡日焚香待春暮。
彭舍人因萬年少乞予作催妝詩,戲贈二律
其一
碧城雲幄夜焚香,七寶台空待曉妝。為有求凰栽竹館,可知飛燕宿瑤筐。
銀燈細馬青珠絡,石黛愁蛾白玉堂。親摘步搖呼小字,應夸身是紫薇郎。
其二
幽露紅文遍采蘭,大陵懷夢意珊珊。六么曲唱人將近,九子鈴言夜未闌。
蜀錦同心纏鳳雀,魏釵壓鬢卸龍鸞。朝看謁帝金閨壻,為拭天香玉手寒。
會葬夏瑗公二首
【考證】《續年譜》云:“順治四年三月,會葬夏考功,賦詩二首,又作《寒食》、《清明》二詞, 先生絕筆也。”
其一
丹旐飄颻岸柳疏,平蕪渺渺正愁予。驚濤不盡鴟夷血,痛哭空留賈傅書。
華岳暮雲來大鳥,沅江春草媵文魚。范張未畢生平語,淚灑南枝恨有餘。
其二
二十年來金石期,誼兼師友獨追隨。冠裳北闕同游日,風雨西窗起舞時。
志在《春秋》真不爽,行成忠孝更何疑。自傷舊約慚嬰杵,未敢題君《墮淚碑》。
大梁行
悠悠芳草地,漠漠暮雲平。秋風千里道,遙望大梁城。
大梁豪華古無比,請說先從信陵始。如姬臥內新竊符,晉鄙軍前初散士。
十萬雄兵金作羈,三千上客珠為履。豈止邯鄲賴解圍,嘗令函谷無堅壘。
歸來甲第起歌鐘,舞袖繽紛照夜紅。艷艷雙娥低白日,沉沉醇酒對春風。
歡娛未終河漢沒,叢桂芳蘭幾回歇。朱邸亭台郁若雲,青樓羅綺嬌如月。
北里佳人錦罽靴,西園公子珊瑚玦。金梁橋上月如初,汴水堤邊柳下行。
羯鼓聲高珠勒轉,箜篌彈罷玉輪迎。回鶻兩行番地樂,梨園三部內家名。
桑田疏忽無人見,百年冠蓋如飛電。壁上旌旗掣曉霞,地中鼓角搖芳甸。
鸛雀還棲翔鳳樓,魚龍盡入飛雲殿。屠市曾無朱亥奇,夷門只有侯嬴賤。
繁台南去接平台,一望蒼茫殺氣開。惟有賈生梁客慟,還應宋玉楚臣哀。
前緩聲歌
五行之山高插天,右割參壚左幽燕。上有鳥道礙雲雨,下有羊腸之險磴,掛驂側足不能前。
葛蘿綿冪翳白日,客子回車愁陌阡。
文命刊木徒茫然,愚谷之叟誰能遷。草木慘澹真宰泣,靈夔罔兩空自憐。
翩翩帝女號精衛,銜石西山毛羽敝。黃鵠高飛不相助,陰火連波渺無際。
何為捧土塞孟津,濁浪驚濤愁殺人。巨靈運斧華山摧,黃河拔地龍門開。
金牛西奔五丁死,褒斜劍閣通離堆。安得秦王驅山鐸,群峰連綿趨大壑。
黿鼉作梁海種桑,萬里康莊走寥廓。海可枯,山可移。胸中車輪轉,淚下如懸絲
怨歌行
商顏芝草不足采,首陽薇蕨方凋枯。有酒惟應召屠狗,無米安敢輕侏儒。
青天欲沒燭龍死,男兒失意無時無。金鏡珠囊盡傾倒,鸞文虎變今何愚?
