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試策

御試策

御試策--南宋寶祐四年,傑出民族英雄,愛國詩人和政治家文天祥在臨安應的殿試中,所作《御試策》是他一生的行動綱領。他要求當政者努力行“道”,這充分顯示了文天祥的愛國熱情和對民族興衰的責任感。

基本信息

御試策一道

南宋寶祐四年,傑出民族英雄,愛國詩人和政治家文天祥在臨安應的殿試中,所作《御試策》是他一生的行動綱領。他要求當政者努力行“道”,“法天地之不息”,即根據當時的社會形勢,不斷改革,不斷創新,去弊求利,使民生安定,國家富強。這充分顯示了文天祥的愛國熱情和對民族興衰的責任感。
臣對:恭惟皇帝陛下,處常之久,當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會諸心,將三紀於此矣。臣等鼓舞於鳶飛魚躍之天,皆道體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進於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論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未解者,今日已當道久化成之時,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遠之疑,豈望道而未之見耶?臣請溯太極動靜之根,推聖神功化之驗,就以聖問中“不息”一語,為陛下勉,幸陛下試垂聽焉。
臣聞,天地與道同一不息,聖人之心與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今來之宙,其間百千萬變之訊息盈虛,百千萬變之轉移闔辟,何莫非道?所謂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隱於渾淪,藏於未雕未琢之天;當是時,無極太極之體也。自太極分而陰陽,則陰陽不息,道亦不息;陰陽散而五行,則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為人心之仁義禮智,剛柔善惡,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間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與之相為不息。然則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為之。聖人出,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亦不過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術,以至於禮樂刑政,此亦一不息也。自有三墳、五典以來,以至於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漢以降,而道始離,非道之離也,知道者之鮮也。雖然,其間英君誼辟,固有號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於行道之不力;知務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黃老;知施仁義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知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畫之以近效。上下二三千年間,牽補過時,架漏度日,毋怪夫駁乎無以議為也。獨惟我朝式克至於今日休。陛下傳列聖之心,以會藝祖之心;會藝祖之心,以參帝王之心,參天地之心。三十三年間,臣知陛下不貳以二,不叄以三,茫乎天運,窅爾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無窮也。然臨御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計見效,猶未有以大快聖心者,上而天變不能以盡無,下而民生不能以盡遂,人才士習之未甚純,國計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盜賊兵戈之警,所心貽宵旰之憂者,尤所不免。然則行道者,殆無驗也邪?臣則以為道非無驗之物也。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為迂;道之證效甚遲也,而不可以為遠。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之德之純,純亦不已,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也。為治,顧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於歲月之暫,而遽責其驗之為迂且遠邪?臣之所望於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姑以近事言,則責躬之言方發,而陰雨鏇霽,是天變未嘗不以道而弭也;賑饑之典方舉,而都民歡呼,是民生未嘗不以道而安也;論辨建明之詔一頒,而人才士習,稍稍渾厚;招填條具之旨一下,而國計兵力,稍稍充實;安吉、慶元之小獲,維揚、瀘水之俊功,無非憂勤於道之明驗也。然以道之極功論之,則此淺效耳,速效耳。指淺效、速效,而遽以為道之極功,則漢唐諸君之用心是也。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襲漢唐事邪?此臣所以贊陛下之不息也,陛下倘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則與陰陽同其化,與五行同其運,與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無窮。雖充而為三紀之風移俗易可也,雖充而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雖充而為百年德洽於天下可也,雖充而為卜世過歷億萬年敬天之休可也。豈止如聖問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臣謹昧死上愚對。
