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的詩歌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楊煉,1955-,朦朧詩的代表人物之一,祖籍山東,出生於瑞士伯爾尼。
〖人與火組詩(選三)〗
休眠火山
經歷過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
它記得鳥聲灼成最後一道創傷
樹根緩慢地扎進心裡,它學會對自己無情
一千張嘴曾經是一千處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寧靜
那一雙鮮紅的翅膀被時間砍斷
腐爛成黑土,飄起為雲
黃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邊成熟
掠過群山,龐大如鷹
一千張嘴現在是一千隻眼
它注視著自己腳下累累碎石
那兒有風,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築巢
有水,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著,對自己無情
山巔那一片白色煙霧蔓延著
松針向上生長,碧綠的閃電,摧毀冬天
是它最吸最輕的一縷呼吸
久久等待∶那聲怒吼、那次必然
顫慄的恐怖、凌駕萬物的美,使大地狂歡
它象野鹿舔食鹽鹼一樣
忍受秘密焚燒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一千種飛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葉松早已飛慣危險的預感
四周聳立的絕壁,正午時的幽暗
沿著小徑,一萬年前的那次暴風雨
還在綠色苔蘚上反潮
鈴蘭花旁若無人,跳著舞
開進猙獰的岩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鳥
收攏強有力的黑色羽毛
渾圓深邃的山谷
千萬噸針葉形的寂靜
在聆聽樹根下那口血紅的鐘
在監視∶流盡葉脈的潮濕的火
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
那顆暴躁的心在哪兒跳動
那灼熱之手怎樣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
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即使葬身於這一種或那一種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著通紅石頭的火
一萬年後仍將有這片森林,這種靜
比大地還低
無數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長,在太陽上冶鍊金子
玄武岩台地
就這樣∶巨石如吼,千萬頭燒傷的野獸
太陽之手仰面而鑿,大地高懸一塊浮雕
突入比黃昏更黑更靜止的一瞬
血紅的巢傾覆,抓住世界
象抓住一隻鳥。流不動的洪水泛濫
萬物緩緩逼近一雙發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風,失眠的魚和荊棘
叫喊穿不透永遠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與夢最象形的石頭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這座花園開滿多孔的黑玫瑰
這片松林,剎那間學會象偉大一樣無聲
象地平線般遼遠,為風化而搖曳
石頭的心,在石頭的鷹俯衝下抽搐
所有春天從此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一塊碑文上,熾熱的愛有粗糙的形狀
灌木象埋藏的骨骼一樣堅硬
河流阻塞誕生湖,湖湧起誕生白花花的鷗鳥
記憶陰影下,到我的盡頭高叫一片蔚藍
大地展翅靜靜飛越千年
一隻蜥蜴忽視時空向太陽舞蹈
一種最痛苦的驕傲,從火中降臨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無數星群間延伸
野茅草發紅了,岩石的呼吸
從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見的搏動
就這樣突入命運,在瞬間
高懸的風景突入歷史,在某個黃昏
天空象一頁反覆寫滿又擦淨的紙
無言而潔淨
一塊浮雕,已穿過烈火
再次敞開這顆洗滌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萬頭燒傷的野獸,更靜止
〖《易經》、你及其他〗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輪夕陽
你來了,你說∶這部書我讀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辭
早已磨斷成片片竹簡,那黑鴉
俯瞰世界萬變而始終如一
沒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間
也沒有你那座擱置整個東方的小屋
黃昏永遠不知道第幾次瀕臨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頭
迷失於自己內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風病患者殘缺,又眺望
字和字緊咬著,永恆是銅壺中的謎
點點滴滴,注定的時刻
惡夢掘成最後一個棲身之所
龜甲碎裂,失傳的歷史嵌進新聞
古猿再次占領人類的話題
而神,都把腦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褲襠
為表演痛苦、或偷偷窺測
那黑暗中萬物存在的陰險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顫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著野獸
超越,無非避開人群象避開一場瘟疫
預言在風中蹣跚行走
向每一扇門伸出勒索的手
給所有讀這部書的嘴打滿補丁
月亮和大海同樣盲目,隕落或升起
浸透謊言,象一條自如的魚
深淵忽略著時間,你從皮膚開始
傷口用屍布纏了再纏
當猝然發現,心也是一隻黑鴉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諾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燒於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喔,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