天門迢遙不可扣,風云為我昏青晝。沐日浴月久無人,擊鼓投壺常邂逅。
歸期未見白烏頭,醉里時聞翦鶉首。六鰲已吞龍伯鉤,九閨空守開明獸。
問爾微物同塵埃,何為慷慨令心哀?君不見豐碑初立琅琊台,東井聯珠殊未來。
監門已受小吏責,惡少何識王孫才?一朝騰驤勢莫測,平齊下趙如風雷。
又不見威斗方持建章殿,四七之期龍又戰。牧羊隴漠豈見奇?販馬漁陽何足羨。
開拓三巴最有名,遨遊二帝追英彥。但知勢去作庸人,豈識時乎會當變。
昨夜天吹廣莫風,海水凍立扶桑東。傾河決溜哭無益,且將萬事隨飛蓬。
錦衣繡袼胡青驄,翠扇粉壓桃花紅。 牛背讀書馬上飲,冬春射獵南山中。
冰池篇
朔風吹落定昆池,一夜霜摧瓊樹枝。初擬鮫人開縞練,還如龍闕起琉璃。
紫鱗黛甲苔文綠,屬玉森寒花底宿。冷氣先侵雲母屏,清光欲透黃金屋。
金屋銀屏不覺寒,美人妝罷倚欄乾。玉梁倒影還棲鶴,石鏡分光半舞鸞。
倉琅屈戍葳蕤鎖,月色盈庭香滿坐。龍腦重添五蘊湯,蘭膏再續九微火。
別有深閨冷玉顏,可憐夫壻出陽關。篋中獨貯鴛鴦錦,塞上相思龍雀環。
皓皓層冰結瑤草,珊瑚凍折銀瓶杳。舉網曾無雙鯉魚,寄書空憶三青鳥。
曉對金塘斂翠眉,紛紛紅淚滴胭脂。明年依舊成春水,流到君前君不知。
月夜遊劍池作
客子常畏人,潛行採薇蕨。中宵攬衣愁不眠,杖藜聊窺石上月。
夾道微茫古木平,四障蒼崖起碧城。幽岩一曲秋花明,露珠淅瀝莎雞鳴。
恍如澄波浸寒玉,白雲片片吹蓬瀛。
石門絕壁攀星戶,百尺清潭月當午。藤蘿尚翳太古文,金花空濛雜煙雨。
繩橋飛磴赤欄桿,轆轤宛轉素綆寒。鐘漏搖搖發水底,潛虬偃蹇生回瀾。
白虎不來月皓皓,三千劍氣沉埋早。水犀長鬣已成塵,玉燕金鳧空宿草。
五湖秋水光映天,樓台如夢夜如年。離鴻別雁滿天地,等高四顧心茫然。
安得東峰度笙鶴,揮手遂拍洪崖肩。
君不見館娃宮裡人如玉,艷舞嬌歌歡未足。金屏一笑花競開,蝴蝶滿園芳草綠。
此事風流照千古,只今慘澹空山曲。
伍相一怒濤連山,何不清盪搖天關?為我洗兵青海灣,還君花月開朱顏。
昔辭承明殿,沉冥事荒宴。身披五銖衣,手持白團扇。
笑擁紅妝歌《采菱》,參橫斗轉長相見。
群傖澒洞作風塵,綺閣雕欄愁殺人。王珣宅里無珠履,紫玉墳邊絕錦茵。
朝隱短垣暮荒壟,避世牆東何足重。作客應呼范蠡船,還家先掘顧榮冢。
陳子龍詩歌評價
1) 吳偉業《 梅村詩話 陳子龍》:陳子龍字臥子,雲間華亭人。繇丁丑進士考選兵給事中,殉節死。友人宋轅文收其遺稿,今並存。 臥子負曠世逸才,年二十,與臨川艾千子論文不合,面斥之。 其四六跨徐、庾,論策視二蘇,詩特高華雄渾,睥睨一世,好推崇右丞,後又摹擬太白,而於少陵微有異同,要亦倔強語,非繇中也。初與夏考功瑗公,周文學勒卣,徐孝廉闇公同起,而李舒章特以詩故雁行,號‘陳、李詩’,繼得轅文又號‘三子詩’,然皆不及。 當是時,幾社名聞天下。臥子眼光奕奕,意氣籠罩千人,見者莫不辟易。登臨贈答,淋漓慷慨,雖百世後猶想見其人也。嘗與余宿京邸,夜半謂余曰:“卿詩絕似李頎。”又誦余《雒陽行》一篇,謂為合作。余曰:“ 卿詩固佳,何首為第一?”臥子曰:“‘ 苑內起山名萬歲,閣中新戲號千秋’,此余中聯得意語也。‘ 祠官流涕松風路,回首長陵出塞年’,又‘ 李氏功名猶帶礪,斷垣落日海雲黃’,此余結法可誦者也。” 余讚嘆久之。晚歲與夏考功相期死國事,考功先赴水死, 臥子為書報考功於地下,誓必相從,文絕可觀。而李舒章仕而北歸,讀臥子《王明君》篇曰:“ 明妃慷慨自請行,一代紅顏一擲輕。”則感慨流涕。舒章久次諸生不遇,流離世故,僶勉一官,反葬請急,遇臥子於九峰山中,期滿北發,未渡江而臥子及禍,舒章鬱郁道死。雲間有為詩唁之者曰:“ 蘇李交情在五言。”未嘗不寄慨於此兩人也。
2) 王士禛《 香祖筆記》評價陳子龍詩:“ 沉雄瑰麗,近代作者未見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時瑜亮,獨有梅村耳。”
3) 朱彝尊《 明詩綜》卷七十五 詩話:“王李教衰,公安之派浸廣,竟陵之焰頓興,一時好異者,譸張為幻。關中文太清倡堅偽離奇之言,致刪改《三百篇》之章句;山陰王季重寄謔浪笑傲之體,不免綠衣蒼鶻之儀容。如帝釋既遠,修羅藥叉,交起搏戰,日輪就暝,鵩子鶚母,四野群飛。 臥子張以太陰之弓,射以枉矢,腰鼓百面,破盡蒼蠅蟋蟀之聲,其功不可沒也。觀其與李、宋二子選明人詩自序略云:‘一篇之收,互為諷詠。一韻之疑,其相推論。攬其色矣,必凖繩以觀其體。符其格矣,必吟誦以求其音。恊其調矣,必淵思以研其旨。大較去淫濫而歸雅正,以合於古者九德六詩之旨。於是郊廟之詩,肅以雝;朝廷之詩,宏以亮;贈答之詩,溫以遠;山藪之詩,深以邃;剌譏之詩,微以顯;哀悼之詩,愴以深。使聞其音而知其德和,省其詞而知其志愨。’ 先生之論詩,知所本矣。”
