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名

楊偉名

楊偉名,陝西戶縣人。被稱為“民間顧準”,農民先覺者。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這個陝西戶縣的農民拿起筆桿,針砭時弊,一寫就是近萬言。主要代表文章《當前形勢懷感》。這些文字讓他在“文革”中遭受嚴重迫害,並最終迫使他走上絕路。他只活了不到46歲。1979年改革開放後,開戶縣縣委為他平反。

基本信息

人物生平

楊偉名,12歲入村私塾讀書,15歲父喪輟學,邊耕田,邊自學,借鄰里親友書籍,讀完中學課程。1940年,18歲的楊偉名,被國民黨軍隊拉了壯丁,在外當兵三年,後逃跑回家,繼續務農。因家貧地薄,他雖終年在田裡勞作,但仍然交付不起各類的苛捐雜稅,常受官府和富豪欺壓。在中共戶縣地下組織的教育幫助下,他認識到窮人要翻身只有鬧革命的道理,逐漸關心天下大事,並開始寫一些時評、雜感類的小文章。

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蔣介石大打內戰,搞得城鄉雞犬不寧。渴望能過上安穩日子的楊偉名把蔣介石恨得咬牙切齒,1946年7月,他從報紙上看到聞一多先生因支持學生爭民主、反內戰活動而被國民黨特務槍殺在昆明的訊息,立即向西安的報社投稿,譴責國民黨特務的卑劣罪行。1949年2月,經穆向林介紹,楊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9年5月戶縣解放,被縣人民政府派往羅什鄉擔任副鄉長,積極投入建立和鞏固人民民主政權的鬥爭。是年冬,組織調他到鹹陽分區幹部學校學習,因家庭缺少勞力、經濟拮据,遂未去幹校報到,自行離職脫黨,回家勞動。

新中國成立之後,楊經歷了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和農業互助合作等運動,親身感受到農民翻身作主人的光榮,親身感受到農業增產、物價穩定,再不為吃飯穿衣發愁的快樂,更加堅定地相信,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將中國引向更加美好的未來。1957年,他重新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得到批准後,擔任他家所在的北街村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文書兼會計。1958年夏成立人民公社,北街村高級社成了城關人民公社的一個大隊,並改名為“七一”生產大隊,他被社員選為大隊會計,對建立和健全生產隊、生產大隊的財務會計制度做出了顯著成績,受到陝西省農業廳的表彰。

《當前形勢懷感》手稿 《當前形勢懷感》手稿

楊偉名幼年喪父,被拉過三年壯丁,1949年入黨後不久,因家庭方面原因自動脫黨,1953年妻子病故留下三個待哺的孩子… …這是今天能夠得知的楊偉名30歲以前的主要生活經歷,這一連串不幸事件考驗了他的血性,也磨礪了他整個人生的品格。1957年,楊偉名第二次入黨,幾乎在同時,他與河南女人劉淑貞結了婚。楊新民說,“俺爸哪點都好,性情溫和,講理,從沒發過火打我們;就是在屋裡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楊偉名擔任了大隊會計併兼調解主任後,這一點暴露得更突出。

七一大隊有9個生產隊,兩千多人。楊偉名唯讀了三年私塾,但人們公認他肚子裡最有學問,信任他。楊偉名的鄰居謝志安說:“別看楊偉名沒正式上過幾年學,但可以說,我是什麼學歷,他就是什麼學歷。”當過戶縣文化館館長的謝志安從國民國小一直讀到了師範,他學過的課本楊偉名都借去看過。

1959年到1961年,由於“左”的錯誤影響,我國城鄉發生了嚴重困難。陝西農村更是“人困、馬乏、地薄”,人民生活很苦,有相當一部分農民實際上處於飢餓半飢餓狀態。作為生產大隊會計的楊偉名,生在農村,長在農村,長期工作在農村,天天同農民的生產生活打交道,最了解農村實際情況,對農村各種實際問題也最有發言權。他把自己的所見所想,同生產大隊幹部交換了意見,先後撰寫了十多萬字的文章、意見和建議,最後經過深思,又寫了題為《當前形勢懷感》的萬言書,由楊偉名和大隊黨支部書記賈生財、大隊長趙振離三個共產黨員署名,於1962年5月10日,分別寄給中共戶縣城關公社黨委、戶縣縣委、鹹陽地委、陝西省委、西北局和中共中央及有關負責同志。

