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男,1956年生,上海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著作有《錢鍾書傳》、《管錐編讀解》、《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古典學術講要》、《內七篇析義》、《潘雨廷先生談話錄》(記述)等,並整理、校點潘雨廷先生《周易表解》、《易與佛教、易與老莊》、《易學史發微》、《讀易提要》等著作多種。張文江教授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解說中國古典學術,在他看來,保藏並闡發中國古典學問,既是中華民族應盡的責任,也是中華學術的向上之路。

基本信息

人物經歷

教育背景: 1978-1982年就讀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 1982-1985年師從施蟄存先生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生,獲碩士學位。
工作履歷: 1985年至2013年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古代文學研究室研究員; 2013年起,同濟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

研究方向

研究領域(方向):古代經典解釋、先秦文化和文學。

主要貢獻

主要著作

張文江教授 張文江教授

《錢鍾書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台灣業強出版社1993;修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管錐編讀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增訂本,2005。

《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古典學術講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莊子>內七篇析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潘雨廷先生談話錄》(記述),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整理:

一、《周易表解》,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台北建安出版社,1997;增訂本,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

二、《易與佛教·易與老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三、《易學史發微》,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四、《易老與養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五、《讀易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精裝);2006(平裝)。

六、《道教史發微》,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七、《道藏書目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八、《易學三種》(《過半刃言·黼爻·衍變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九、《易學史叢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十、《周易虞氏易象釋·易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十一、《道教史叢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編集:

《潘雨廷學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校點:

《學易筆談、讀易雜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同事眼中的張文江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作者:王周生

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關於張文江先生

張文江的書,我一般看不懂,比如他那本歷經10年寫就的《<管錐篇>讀解》,像是天書,有人戲稱是文學研究的《相對論》,看懂的人極少。手中這本他謙稱“作文”的書,我也不是篇篇都懂,他對曾國藩、王國維的學術和人生,在中、西哲學背景下的分析歸納,以及對魯迅作品如《故事新編》所作的象數文化結構的分析,不太好懂,但他那幾篇極有特色的“說文解字析義”、“武俠小說三人談”很是精彩,尤其是那篇“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他用隱喻的讀法,從詮釋學角度,對陶淵明“桃花源記”作了精闢的分析。人們追求理想世界“桃花源”,就像學者探尋真理一樣,漁人之路是一條“通路”,而問津者之路是一條“塞路”。如若亦步亦趨,在前人“處處志之”的路上探尋,不可能到達理想境界,而如若能與“桃花源中人”相通,那么,即便找不到桃花源,“低頭飲泉水一滴,已可嘗知源頭活水的滋味”。

聞此言如醍醐灌頂。可是,在學界,有多少人走在“漁人之路”上,多少人能與桃花源的“此中人”精神上相通?如今,被量化考核“GDP”學術指標束縛的學者,有幾人能達到那樣至高的境界?

張文江對《桃花源記》的感悟,來自他自己做學問的體驗。他是我文學研究所的同事,他研究中國古代文化,不是只鑽故紙堆。他讀的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經、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真是包羅萬象。奇怪的是,他家的書櫥里,竟沒多少藏書:幾本工具書,一些古代經典,如金剛經、易經、莊子等。他說,書太多會妨礙思維,能把書消化掉,才能做學問。

不過,他曾經也買過許多書,包括線裝書,那是在大學裡。當他把這些書讀完後,就送人,書櫥也漸漸空了。這是第一次。後來,他把一些讀過的書再借回來或買回來重新閱讀,漸漸地消化後,又送了人,書櫥再一次空下來。這是第二次。他說,讀書不容易,書有時會拒絕你,如那本《維摩詰經》,他讀大學的時候看不懂,於是放下,慢慢地,過了幾年,他覺得自己有力量了,再讀,就不再被拒絕。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手不釋卷,他不喜歡閒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諸如此類,他覺得浪費時間。一次,我有幸請翻譯家周克希先生和他來我家小坐,剛坐下,客套話還沒說上幾句,他就拿出周克希翻譯的《小王子》譯本,與他切磋某個詞某句話的譯法。為了《小王子》一書中“tame”一詞的中文翻譯,我們真是煞費心機,根據小說的意思,從馴養——處熟——結緣——要好——再回到馴養,不知來來回回打過多少電話,把周克希先生折騰得夠嗆。說實在的,周克希先生的譯本比其它譯本都好,可是張文江不滿足,他總是提出更臻於完美的想法,讓你不得不佩服他對文字從文化根基上理解的能力。那天飯後,我和周克希先生剛想鬆口氣,講點閒話,張文江卻拿出《莊子》,他要借這個機會把上次沒講完的一節講完。我們只得放棄閒話轉而恭聽。當然,最後,我們三人一起,受益匪淺。

前年夏天,我和王安憶相約去聽張文江講《莊子》,莊子對於我,很陌生。聽過他課的人很多,陳思和、張新穎教授都去過,東方電台主持人葉沙和他的同事,更是張文江多年的學生。聽課者有研究生、教師、編輯、醫生、企業家,有時,還有外地聞訊趕來的仰慕者。這些聽課者,有的本來就是讀書高手,通古博今。