臣伏讀聖策曰:蓋聞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實不離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實不處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天以澄著,地以靖謐,人極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聖聖相傳,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之於精神心術,達之於禮樂刑政,其體甚微,其用則廣,歷千萬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淺深,證效有遲速者何歟?朕以寡昧,臨政願治,於茲歷年。志愈勤道愈遠,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王之術,鹹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論,朕將虛已以聽。臣有以見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質之臣等也。臣聞聖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聖人之道也。分言之,則道自道,天地自天地,聖人自聖人;合而言之,則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聖人亦一不息也。臣請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輿,坱扎無垠,渾渾元氣,變化無端。人心,仁義禮智之性未賦也;人心,剛柔善惡之氣未稟也。當是時,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陰陽;未有陰陽,先有無極太極;未有無極太極,則大虛無形,沖漠無朕,而先有此道。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體也;既有物之後,而道行焉,道之用也;其體則微,其用甚廣。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陰陽而道在陰陽,即無極太極而道在無極太極。貫顯微,兼費隱;包小大,通我物。道何以若此哉?道之在天下,猶水之在地中,地中無往而非水,天下無往而非道。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天以澄著,則日月星辰循其經;地以靖謐,則山川草木順其常;人極以昭明,則君臣父子安其倫:流行古今,綱紀造化,何莫由斯道也。一日而道息焉,雖三才不能以自立: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夫聖人,體天地之息者也,天地以此道而不息,聖人亦以此道而不息。聖人立不息之體,則斂於修身;推不息之用,則散於治人。立不息之體,則本之精神心術之微;推不息之用,則達於禮樂刑政之著。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猶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道之在天地間者,常久而不息;聖人之於道,其可以頃刻息也?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於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聖人之論法天,乃歸之自強不息;中庸之道,至於溥博淵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聖人之論配天地,乃歸之不息則久。豈非乾之所以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下者,亦以一不息。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無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聖人即不息之天地也。陛下臨政願治,於茲歷年。前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自朝而午;今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至午而中。此正勉強行道,大有功之日也。陛下勿謂數十年間,我之所以擔當宇宙,把握天地,未嘗不以此道;至於今日,而道之驗如此其迂且遠也。以臣觀之,道猶百里之途也,今日適六七十之候也。進於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廢;游於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畫,孜孜矻矻,而不自己焉,則適六七十里者,固可以為至百里之階也。不然,自止於六七十里之間,則百里雖近,焉能以一武到哉?道無淺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為迂;道無速證效,行道者何可以遲為遠?惟不息,則能極道之功化;惟不息,則能極道之證效。氣機動盪於三極之間,神采灌注於萬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臣不暇遠舉,請以仁宗皇帝事,為陛下陳之。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康定之詔曰:祗勤抑畏;慶曆之詔曰:不敢荒寧。皇佑之詔曰:緬念為君之難,深惟履位之重。慶曆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皇佑不息之心,即慶曆不息之心也。當時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祿勝人力,國家綏靜,邊鄙寧謐,若可以已矣,而猶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變,碎通天犀,以救民生;處賈黯吏銓之職,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習;納景初減用之言,聽范鎮新兵之諫,以裕國計,以強兵力。以至講周禮、薄征緩刑,而拳拳以盜賊為憂;選將帥,明紀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虜為慮。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則與天地同其悠久矣。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范祖禹有言:欲法堯舜,惟法仁祖。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祖,則可至天德,願加聖心焉。