這份向黨的領導機關如實反映情況和問題的《當前形勢懷感》,主要觀點是:

(一)提出“初期社會主義”論點。“有同志說,三座大山推倒,革命政權建立,新民主主義的建設任務就完成了,從此以後就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我的答覆是否定的。”如果“要說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也是可以的”,但只能是“初期的”。“由新民主主義逐步向社會主義過渡是一個長期的轉化過程”,“我們過去所做的顯然是拔苗助長,違反了客觀規律”。

(二)提出用“當年主動撤離延安的果斷精神”,給“渾身捆著腰帶,動彈不得”的國民經濟“解帶松腰”,“立即把計畫經濟的範圍收縮到應有的限度,同時相應地擴大非計畫經濟的範圍”。在發展非計畫經濟中,即使出現一些問題,也是“興大利中的小弊”,或者“利居其百,害僅其一也”。

(三)提出在“地權仍歸集體所有”的前提下“分田到戶”,實行“新的社會主義性質的單幹”。這是“賦予生產隊以‘家’的概念,調動社員愛社如家的積極性”,這個‘家’是蘊藏著社員幸福生活和充滿美好未來的‘家’,是有廣闊前途的”,“家富了,自己就富了”,“家的利益和個人利益實是一回事”。

50年代末,河南、四川等地的逃荒農民開始大量流入關中地區,一斗糧食換一個媳婦的事時有所聞。眼見自家也吃了上頓沒下頓,平日善於從實際入手學習和思考的楊偉名愈加關心國家時事,獨立思考一些問題。1960年,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談談小麥播種量問題》,針對當時社會上盛行的浮誇風和瞎指揮,他提出了理性中肯的批評和建議。他把文章送給縣上和公社上的領導,希望對他們的工作能起到參考作用。

楊家隔壁住著郵遞員魯和,他每天上午從縣郵局取郵件,中午帶回家,下午才分送各單位。楊偉名幾乎天天中午到魯家翻閱報紙雜誌。1961年,紅紅火火的好日子並沒有像報紙雜誌上說的那樣出現在眼前,莊稼歉收,黑市糧價狂漲,市場供應緊張,社員口糧每月平均不到30斤,而且一再遞減。政府卻遲遲不能出台解決農民燃眉之急的切實可行的方針政策。楊偉名以為自己作為一名黨員幹部,理應為國分憂。如何為國分憂?深思熟慮後,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將自己對基層實際情況的思考寫成文章,反映給上級領導。

白天,沒空,大隊的一大攤子事叫他根本無法脫身。只有晚上寫。在家寫不成,劉淑貞嫌費電,楊偉名只好躲到大隊辦公室寫。一篇文章常常是一個月才能完成,甚至更長時間。翻看當年的中國歷史,不難發現楊偉名的舉動是多么“天真”多么“不識時務”。今天清理他的生命遺產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怦然心動,他的逆潮流而動是多么令人可敬;他能夠冷靜地將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寫出,該需要多大的膽識和魄力!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1961年,楊偉名接連寫出了《有關處理目前物資供應困難的建議》、《關於自願參加食堂的建議》、《應該以生產隊為基礎————對六十條修正草案的修正意見》和《談關於一類物資的開放問題》四篇文章。其中不乏真知灼見。比如他認為:“從理論上講,我們的國家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設社會主義的。我們的建設整整飛躍了一個歷史時期————資本主義時代,但所謂飛躍都不是繞過,而是一種方式的轉換,也就是說,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同時允許出現一個有條件的,但相仿於資本主義範疇的自由競爭時期……儘快建設具有現代工業、農業、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必須經過一個‘自由競爭’的時期。”比如他認為:“貧富差距應允許存在,只要不出勞動致富的原則,富者聽其‘面白米全,酒肉豐隆’,窮者讓其‘缺米短面,瓜菜代食’(天災人禍除外),這樣富者可以再接再厲,窮者自會‘反躬自省’。 ”比如談一類物資開放問題時,他做了如下闡述:“計畫經濟在國民經濟的比重宜小不宜大,即便是僅占30%—40%,也絕不會影響其對70%或60%的領導作用。”“我們應該把計畫經濟範圍收縮到應有的限度,同時相應擴大非計畫經濟的範圍。”