陳子龍詞學理論文選
1)陳子龍:《詞序》
詞者,樂府之衰變,而歌曲之將啟也。然就其本制,厥有盛衰。 晚唐語多俊巧,而意鮮深至,比之於詩,猶齊梁對偶之開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穠纖晚婉麗,極哀艷之情;或流暢澹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於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於優伶,以視周、李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嘆。元濫填辭,茲無論已。明興以來,才人輩出,文宗兩漢,詩儷開元,獨斯小道,有慚宋轍。其最著者,為青田、新都、婁江,然誠意音體俱合,實無驚心動魄之處。 用修以學問為巧辯,如明眸玉屑,纖眉積黛,只為累耳。元美取徑似酌蘇、柳間,然如鳳凰橋下語,未免時墮吳歌。此非才之不逮也。巨手鴻筆,既不經意,荒才盪色,時竊濫觴。且南北九宮既盛,而綺袖紅牙不復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鮮工也。
吾友李子、宋子,當今文章之雄也。又以妙有才情,性通宮徵,時屈其班、張宏博之姿,枚、蘇大雅之致,作為小詞,以當博弈。予以暇日每懷見獵之心,偶有屬和。宋子匯而梓之,曰《幽蘭草》。今觀李子之詞,麗而逸,可以昆季璟、煜,娣姒清照。宋子之詞幽以婉,淮海、屯田肩隨而已,要而論之,本朝所未有也。獨以予之椎魯,鼎廁其間,此何異薦敦洽於瑤室,奏瓦缶於帝廷哉。昔人形穢之憂,增其跼蹐耳。二子豈以幽蘭之寡和,而求助於巴人乎。
2)陳子龍《王介人詩餘序》
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於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非後世可及。 蓋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沉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嬛利之詞,而制之實工練,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貴含蓄,有餘不盡,時在低回唱嘆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所啟,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
本朝以詞名者,如劉伯溫,楊用修、王元美,各有短長,大都不能及宋人。禾中王子介人,示予所著詞,不下千餘首,自前世李、晏、周、秦之徒,未有多於茲者也。其小令、長調,動皆擅長,莫不有俊逸之韻,深刻之思,流暢之調,穠麗之態,於前所稱四難者,多有合焉。進而與升元父子、汴京諸公連鑣競逐,即何得有下駟耶?王子真詞人也。已而王子示予以詩,則又澹宕莊雅,規摹古人,遠非宋代可望,而後知王子深遠矣。王子非詞人也。
3)陳子龍《三子詩餘序》
詩與樂府同源,而其既也每迭為盛衰。艷辭麗曲,莫盛於梁、陳之季,而古詩遂亡。詩餘始於唐末,而婉暢穠逸極於北宋。然斯時也,並律詩亦亡。 是則詩餘者,匪獨莊士之所當疾,抑亦風人之所宜戒也。然亦有不可廢者,夫《風》《騷》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於閨襜之際。代有新聲,而想窮擬議。於是以溫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寫哀而宣志也。思極於追琢,而纖刻之辭來;情深於柔靡,而婉孌之趣合;志溺於燕媠,而妍綺之境出;態趨於盪逸,而流暢之調生。是以鏤裁至巧,而若出自然,警露已深,而意含未盡,雖曰小道,工之實難。不然何以世之才人,每濡首而不辭也?