臣伏讀聖策曰:三墳以上云云,豈道之外又有法歟?臣有以見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證效,而亦意其各有淺深遲速也。臣聞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堯之兢兢,舜之業業,禹之孜孜,湯之慄慄,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皆是物也。三墳遠矣,五典猶有可論者。臣嘗以五典所載之事推之,當是時,日月星辰之順,以道而順也;鳥獸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敘,以道而敘也;四夷來王,以道而來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蓋無一而不拜帝道之賜矣。垂衣拱手,以自逸於士階嚴廊之上,夫誰曰不可?而堯舜不然也,方且考績之法,重於三歲,無歲而敢息也;授歷之命,嚴於四時,無月而敢息也;凜凜乎一日二日之戒,無日而敢息也。此猶可也,授受之際,而堯之命舜,乃曰:允厥執中。夫謂之執者,戰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謂也。味斯語也,則堯之不息可見已。河圖出矣,洛書見矣,執中之說未聞也;而堯獨言之,堯之言贅矣。而舜之命禹,乃復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致察於危、微、精、一之間,則其戰兢保持之念,又有甚於堯者,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是以堯之道化,不惟驗於七十年在位之日,舜之道化,不惟驗於五十年視阜之時;讀“萬世永賴”之語,則唐虞而下,數千百年間,天得以為天,地得以為地,人得以為人者,皆堯舜之賜也。然則功化抑何其深,證效抑何其遲歟?降是而王,非固勞於帝者也;太朴日散,風氣日開,人心之機械日益巧,世變之乘除不息,而聖人之所以綱維世變者,亦與之相為不息焉。俗非結繩之淳也,治非畫像之古也;師不得不誓,侯不得不會;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禮。內外異治,不得不以採薇、天保之治治之。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禮、曰教、曰刑、曰事者,亦無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窮耳。以勢而論之,則夏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不如夏,周之治不如商。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勞。慄慄危懼,不如非心黃屋者之為適也。始於憂勤,不如恭已南面者之為安也。然以心而觀,則舜之業業即堯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業業;湯之慄慄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何莫非兢兢業業、孜孜慄慄之推也。道之散於宇宙間者,無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無一日息。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為逸,而王者之為勞耶?臣願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或可與帝王一視矣。
臣伏讀聖策曰:自時厥後云云,亦足以維持憑藉者,何歟?臣有以見陛下陋漢唐之功化證效,而且為漢唐世道發一慨也。臣聞不息則天,息則人;不息則理,息則欲;不息則陽明,息則陰濁。漢唐諸君天資敏,地位高,使稍有進道之心,則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難能者。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為人所制;理不足以御欲,而理反為欲所御;陽明不足以勝陰濁,而陽明反為陰濁所勝。是以勇於進道者少,沮於求道者多,漢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歟!雖然,是為不知道者言也,其間亦有議焉。先儒嘗論漢唐諸君,以公私義利分數多少為治亂。三君之心,往往不純乎天,不純乎人,而出入乎天人之間;不純乎理、不純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間。不純乎陽明,不純乎陰濁,而出入乎陽明陰濁之間。是以專務德化,雖足以致建元富庶之勝,然而遏之以多欲,則輪台末年之悔不能免;四年行仁,雖足以開貞觀昇平之治,然而畫之以近效,則紀綱制度,曾不足為再世之憑藉。蓋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變;世道污隆之分數,亦繫於理欲消長之分數而已。然臣常思之,漢唐以來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雜伯,一曰異端。時君世主,有志於求道者,不陷於此,則陷於彼。姑就三君而言,則文帝之心,異端累之也;武帝、太宗之心,雜伯累之也。武帝無得於道,憲章六經、統一聖真不足以勝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罰之慘,其心也荒;太宗全不知道閨門之恥、將相之夸,末年遼東一行,終不能以克其血氣之暴,其心也驕。雜伯一念,憧憧往來,是固不足以語常久不息之事者。若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資,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錯輩刑名之說,未嘗一動其心,是不累於雜伯矣。使其以二三十年恭儉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則後元氣象且將駸駸乎商周,進進乎唐虞;奈何帝之純心,又間於黃老之清淨:是以文帝僅得為漢唐之令主,而不得一儕於帝王。嗚呼!武帝、太宗累以雜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文帝不為雜伯所累,而不能不累於異端,是則重可惜已。臣願陛下鑒漢唐之跡,必鑒漢唐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將超漢唐數等矣。