四篇文章中的兩篇寄出不久便分別受到陝西省委辦公廳的重視和鹹陽專署的肯定。儘管生活依然貧窮,思想上的認同卻給了楊偉名巨大的精神滿足,他受到了巨大鼓舞。

文章評價

縣以上各級黨委收到三個中共黨員署名的《當前形勢懷感》 後,曾給予積極的評價。6月21日和28日,中共陝西省委宣傳部和中共中央宣傳部分別在他們主辦的內部刊物《宣教動態》上,以《三個共產黨員來信》和《對當前經濟工作的意見》為題,詳細摘要發表。7月28日,中央宣傳部的《宣教動態》,又刊登了對三個共產黨員的簡史調查,稱讚楊偉名愛學習,有一定文化水平。中共中央西北局辦公廳、中共西安市委和鹹陽地委的主要負責同志先後去信或接見楊偉名,認為“來信提到許多重要問題,均有研究價值”,中央西北局還打算調楊到西北局研究室工作。然而,8月以後,由於毛澤東的批評,這封來信和信的作者,均受到了錯誤的批判。

同年8月6日,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點名批評了戶縣三個黨員來信。針對信中“一葉知秋,異地皆然”的一句話語,毛澤東說:“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戶縣城關公社寫信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幹希望。”參加這次會議的中共陝西省委書記處書記、省長趙伯平一直認為“包產到戶很可能是中國農民的創造”,因而對毛澤東的批評始終沒有表態。毛澤東在會議結束時的一次講話中問:“對戶縣三個黨員來信回答了沒有?共產黨員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無動於衷。”10月,結合貫徹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精神,中共陝西省委辦公廳、省委宣傳部,鹹陽行署和中共戶縣縣委的負責同志,四次找三個黨員談話,指出來信的“錯誤觀點”;接著,中共陝西省委將《三個共產黨員來信》,定性為“復辟資本主義的綱領”,在全省展開批判。楊偉名在被迫作檢查時,仍然堅持:“說我提的‘社會主義性質的單幹’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我是不能同意的。”這種唯實不唯上的錚錚鐵骨,難能可貴。

人物離世

1962年的政治氛圍相對來說還是較為寬鬆的,楊偉名因《當前形勢懷感》“獲罪” ,有關部門出於保護沒有給他任何行政處分,他的大隊會計和調解主任的職務也沒有被馬上撤掉,在大隊、公社乃至戶縣縣城,他仍然是個活躍的中心人物。但從這以後,楊偉名涉及的話題多是“三國”、“水滸”、“紅樓”、 “聊齋”中的故事,跟從前已經大不一樣。

楊新民證實,尤其在文化大革命前後,時刻關注天下大事的楊偉名明顯少言寡語了,“ 他常很長時間一個人出神。”楊家生活還是不好過,可家庭氣氛越來越好了。劉淑貞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小事上有時糊塗,大事上卻從不糊塗;她反對楊偉名再寫文章,“農民么,種好地就行了,招事惹非幹啥?”等到楊偉名成了批鬥對象,她更是站在楊偉名這一邊。

楊偉名人生最後歲月思想發展的重要見證人名叫劉景華,當年他曾直接進入楊偉名痛苦的精神世界。劉景華是那場大浩劫中的倖存者,出獄後去了海南。仝德普最早接觸楊偉名事件,發現這一線索,設法打聽到他的下落。仝德普一度與他保持過聯繫。

比楊偉名幾乎小20歲的劉景華時為西安冶金建築工程學院學生,在所謂的“西安地區大專院校文革統一指揮部”下屬的“劉瀾濤專案調查團”,他看到了《當前形勢懷感》,認識了楊偉名。

1967年10月末的一個黃昏,劉景華走進楊家慕名拜訪楊偉名。“當時俺爸一臉驚訝,他想不到西安會有這樣的學生。那天晚上,劉景華沒走,和俺爸一直談到了天亮。”楊新民對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印象很深。

後來的事實表明:楊、劉確實是很快視對方為知己的。在隨後的幾個月,他們通過書信坦誠地交流了思想和對時局的看法。“中共中央檔案,開頭要印上‘毛主席已圈閱’,是毛主席大,還是中共中央大?”“一個黨沒有章法,這個黨怎么樣領導它的成員?還怎么能夠成為全國人民的領導核心?”“毛澤東也是人,他也是農民出身。”交流愈深,劉景華愈為楊偉名的思想所折服。終於,他挺身而出了。