同郡徐子麗沖、計子子山、王子匯升,年並韶茂,有斐然著作之志。每當春日駘宕,秋氣明瑟,則寄情于思士怨女,以陶詠物色,祛遣伊鬱。示予詞一編,婉弱倩艷,俊辭絡繹,纏綿猗娜,逸態橫生,真宋人之流亞也。或曰:“是無傷於大雅乎?”予曰:“不然。夫‘並刀’‘吳鹽’,美成所以被貶;‘瓊樓玉宇’,子瞻遂稱愛君。端人麗而不淫,荒才刺而實諛,其旨殊也。三子者,托貞心於妍貌,隱摯念於佻言,則元亮閒情,不能與總持,賡和於臨春、結綺之間矣。”
4)陳子龍《宋子九秋詞稿序》
宋子屏居大海之壖、春浦之陰,坐擁圖史,家擅絲竹,遺落世務,放意山澤。於是少皞司令,青女屆期,詠明月於陳風,誦秋水於莊叟。招髡孟之諧客,館威閭之佚女,授簡抽毫,引宮刻徵,所著詞三百篇,題曰《九秋稿》。 夫四時代謝,秋之不能為秋也。猶夫三時也。使秋不安其搖落,而煦煦然燠其氣,曄譁然振其英,以與春夏爭妍也,則史氏必以災眚書矣。然則秋何與於人哉!而楚大夫猶然悲之。當是時也,襄王歌舞於蘭台之上,椒蘭之徒嬋媛周容於郢都渚宮之間,雖淒風起於苹末,嚴霜凌於榮樹,豈復能動其心哉!大夫即工於詞乎? 猶夫一人之私悲,而不能以悲天下之人也。熙熙焉,蠢蠢焉。今之人也,感之而不知,觸之而不痛,則秋之威亦已殫矣,而文人之技,亦已窮矣。
今宋子之為詞也,外則寫雲物之光華,耽漁獵之逸趣,以極盤衍之娛;內則繪花月於簾幕,揚姿首於閨襜,以暢清狂之致。舉夫憭栗激楚之景,若過我前而不知也者。宋子豈真不知耶?叩鐘鐘聲,擊磬磬響,其音在內耳。韓娥曼歌而市人為之泣者,市人善哀也;雍門周微吟而孟嘗為之慟者,孟嘗善悲也。假令市人歡笑,齊相康樂,則二子必將毀絲裂管,終身不敢言歌矣。我謂告哀於方今之人,將有毀絲裂管之懼。是故陳其荒宴焉,倡其靡麗焉,識其愉快焉,使之樂極而思,思之而悲,可知已。都人之詠,垂帶捲髮也,傷於黍離;招魂之艷,蛾眉曼睩也,痛於《九辯》。此昔人所謂魚藻之義也。宋子有取焉,若其文詞之婉麗,音調之鏗鏘,則方駕金陵,齊鑣汴洛矣。
陳子龍詞作精選
1)如夢令·艷體
紅燭逢迎何處?笑倚玉人私語。莫上軟金鉤,留取水沉濃霧。
難去。難去。門外尺深花雨。
2)浣溪沙·詠楊花
百尺章台撩亂吹,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怨他飛。
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輕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3)浣溪沙·五更
半枕輕寒淚暗流,愁時如夢夢時愁,角聲初到小紅樓。
風動殘燈搖繡幕,花籠微月淡簾鉤,陡然舊恨上心頭。
4)點絳唇·春閨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
夢裡相思,芳草王孫路。春無語,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5)念奴嬌·春雪詠蘭
問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龍山飛雪?解佩凌波人不見,漫說芷珠宮闕。
楚殿煙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聽啼鴃。
當日九畹光風,數莖清露,縴手分花葉。曾在多情懷袖裡,一縷同心千結。
玉腕香銷,雲鬟霧掩,空贈金跳脫。洛濱江上,尋芳再望佳節。
6)畫堂春·雨中杏花
輕陰池館水平橋,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處不勝嬌,此際魂銷。
憶昔青門堤外,粉香零亂朝朝。玉顏寂寞淡紅飄,無那今宵。
7)訴衷情·春遊
小桃枝下試羅裳,蝶粉斗遺香。玉輪碾平芳草,半面惱紅妝。
風乍暖,日初長,裊垂楊。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
8)謁金門·五月雨
鶯啼處,搖盪一天疏雨。極目平蕪人盡去,斷紅明碧樹。
費得爐煙無數,只有輕寒難度。忽見西樓花影露,弄晴催薄暮。
9)山花子·春恨
楊柳迷離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寞景陽宮外月,照殘紅。
蝶化彩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
10)虞美人·雜詠
夭桃紅杏春將半,總被東風換。王孫芳草路微茫,只有青山依舊對斜陽。
綺羅如在無人到,明月空相照。夢中樓閣水湛湛,撇下一天星露滿江南。
11)江城子·病起春盡
一簾病枕五更鐘,曉雲空,卷殘紅。無情春色,去矣幾時逢?