臣伏讀聖策曰:朕上嘉下樂云云,仰化裁推行,有未至歟?臣有以見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務而甚有望乎為道之驗也。臣聞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夫陛下以上嘉下樂之勤,夙興夜寐之勞,悵歲月之逾邁,亦欲以少見吾道之驗耳。俯視一世,未能差強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為此不滿也。陛下分而以八事問,(臣)合而以四事對,請得以熟數之於前。何謂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為喜怒者也。熙寧間大旱,是時河、陝流民入京師。監門鄭俠畫流民圖以獻,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勝捷之圖來上,料無一人以父母妻子遷移困頓,皇皇不給之狀為圖以進者。覽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上為之罷新法十八事,京師大雨八日,天人之交,間不容髮,載在經史,此類甚多。陛下以為今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瓊林、大盈積於私貯,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頻於營繕,而民困;自獻助迭見於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糴不間於閭閻下戶,而民困;自所至貪官暴吏,視吾民如家雞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嗚呼!東南民力竭矣。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今尚可謂之“不見”乎?。書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謂之小乎?生斯世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樂;而操斧斤,,淬鋒鍔,日夜思所以斬伐其命脈者,滔滔皆是。然則臘雪靳瑞,蟄雷愆期,月犯於木,星殞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變,無怪夫屢書不一書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安民之道,則民生既和,天變或於是而弭矣。
何謂“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臣聞窮之所養,達之所施,幼之所學,壯之所行,今日之修於家,他日之行於天子之庭者也。國初,諸老嘗以厚士習為先務,寧收落韻之李迪,不取鑿說之賈邊;寧收直言之蘇轍,不取險怪之劉幾。建學校,則必崇經術;復鄉舉,則必欲參行藝。其後國子監取湖學法,建經學、治道、邊防、水利等齋,使學者因其名以求其實。當時如程頤、徐積、呂希哲皆出其中。嗚呼!此元佑人物之所從出也。士習厚薄,最關人才,從古以來其語如此。陛下以為今之士習何如耶?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其方幼也,則授其句讀,擇其不戾時好,不震於有司者,俾熟復焉;及其長也,細書為工,累牘為富。持試於鄉校者,以是;較藝於科舉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車馬者,以是;父兄之所教詔,師友之所講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於流俗者,幾何人哉?心術既坏於未仕之前,則氣節可想於既仕之後,以之領郡邑,如之何責其為卓茂、黃霸;以之鎮一路,如之何責為蘇章、何武;以之曳朝紳,如之何責其為汲黯、望之!奔兢於勢要之路者,無怪也;趨附於權貴之門者,無怪也;牛維馬縶,狗苟蠅營,患得患失,無所不至者,無怪也。悠悠風塵,靡靡偷俗,清分消歇,濁滓橫流,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櫱於牛羊斧斤相尋之沖者,其有幾哉?厚今之人才,臣以為變今士習而後可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淑士之道;則士風一淳,人才或於是而可得也矣。
何謂“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謹按國史:治平間,遣使募京幾、淮南兵,司馬光言:“邊臣之請兵無窮,朝廷之募兵無已;倉庫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願罷詔禁軍,訓練舊有之兵,自可備御。”臣聞古今天下能免於弱者,必不能免於貧;能免於貧者,必不能免於弱。一利之興,一害之休,未有交受其害者;今之兵財,則交受其害矣。自東海城築,而調淮兵以防海,則兩淮之兵不足;自襄樊復歸,而並荊兵以城襄,則荊湖之兵不足;自腥氣染於漢水,冤血濺於寶峰,而正軍忠義,空於死徙者過半,則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實荊,則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荊湖之兵,又分而策應,分而鎮撫,則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夫國之所持以自衛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國安得而不弱哉!扶其弱而歸之強,則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然召募方新,調度轉急,問之大農,大農無財;問之版曹,版曹無財;問之餉司,餉司無財。自歲幣銀絹外,未聞有畫一策為軍食計者。是則弱矣,而又未免於貧也。陛下自旰鬲,近又創一安邊太平庫,專一供軍,此藝祖積縑帛以易賊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錢帛以助兵革之心也。轉移之間,風采立異,前日之弱者可強矣。然飛芻輓粟,給餉饋糧,費於兵者幾何;而琳宮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費,則漏卮也。列灶雲屯,樵蘇後爨,費於兵者幾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飾翠,宮庭之費,則尾閭也。生熟口券,月給衣糧,費於兵者幾何;而量珠輦玉,幸寵希恩,戚畹之費,則濫觴也。蓋天下之財,專以供軍,則財未有不足者;第重之以浮費,重之以冗費,則財始瓶罄而罍恥矣。如此,則雖欲足兵,其何以給兵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節財之道,則財計以充,兵力或於是而強矣。