一夜之間,劉景華貼出了幾十張大字報,表示自己對文化大革命的懷疑和不滿。一夜之間,他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在抄劉景華家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楊偉名的反動“信件” ,認定“大魚露頭了”。

1968年5月,戶縣城內開始貼滿揭批 “楊、劉反革命集團”的大字報,《當前形勢懷感》作為“黑材料”再次廣為人知,楊偉名連續幾天被批,受到非人凌辱;此間他聽到了劉景華被判死刑的傳言,所以斷定自己將來也不會有好的下場。

5月5日,楊偉名拖著疲憊的身體冒雨從批鬥會場回到家裡。“以前開批鬥會回來,即使再累,他也總是說一說批鬥會上的情況。那天他沒有,晚飯也只吃了一碗。”晚上,雨還是下個不停,楊新民和兩個姐姐迷迷糊糊聽見上樓的聲音,“我取點東西。”劉淑貞說。到了下半夜,他們又聽見劉淑貞拉風箱的聲音, “你爸要洗腳,我燒點水。”又不知過了多久,從楊偉名、劉淑貞的屋裡傳出了呻吟聲。楊新民和兩個姐姐破門而入,屋裡此時已被一股濃烈的劇毒農藥氣味瀰漫。

楊偉名、劉淑貞雙雙洗淨了身體,雙雙換上了乾淨衣服,在那個風雨之夜,雙雙服毒自殺了。“楊偉名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罪該萬死!”5月6日的送葬隊里,這樣的大標語觸目皆是。這天,老天仍在哭泣。

1962年12月1日,中共戶縣縣委監察委員會鑒於楊偉名等三名黨員“是向黨的上級組織反映意見,沒有實際行動”,經縣委同意“黨內不給紀律處分”。1963年1月,中共鹹陽地委監察委員會和中共陝西省委監察委員會,先後同意戶縣縣委監察委員會“不給紀律處分”的決定,但又定性為“嚴重的政治立場錯誤”。此後,楊、賈、趙三人均不再擔任大隊領導職務,楊回家參加生產勞動。“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造反派誣篾楊偉名“反黨反社會主義”,對楊無休止地輪番批鬥。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於1968年5月6日與妻子劉淑貞一起含冤身亡。

人物平反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不久,1979年4月,中共戶縣縣委為楊偉名平反昭雪。新編《戶縣誌》和《陝西省農業合作簡史》,都輯入了楊偉名等三個共產黨員署名的《當前形勢懷感》(又名《一葉知秋》)。為了弘揚楊偉名實事求是、堅持真理的精神,2002年,戶縣成立楊偉名思想研究會,編印了《楊偉名文存》,省內外專家、學者紛紛發表論文,盛讚楊對我國城鄉經濟改革和社會主義階段性論述的遠見卓識。

2002年7月,戶縣圖書館更名為楊偉名圖書館。

楊偉名的兒子楊新民和仝德普正在炕上說話。這是1998年11月20日,肅寒的天氣已不能叫人舒坦地呆在地上,他們朝前平伸的腿上蓋了一條棉被。仝德普在戶縣總工會工作,早在十幾年前,他便開始蒐集、整理有關楊偉名的資料,據此,1995年他寫出了長文《鄉村哲人》。“俺爸死那年,俺才16歲,俺爸的事,仝叔比俺知道的都多。”楊新民說。

不錯,1998年距楊偉名自殺的1968年整整30年。30年河東30年河西,如今的楊家業已漸漸殷實。寫出讓毛澤東動怒的《當前形勢懷感》一文的楊偉名如果健在,應該是個滿75歲的幸福老人;1962年,他寫《當前形勢懷感》,才39歲。“恢復單幹 ”、“開放市場”……他在文章裡面陳述的許多思想觀念與中國近20年的社會實踐和發展何其相符,使得後人無法不嘆服他的智慧和遠見卓識。

“太可惜了!”一位在1962年曾收到《當前形勢懷感》的老先生,聽到楊偉名早已自殺的訊息後說,“作為一個農民,楊偉名能夠提出一套自己的想法和建議,而且比較合乎實際,系統化,理論化,的確了不起。這個人值得叫更多的人知道。”