強盜的帆向手臂張開,岩石向胸脯,蒼鷹向心……
牧羊人的孤獨被無邊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經幡飛揚,那悽厲的信仰,悠悠凌駕於蔚藍之上
你們此刻為那一片白雲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歲月腳下匍匐,忍受黃昏的驅使
成千上萬座墓碑象犁一樣拋錨在荒野盡頭
互相遺棄,永遠遺棄∶把青銅還給土,讓鮮血生鏽
你們仍然朝每一陣雷霆傾瀉著淚水嗎
西風一年一度從沙礫深處喚醒淘金者的命運
棧道崩塌了,峭壁無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蓮花之謎
喔,光,神聖的紅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滌呻吟的溫柔,賦予蒼穹一個破碎陶罐的寧靜
你們終於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陽等著,為隕落的劫難,歡喜若狂
二、黃金樹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
雀鳥在我胸前安家
濃郁的叢林遮蓋著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
我的奔放象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
欲望象三月
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
我是金黃色的樹
收穫黃金的樹
熱情的挑逗來自深淵
毫不理睬周圍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濤把它充滿
流浪的女性,水面閃爍的女性
誰是那迫使我啜飲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長號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風
我來到的每個地方,沒有陰影
觸摸過的每顆草莓化作輝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們,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紅的圖案簇擁白色顱骨,供奉太陽和戰爭
用殺嬰的血,行割禮的血,滋養我綿綿不絕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開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舉起
無數旗幟象角鬥士的鼓聲,在晚霞間激盪
我活著,我微笑,驕傲地率領你們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給歷史簽名,裝飾廢墟和儀式
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讓懸崖封閉群山的氣魄
兀鷹一次又一次俯衝,象一陣陣風暴,把眼眶啄空
苦難祭台上奔跑或撲倒的軀體同時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銳的飢餓歸來,撒下呼嘯與讚頌
你們聽從什麼發現了弧形地平線上孑然一身的壯麗
於是讓血流盡∶赴死的光榮,比死更強大
朝我奉獻吧!四十名處女將歌唱你們的幸運
曬黑的皮膚象清脆的銅鈴,在齋戒和守望里遊行
那高貴的卑怯的、無辜的罪惡的、純淨的骯髒的潮汐
遼闊記憶,我的奧秘般隨著抽搐的狂歡源源誕生
寶塔巍峨聳立,為山巔的暮色指引一條向天之路
你們解脫了——從血泊中,親近神聖
四、偈子
為期待而絕望
為絕望而期待
絕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長的絕望
期待不一定開始
絕望也未必結束
或許召喚只有一聲——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靜
五、午夜的慶典
開歌路
領∶午夜降臨了,斑燦的黑暗展開它的虎皮,金
燦燦地閃耀著綠色。遙遠。青草的方向使我
們感動,露水打濕天空,我們是被誰集合起
來的呢?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領∶星座傾斜了,不知不覺的睡眠被松濤充滿。
風吹過陌生的手臂,我們僅僅擠在一起,夢
見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們也睡了。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領∶靈魂顫慄著,靈魂渴望著,在漆黑的樹葉間,
尋找一塊空地。在暈眩的沉默後面,有一個
聲音,徐徐鬆弛成月色,那就是我們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喔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穿花
諾日朗的宣諭∶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柔軟的路
我說,跟隨那股讚歌的泉水吧
夕陽沉澱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嚮導
笑容蕩漾袒露誘惑的女性
從四面八方,跳舞而來,沐浴而來
超越虛幻,分享我的純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無垠的愛撫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
向山洪、象村莊碎石累累的毀滅公布宇宙的和諧
樹根粗大的腳踝倔強地走著,孩子在流離中笑著
尊嚴和性格從死亡里站起,鈴蘭花吹奏我的神聖
我的光,即使隕落著你們時也照亮著你們
那個金黃的召喚,把苦澀交給海,海永不平靜
在黑夜之上,在遺忘之上,在夢囈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說∶活下去——人們
天地開創了。鳥兒啼叫著。一切,僅僅是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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