添我千行清淚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游蜂,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
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舞東風。
12)如夢令·本意 四首
其一
煙景霏微陰洞,堤上紫騮驕鞚。貪看兩鴛鴦,行過金鰲玉蝀。
如夢。如夢。花月十年情重。
其二
綺閣沉沉煙重,倒映綠波風動。悄立曉寒侵,依舊雕闌畫棟。
如夢。如夢。玉樹數聲殘弄。
其三
天上仙裾無縫,環佩飄颻風送。倚遍小欄乾,咫尺煙迷雲凍。
如夢。如夢。瀛海玉簫雙鳳。
其四
醽醁宜春瑤瓮,門外青絲雲擁。今夜好思量,總教玉人珍重。
如夢。如夢。滿地落紅催送。
13)踏莎行·春寒
牆柳黃深,庭蘭紅吐,東風著意催寒去。迴廊寂寂繡簾垂,殘梅落盡青苔路。
綺閣焚香,閒階微步,羅衣料峭鶯啼暮。幾番冰雪待春來,春來又是愁人處。
14)小重山·憶昔
曉日重檐掛玉鉤,鳳凰台上客,憶同游。笙歌如夢倚無愁,長江水,偏是愛東流。
荒草思悠悠,宮花飛不盡,覆芳洲。臨春非復舊妝樓,樓頭月,波上對揚州。
15)虞美人(鏡)
碧闌囊錦妝檯曉,泠泠相對早。剪來方尺小清波,容得許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輕紅倦,何事教重見?數行珠淚倩他流,莫道無情物也替人愁。
16)醉落魄(春閨風雨)
花嬌玉暖,鏡台曉拂雙蛾展。一天風雨青樓斷,斜倚欄乾,簾幕重重掩。
紅酥輕點櫻桃淺,碧紗半掛芙蓉卷。真珠細滴金杯軟。幾曲屏山,鎮日飄香篆。
17)憶秦娥(楊花)
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
輕狂無奈春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18)唐多令(寒食)
碧草帶芳林,寒塘漲水深。五更風雨斷遙岑。雨下飛花花上淚,吹不去,兩難禁。
雙縷繡盤金,平沙油壁侵。宮人斜外柳陰陰。回首西陵松柏路,腸斷也,結同心。
19)踏莎行(寄書)
無限心苗,鸞箋半截,寫成親襯胸前折。臨行檢點淚痕多,重題小字三聲咽。
兩地魂銷,一分難說,也須暗裡思清切。歸來認取斷腸人,開緘應見紅文滅。
20)醉桃源·題畫
朱闌清影下簾時,泠泠修竹低。滿園空翠拂人衣,流鶯無限啼。
蓮葉小,荇花齊,雨余雙燕歸。紅泉一帶過橋西,香銷午夢微。
21)少年游·春情
滿庭清露浸花明,攜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綃香淺,無計與多情。
奈他先傾離時淚,禁得夢難成。半晌歡娛,幾分憔悴,重疊到三更。
22)長相思·西湖雨中
黛眉收,翠鬟流,厭損芳波一段愁,愁時夢未休。
山浮浮,水悠悠,欲問行云何處留?有人天際頭。
23)點絳唇·黃昏
簾卷斜陽,東風羅帶吹芳徑。月華初映,人影闌乾並。
又怯空房,花下雙鬟等。青燈冷,碧紗煙靜,半晌愁難定。
陳子龍詞評價
1)清·王士禛《花草蒙拾》:“ 陳大樽詩首尾溫麗,湘真詞亦然。然不善學者,鏤金雕瓊,正如土木被文繡耳。又或者斷斷格律,不失尺寸,都無生趣。譬若安車駟馬,流連陌阡,殊令人思草頭一點之樂。” “雲間數公論詩拘格律,崇神韻。然拘於方幅,泥於時代,不免為識者所少。其於詞,亦不欲涉南宋一筆,佳處在此,短處亦坐此。合肥乃備極才情,變化不測。婁東驅使南北史,瀾翻泉涌,妥帖流麗,正是公歌行本色,要是獨絕。 ”