1998年11月20日上午,我們有幸坐在戶縣城關鎮七一大隊楊家的炕上,用筆、眼睛和心靈追記那段還不太遙遠的人和事。對面是楊偉名46歲的兒子楊新民,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讓他幾次都哽咽住了。“楊偉名自殺時,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旁邊的仝德普說,“在中國的問題上,楊偉名比我們至少早覺20年。”

代表作品

應該說,楊偉名是滿懷希望跨入1962年的,他希望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當然也希望自身價值得到更大的承認。年初,他原打算寫一篇題為《目前農村工作十談》的文章,提綱都擬好了,可只談了三個方面,他就中斷了此文的寫作,在這篇未完成之作里,楊偉名疾呼:“只要不屬於剝削,富者可讓其富,只要不屬於天災人禍,窮者可讓其窮。”

楊偉名之所以暫時擱置下這篇文章,是因為他要投入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的寫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果不其然。該文即《當前形勢懷感》。

《當前形勢懷感》是楊偉名的傳世作,也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楊偉名這次寫作的直接動機、具體過程已經不可能有人說清,能夠說清的是文章寫於1962年的春天,中共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才閉幕不久;文章分12節,思維縝密,論說諍諍有聲。

在文中,楊偉名概述當時國民經濟形勢,特別是農村經濟形勢時說:“目前我們已經承認‘困難是十分嚴重的’。而‘嚴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農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現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騰代替了遍野歌頌,生產凋零代替了五穀豐登,飢餓代替了豐衣足食,瀕於破產的農村經濟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榮。”並質疑:“同是在黨和人民政府英明領導下,何今暗而昨明?”他指出,“看來形勢是逼人的,不過困難的克服,倒是很易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把當年主動撤離延安的果斷精神,儘速地套用於當前形勢,諸如一類物資自由市場的開放,中小型工商業以‘節制 ’代替‘改造’,農業方面採取‘集體’與‘ 單幹’聽憑民眾自願等,都是可以大膽考慮的。”

1962年5月10日,在大隊辦公室,楊偉名把文章讀給支委們聽,支部書記賈生才和大隊長趙根離表示同意文中的觀點,跟著楊偉名在文章的最後簽了名。

文章分別寄給了公社黨委、戶縣縣委、鹹陽地委、陝西省委、西北局和中共中央以及陝西省委宣傳部、西安市委和《陝西日報》。不久,楊偉名接到了時任西安市市長劉庚和鹹陽專署副專員王世俊等人不無嘉許之意的回信。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劉瀾濤也特意派人探望以示關心。楊偉名隨之被聘為《西北建設》通訊員和鹹陽地區政策研究室特約研究員。

楊偉名為領導的理解和關懷而感動,他如沐春風,怎么也想不到很快會挨批。“信之不復,對民眾建議之口,復之潦草,冷人民熱愛集體之心,何言密切黨群關係,對此之作豈可得乎?”“按調查研究,旨在材料匯集,借作政策研究之依據,今材料送上門來,而又漠漠然置若罔聞,忙乎?重視不夠乎?”他甚至用這樣的反問語式表達他對文章寄出後不被理睬的擔心。對自己挨批,楊偉名也不是沒有做過準備,他這樣表白自己:“這篇‘懷感’屬個人見解,或為‘一葉知秋,異地皆然’;或者為‘坐井觀天’而流於管窺之謬。而其所道所說系實踐事實與親身體驗,真實程度,頗堪自信。”“因限於個人水平,僅止‘感性’認識的匯集,未‘理性’台階的推理,又因閱讀不多而引證絕少。”然而,最終他還是受到毛澤東的批評,楊偉名沒想到也想不通。

遭受批鬥

命運突然來了一個九十度的急轉彎,楊偉名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他又焉能知道他文中提及的“單幹”之說是當時毛澤東最忌諱的呢?

1957年和1959年,中國曾有地方試行“包產到戶”,結果被視為搞資本主義,遭到禁止。1960年,安徽等地又實行此法,毛澤東仍持保留意見。到了1962年,毛澤東開始把它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加以公開批判,“包產到戶”與“分田單幹”幾乎成了同義詞,楊偉名公開提倡“單幹”,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他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毛澤東從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宣教動態》上了解了《當前形勢懷感》的主要內容。8月6日,他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上說: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 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戶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幹希望……共產黨員在這些問題上不能無動於衷。接下來,陝西省委得出了結論:“這是一個明目張胆的、比較系統的、要求資本主義復辟的反動綱領。”