何謂“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謹按國史:紹興間,楊么寇洞庭,連跨數郡,大將王爕不能制。時偽齊挾虜,使李成寇襄、漢,么與交通。朝廷患之,始命岳飛措置上流。已而逐李成,擒楊么,而荊湖平。臣聞外之虜寇,不能為中國患,而其來也,必待內之變;內之盜賊,亦不能為中國患,而其起也,必將納外之侮。盜賊而至於通虜寇,則心腹之大患也已。今之所謂虜者,固可畏矣。然而逼我蜀,則蜀帥策瀘水之勛;窺我淮,則淮帥奏維楊之凱。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無得棄去,則中國之技,未為盡出其下,彼亦猶畏中國之有其人也。獨惟舊海,在天一隅,逆雛冗之者,數年於茲。颶風瞬息,一葦可航,彼未必不朝夕為趨淅計,然而未能焉,短於舟,疏於水,懼吾唐島之有李寶在耳。然洞庭之湖,煙水沉寂,而淅右之湖,濤瀾沸驚,區區妖孽,且謂有楊么之漸矣。得之京師之耆老,夫東南之長技,莫如舟師,我之勝兀朮於金山者以此,我之斃逆亮於採石者以此。而今此曹,反挾之以制我,不武甚矣。萬一或出於楊么之計,則前日李成之不得志於荊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於淅也。曩聞山東荐饑,有司貪市榷之利,空蘇湖根本以資之,廷紳猶謂互易,安知無為其向道者,一夫登岸,萬事瓦裂。又聞魏村、江灣、福山三寨水軍,興販鹽課,以資逆雛,廷紳猶謂是。以捍衛之師,為商賈之事;以防拒之卒,開鄉道之門,憂時識治之見,往往如此。肘腑之蜂蠆,懷袖之蛇蠍,是其可以忽乎哉?陛下近者,命發運兼憲,合兵財而一其權,是將為滅此朝食之圖矣。然屯海道者非無軍,控海道非無將,徒有王燮數年之勞,未聞岳飛八日之捷。子太叔平萑澤之盜,恐不如此;長此不已,臣懼為李成開道地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則寇難一清,邊備或於是而可寬矣。
臣伏讀聖策曰:“夫‘不息則久,久則徵’,今胡為而未徵歟?‘變則通,通則久’,今其可以屢更歟?”臣有以見陛下久於其道,而甚有感受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臣聞天久而不墜也,以運;地久而不聵也,以轉;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中庸之不息,即所以為大易之變通。大易之變通,即所以驗中庸之不息。變通者之久,固肇於不息者之久也。蓋不息者其心,變通其跡。其心不息,故其跡亦不息。游乎六合之內,而縱論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神化天造,天運無端,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天地之所以變通,固自其不息者為之;聖人之久於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天地以不息而久,聖人亦以不息而久。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臣嘗讀無逸一書,見其享國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間三君為最久。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嚴恭寅畏”也;高宗之心,“不敢荒寧也”;文王之心,“無淫於逸,無游於畋”也。是三君者,皆無逸而已矣。彼之無逸,臣之所謂不息也。一無逸而其效如此,然則不息者,非所以久歟?陛下之行道,蓋非一朝夕之暫矣。寶紹以來,則涵養此道;端平以來,則發揮此道;嘉熙以來,則把握此道。嘉熙而淳佑,淳佑而寶佑,十餘年間,無非持循此道之歲月。陛下處此也,庭燎未輝,臣知其宵衣以待;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無寐。聖人之運亦可謂不息矣。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來之不息者難;久而不息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難。昕臨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暗室屋漏之隱,試一警省,則亦能不息否乎?日御經筵,學士雲集,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宦官女子之近,試一循祭,則亦能不息否乎?不息於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內;不息於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彼。乍勤乍怠,乍作乍輟,則不息之純心間矣。如此,則陛下雖欲“久則徵”,臣知中庸九經之治,未可以朝夕見也;雖欲“通則久”,臣知繫辭十三卦之功,未可以歲月計也。淵蜎蠖濩之中,虛明應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執持;頃刻之力為繼,則徵久之功俱廢矣,可不戒哉,可不懼哉!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於陛下者,亦既略陳於前矣。而陛下策篇終,復曰:“子大夫熟之復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詳延之意”。臣伏讀聖策至此,陛下所謂“詳延”之意,蓋可識已。夫陛下自即位以來,未嘗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導之以直言。臣等嘗恨無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積。幸見錄於有司,得以借玉階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將明目張胆,謇謇諤諤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發也,陛下胡並與泛者之言而厭之耶?厭激者之言,則是將胥臣等而為容容唯唯之歸耶!然則臣將為激者歟,將為泛者歟?抑將遷就陛下之說,而姑為不激不泛者歟?雖然,奉對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於漢得一人焉,曰董仲舒。方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聞大道之要為問。帝之求道,其心蓋甚銳矣。然道以大言,帝將欲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也。使仲舒於此,過言之則激,淺言之則泛。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說曰“正心”。武帝方將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仲舒乃告之以真實淺近之理,茲陛下所謂切至之論也。奈何武帝自恃其區區英明之資,超偉之識,謂其自足以凌跨六合,籠駕八表,而顧於此語忽焉。仲舒以江都去,而武帝所與論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嘗為武帝惜也,堂堂天朝,固非漢比;而臣之賢,亦萬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切於聖問之所謂道者,而得二說焉,以為陛下獻,陛下試采覽焉。