2)清·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 大樽柔情俊語,自淮海、漱玉組織而出,不落南渡以後。” “ 可謂鍾隱(李煜)後身。 ”“湘真詞意長於筆,每一調中定有數致語可供沉諷。 ”“詠物至湘真,真有鏡花水月之妙。”“每讀《江籬檻》詞,令人息斗字之想。 ”“每讀湘真詞,令人移情惝恍者彌日。 ”“寫景布詞必不入南宋一字,是此公獨絕。” “讀湘真詞,覺鏤鉥字句者之拙。 ”
3)清·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 大樽諸詞神韻天然,風味不盡,如瑤台仙子獨立卻扇時。湘真一刻晚年所作寄意更緬邈悽惻。
4)清·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浣筆漱墨,無不香倩欲絕,工此派者,今惟子山(計南陽)、其年(陳維崧)爾。
5)清·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 首尾溫麗無一僻字拗調,是公獨絕處。騷人以幽蘭比君子,此詞其有招些之思乎。
6)清·顧璟芳《蘭皋明辭彙選》: 大樽先生文高兩漢,詩軼三唐,蒼勁之節,與志氣相符。遒其詞風流婉約,堪付與、十八歌喉。傳稱河南亮節,作字不勝綺羅;廣平鐵心,《梅賦》偏工柔艷,吾於先生益信。
7)清·沈雄《古今詞話》: 大樽文高兩漢,詩軼三唐,蒼勁之色,與節義相符。乃《湘真》一集,風流婉麗如此。傳稱河南亮節。作字不勝綺羅,廣平鐵心,《梅賦》偏工清艷,吾於大樽益信。
8)清·譚獻《復堂詩話》: 重光(李煜)後身,唯臥子(陳子龍子龍)足以當之。詞自南宋之季,幾成絕響。元之張仲舉(張翥)稍存比興。明則臥子直接唐人,為天才。
9)清·譚獻《復堂詩話》: 有明以來,詞家斷推湘真(陳子龍)第一,飲水次之。其年(陳維崧)、竹垞(朱彝尊)、樊榭(厲鶚)、頻伽(郭麐),尚非上乘。
18)近代·龍瑜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 詞學衰於明代,至子龍出,宗風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中興之盛。
10)近代·吳梅《詞學通論》: 余嘗謂明詞,非用於酬應,即用於閨闥,其能上接風騷,得倚聲之正則者,獨有大樽(陳子龍)而已。三百年中,詞家不謂不多,若以沉鬱頓挫四字繩之,殆無一人可滿意者。蓋制舉盛而風雅衰,理學熾而詞意熄,此中訊息,可以參核焉。 至臥子(陳子龍)則屏絕浮華,具見根柢,較開國時伯溫(劉基)、季迪(高啟),別有沉著語,非用修(楊慎)、弇州(王世貞)所能到也。
11)近代·錢基博《中國文學史》:子龍之詩,不脫王李之窠臼;而 子龍之詞,則直造唐人之奧宇。詞至南宋之季,幾成絕響;知比興者,元張翥之《蛻岩詞》而已。明初作者,猶承張翥之規,不乖於風雅。永樂以後,南宋諸名家詞,皆不顯於世;盛行者為《花間集》、《草堂詩餘》二選。楊慎王世貞輩之小令中調,猶有可取;長調皆失之俚。 惟陳子龍之《湘真閣》、《江籬檻》諸詞,風流婉麗,足繼南唐後主,則得於天者獨優也。觀其所作,神韻天然,風味不盡,如瑤台仙子,獨立卻扇時;而《湘真》一刻,晚年所作,寄意更綿邈悽惻,言內意外,已無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