9月,省地縣社黨委負責人組成四級工作組進駐七一大隊。9月17日,楊偉名被迫寫出了他名之為“親切的教導,深刻的一課”的書面檢查。

“現在寫俺爸,晚了。”楊新民嘆口氣,說,“假如早20年寫,那就不一樣啦。”

1979年6月29日,中共戶縣縣委組織部下發《關於給楊偉名同志平反昭雪的通知》,內稱:“《當前形勢懷感》有些觀點是對的,有些觀點是錯誤的,如否定三大改造,否定合作化運動,把整個形勢說成漆黑一團等,都是不客觀的。作為共產黨員向各級黨組織反映情況是正當的,但向一些人亂髮材料是不對的。1962年7、8月份縣委對楊偉名的幫助教育是正確的。”“1968年初,楊偉名與劉景華確有書信來往多次,且交談的多是對當前的形勢、方針政策等國家大事的看法,其觀點有對的方面,亦有錯誤的方面,但均屬認識上的片面性。”平反昭雪大會開過後,楊家領到了發給的埋葬費和“適當解決生活”的補助費,之後再沒聽到“下文”。楊新民對此至今心存芥蒂,“什麼叫‘有些觀點是對的,有些觀點是錯誤的’?結論下得不痛快,俺聽了心裡也不痛快。”

1985年,戶縣人編撰《戶縣誌》,限於有資格入選的個人只能是縣團級以上的幹部,楊偉名被摒棄於外,只把他的《當前形勢懷感》附錄於後。這無疑是個遺憾。對於戶縣歷史,陝西歷史,楊偉名都是個思想的亮點,精神的亮點,人們最終記住的是楊偉名。

楊新民說,“俺爸的墳早平了,可他的名氣在哩。”真是這樣。楊偉名的墳址如今被一家企業圍在了院牆裡。寒食,楊新民去燒紙,看院牆門的人不認識他,不讓進,“燒紙咋哩?”聽說楊新民的爸是楊偉名,馬上就改了口,“那人俺知道,好人哩。”看門人唏噓著,放進了楊新民。

人物典故

1962年最流行的成語是“一葉知秋”。

典故本來出自《淮南子·說山訓》:“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到了宋代,有一本《文錄》,其中說:“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與別年不同,1962年的“一葉知秋”另有獨一無二的“典故”——這年8月,毛澤東在北戴河發表了這樣一段講話:“(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一葉知秋,異地皆然’。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戶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幹希望……戶縣三個黨員的來信回答了沒有?共產黨員在這些問題上不能無動於衷。”

自此,“一葉知秋”成了陝西戶縣村民楊偉名和他那封寫給中央的《當前形勢懷感》的代名詞。

人物評價

今年9月上旬,戶縣。本報記者採訪了楊偉名的同窗、戶縣圖書館原館長謝志安老先生,楊偉名研究者、戶縣文化局創研室副主任劉高明先生,楊偉名的兒子楊新民先生。

記者:在你心中,楊偉名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志安:楊偉名人很正直,主持公道。他的出發點是一心替農民著想。對窮人的事,他敢捨得,哪怕把命丟了,都要直言相諫。楊偉名是個硬漢。我常常想起他。

劉高明:細讀楊偉名現存於世的10篇文字(另有一篇“檢查”),沒有高深的理論名詞,寫的都是底層的社會生活,民眾的一粒米、一株菜,只有手抓兩把泥的人最清楚。他的思考是通過生活經驗的鮮明對比之後得出的。我看他最後是從容赴死,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符合實際。

幾年前,省上一個老領導評價楊偉名說,實踐出真知,卑賤者最聰明。

楊新民:我看我大的那些文章,只是明白個皮毛。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應該都能理解一二。我只是覺得他死得可憐。我大寫這個東西,體現他本人的膽識,還體現了民間就是有高人、能人。有句話是伯樂常在,何愁沒有千里馬。問題是千里馬多得很,看你有沒有識千里馬的慧眼。叫我思量,我大要是活著,還會寫新的“當前形勢懷感”。“懷感”時時有,才能推動社會前進。

背景資料

毛澤東所說的“戶縣三個黨員的來信”,指的是1962年又戶縣城關公社七一大隊會計楊偉名執筆起草、黨支部書記賈生財、大隊長趙振離、楊偉名三人聯合署名的那篇《當前形勢懷感》。文章出爐的背景,是“三年經濟困難”。