一曰重宰相以開公道之門。臣聞公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壅閼,所以昭蘇而滌決之者,宰相責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責;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權,則公道已矣。三省樞密,謂之朝廷,天子所與謀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於中書,昔人謂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國初,三省紀綱甚正:中書造命,門下審覆,尚書奉行。宮府之事,無一不統於宰相。是以李沆猶得以焚立妃之詔,王旦猶得以沮節度之除,韓琦猶得以出空頭敕以逐內侍,杜衍猶得封還內降以裁僥倖;蓋宰相之權尊,則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今陛下之所以為公計者,非不悉矣。以黌緣戒外戚,是以公道責外戚也;以裁製戒內司,是以公道責內司也;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責外廷也。雷霆發蔀、星日燭幽,天下於此,鹹服陛下之明。然或謂比年以來,大庭除授,於義有所未安,於法有所未便者,悉以聖旨行之。不惟諸司升補,上瀆宸奎,而統師躐級,閣職超遷,亦以黌緣而得恩澤矣。不惟奸賊湔洗,上勞渙汗,而選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鑽刺而拜寵命矣。甚至閭閻瑣屑之斗訟,皂隸猥賤之乾求,悉達內庭,盡由中降。此何等蟻虱事,而陛下以身親之。大臣幾於為奉承風旨之官,三省幾於為奉行文書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景佑間,罷內降,凡詔令皆由中書樞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張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事當間出睿斷為說。嗚呼!此亦韓絳告仁祖之辭也。“朕固不憚自處分,不如先盡大臣之慮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諭絳者,何說也?奈何復以絳之說啟人主,以奪中書之權,是何心哉?宣靖間創御筆之令,蔡京坐東廊,專以奉行御筆為職,其後童貫、梁師成用事,而天地為之分裂者數世,是可鑑矣。臣願陛下重宰相之權,正中書之體,凡內批必經由中書樞密院,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二曰收君子以壽直道之脈。臣聞直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頹靡,所以光明而張主之者,君子責也。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責;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人君而至於沮君子之氣,則直道已矣。夫不直,則道不見。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於君子,昔人謂之“鳳鳴朝陽”,以為清朝賀。國朝君子,氣節大振,有“魚頭參政”,有“鶻擊台諫”,有“鐵面御史”,軍國之事,無一不得言於君子。是以司馬光猶得以殛守忠之奸,劉摯猶得以折李憲之橫,范祖禹猶得以罪宋用臣,張震猶得以擊龍大淵、曾覿。蓋君子之氣伸,則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今陛下之所以為直道計者,非不至矣。月有供課,是以直道望諫官也;日有輸札,是以直道望廷臣也;有轉對、有請對,有非時召對,是以直道望公卿百執事也。“江海納污,山藪藏疾”,天下於此鹹服陛下之量。然或謂比年以來,外廷議論,於己有所未協,於情有所未忍者,悉以聖意斷之。不惟言及乘輿,上勤節貼,而小小予奪,小小廢置,亦且寢罷不報矣;不惟事關廊廟,上煩調停,而小小抨彈,小小糾劾,亦且宣諭不已矣。甚者意涉區區貂璫,論侵瑣瑣之姻婭,不恤公議,反出諫臣,此何等狐鼠輩,而陛下以身庇之!御史至於來和事之譏,台吏至於重訖了之報,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而沮矣。康定間,歐陽修以言事出,未幾即召以諫院;至和間,唐介以言事貶,未幾即除以諫官;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台諫之勢日橫為疑。嗚呼!茲非富弼忠於仁祖之意也,弼傾身下士,寧以宰相受台諫風旨,弼之自處何如也?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啟人君以厭君子之言,是何心哉!元符間,置看詳理訴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餘家,其後鄒浩、陳瓘去國,無一人敢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鑑已。臣願陛下壯正人之氣,養公論之鋒,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於霜台烏府中,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自古帝王行道者,無先於此也。
臣來自山林,有懷欲吐。陛下悵然疑吾道之迂遠,且慨論乎古今功化之淺深,證效之速遲,而若有大不滿於今日者。臣則以為非行道之罪也,公道不在中書,直道不在台諫,是以陛下行道,用力處雖勞,而未遽食道之報耳。果使中書得以公道,總政要;台諫得以直道,糾官邪,則陛下雖端冕凝旒於穆清之上,所謂功化證效,可以立見,何至積三十餘年之工力,而志勤道遠,渺焉未有際耶?臣始以“不息”二字為陛下勉,終以“公道”、“直道”為陛下獻。陛下萬幾之暇,倘於是而加三思,則躋帝王,軼漢唐,由此其階也已。臣賦性疏愚,不識忌諱,握筆至此,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激,亦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謹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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