陝西省委機關刊物《共產黨人》1997年第2期刊登了雷敬軒、王一士撰寫的《戶縣三個黨員來信的處理經過與反思》(文章撰寫於1992年)一文。文章如此交待“三個共產黨員”的歷史出身與現狀:

“三個共產黨員,都是農村不脫產的基層幹部。他們的歷史情況是:

楊偉名,中農成份,1962年39歲。曾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平時愛看書看報,善於動腦子、想問題,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寫作能力。解放前曾被拉去當過三年兵,1949年2月加人中國共產黨,5月戶縣解放後曾任副鄉長,當年冬因組織調他到鹹陽地委幹校學習未去,自行回家而脫黨,1957年重新入黨。從合作化時起,一直擔任社隊會計,業務熟悉,工作主動,並善於鑽研農村工作中的問題,曾寫過農村人民公社核算單位下放生產隊、徵購糧包乾、生產隊會計制度等數十份材料,有的還受到上級的表揚和鼓勵。1962年因寫信受到批判後,再未擔任會計職務。文化大革命中,又因寫信問題受整,於1968年5月含冤身亡。1979年6月19日中共戶縣縣委發出《關於給楊偉名同志平反昭雪的通知》,由城關公社黨委召開民眾大會,宣布給楊偉名平反。

賈生財,貧農成份,不識字,1962年49歲。曾討過飯,拉過長工,當過店員。1944年後一直在家務農,土改中分地4畝,後又買地7畝。1950年加人中國共產黨,土改時為村農會主任。1953年組織互助組,任組長,初級社時任主任。高級社和公社化以後,一直擔任黨支部書記,工作積極認真。1962年因寫信受批判後,再未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後在生產隊當過幾年隊長。現癱瘓在家。

趙振離,貧農成份,1962年27歲,國小畢業後一直在家務農。1959年人黨後擔任大隊長,工作積極,勞動好。1962年因寫信被指出其錯誤後,及時做了檢查認識,於1963年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文化大革命中因系“當權派”,並聯繫1962年聯名寫信一事,受到衝擊,以後再未擔任大隊幹部,現在家務農。”

《南方周末》1999年1月8日刊登的《楊偉名:30年前的先覺與死命》一文,對信件的起草者和執筆人楊偉名的個人形象作了一些補充。譬如其好學與不理家務:

“楊偉名幼年喪父,被拉過三年壯丁,1949年入黨後不久,因家庭方面原因自動脫黨,1953年妻子病故留下三個待哺的孩子… …這是今天能夠得知的楊偉名30歲以前的主要生活經歷,……1957年,楊偉名第二次入黨,幾乎在同時,他與河南女人劉淑貞結了婚。楊新民說,‘俺爸哪點都好,性情溫和,講理,從沒發過火打我們;就是在屋裡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楊偉名擔任了大隊會計併兼調解主任後,這一點暴露得更突出。

“楊偉名唯讀了三年私塾,但人們公認他肚子裡最有學問,信任他。楊偉名的鄰居謝志安說:‘別看楊偉名沒正式上過幾年學,但可以說,我是什麼學歷,他就是什麼學歷。’當過戶縣文化館館長的謝志安從國民國小一直讀到了師範,他學過的課本楊偉名都借去看過。”

楊偉名文存 楊偉名文存

楊偉名對時事有著強烈的興趣。“1960年,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談談小麥播種量問題》,針對當時社會上盛行的浮誇風和瞎指揮,他提出了理性中肯的批評和建議。他把文章送給縣上和公社上的領導,希望對他們的工作能起到參考作用。”“楊家隔壁住著郵遞員魯和,他每天上午從縣郵局取郵件,中午帶回家,下午才分送各單位。楊偉名幾乎天天中午到魯家翻閱報紙雜誌。”

但很顯然,在那個年代,楊從報紙上讀到的和自己親眼目睹的,無法獲得統一。如何解決衝突?——“深思熟慮後,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將自己對基層實際情況的思考寫成文章,反映給上級領導。”“白天,沒空,大隊的一大攤子事叫他根本無法脫身。只有晚上寫。在家寫不成,劉淑貞嫌費電,楊偉名只好躲到大隊辦公室寫。一篇文章常常是一個月才能完成,甚至更長時間。”

一路寫下來的結果,是文章被毛澤東看到了,並作了定性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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