課堂設在他家客廳里,有時來的人多,窗台、地上都坐滿人。有意思的是,一位北大畢業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知道座位不夠,就背著一個摺疊成傘狀的凳子來聽課。每次,只要茶几上的那盤香點上,課就開講了。我一直也沒問過張文江,那盤香,是為了像沙漏那樣計算時間,還是為了營造讀書的氛圍?他講“人間世”,講“桑庚楚”,講“天下”,邊讀原文,邊解釋,有時,他用西方思想界的理論,與中國古代思想加以比較,如列奧·史特勞斯的《什麼是自由教育》,埃克哈特大師《教誨錄》的片段。有一堂課,王安憶請來著名科學家洪國藩院士和張文江一起講,那是一次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的對話,是兩個不同領域的思考者,對天、地、人的探究和發問。

當那盤香點完的時候,課也就結束了。余煙繚繞,我們意猶未盡。學期結束那天,我們一起聚餐,吃著在他家廚房煮的冷凍餃子和餛飩,鮮美無比。想想真不可思議,在上海這樣一個騷動不安的現代化大都市,竟然還有這樣一群超然的讀書人!

看張文江上課精神煥發的樣子,誰會相信,這是一個與死神搏鬥過兩回的人。兩次肝臟移植手術,終於使他獲得新生。他在醫院前後住了一年多,在病痛折磨,藥物反應強烈,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他在病房裡苦苦地整理他的老師、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易經專家潘雨廷先生的遺稿,整理他與先生的對話錄。稿子一旦整理好,即刻交由葉沙等人幫著輸入電腦,列印出來,然後再一遍遍校對。這可不是一般的打字活兒,那些古代漢語的辭彙,那些易經中的圖像,不是一般人可以搞定,葉沙他們花的心血可想而知。那時,張文江的病床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枕頭下,被子上,床頭櫃裡,到處是書和稿子,他整天埋首其中。有時,來人探視,問候幾句就開始探討學問;有時,應來者要求,索性在病床上開講,這樣的課,在醫院裡幾乎每周一次。病友們不解地看著這個和他們一樣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死命讀書”。生命在他身上真是一個奇蹟,最終,他從危難中闖了過來。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如今,張文江還是那樣,手不釋卷,走在“漁人之路”上,怡然自樂。

學生眼中的張文江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作者:張瑞燕

我的老師張文江

第一次聽張文江老師講課,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時他給我們講《莊子》。一開講就唬了我一跳,竟有人這樣解《莊子》?大學時古文課基本都是詮釋字句文意,老師都是考據派,這注那注,最後的闡發也了無新意,令人昏昏欲睡。所以雖喜歡《莊子》的奇崛優美,但多年來也很少再翻閱。張老師的課全然不同,上課時他講著講著就會陷入沉思,仿佛在與古人對話,又像講課,又像發問,又像自言自語,古今中外,信手拈來,旁徵博引,思如泉湧,心無掛礙,把我們整個帶進了一個氣場。與其說他是在逐字逐句解讀《莊子》,勿如說他是在用《莊子》解讀天地人生學問。課上到這步田地,功夫誠然了得。於是,聽張老師的課成了我每周盼望的大事。

時光倏忽,半年的課很快結束了,一學期下來,薄薄一本《莊子》也沒講完,但仍使我長進不少,愉悅之情至今仍在心上繚繞。其間老師還常拿一些好唱片給我聽,如成公亮的古琴,蕭邦莫扎特的作品。畢業前夕,師弟師妹們在老師家聚會,老師要我也去,大家圍坐談笑,傳閱老師年輕時的照片,老師年輕時樣貌清癯,眉眼窄瘦,如今不光身體,連五官都充分舒展開了,字也一樣,非常疏朗,變化之大,前後判若兩人,我想應該是養學養氣改變了樣貌字型吧。臨別,老師取過一張卡片,寫了三句話贈我:1陽光燦爛的日子;2帝王與乞丐同坐;3諸峰之巔,群動皆息。我深受震動,老師的卡片珍藏至今。

工作後,漸漸與老師遠了,但心上仍不時掛牽。再一次聽到的卻是壞訊息――老師患了肝癌!我驚呆了,怎么可能?!我的老師可是長命睿智的面相啊!但他終於沒能逃脫家族遺傳的陰影,他平常又極不重視體檢,直到很不舒服了才查出問題。抱著誠惶誠恐之心跟師弟師妹去醫院看老師,心裡一再罵自己偷懶不用功,平常看望老師的次數太少,要怎樣才能彌補?只有暗禱上蒼保佑。見老師瘦了一些,談笑如常,晚飯來了,他邊吃麵邊跟我們聊天,談的全是學問,我們心裡難過,而他只淡淡一句:三十幾歲時就把生死的問題想通了,解決了,放下了,所以沒關係。但我們還是盼著奇蹟出現,盼他快快好起來――不時傳來揪心的訊息:老師第一次肝移植手術後,不到一年,因肝源不佳導致了多種併發症,眼看著冬天就病重了,只得冒險進行第二次手術(當時老師五十歲還不到,太年輕了!!)天從人願,第二次手術竟非常成功,老師奇蹟般地活了下來,病了很久後,竟漸漸康復了。一康復,就傳來了重新授課的訊息。

一晃又是許久未見。再見到老師時,是單位組織去張家界玩,在機場看到他,嚇了一大跳!他竟能出去旅行了?!大概老在家也寂寞吧,也想出去看看風景散散心,跟人聊聊,心下深為他的身體擔憂,然而幾天行程里見他手不釋卷,談笑風生,仿佛健康人,排隊等候纜車時還跟我開玩笑,說你到了我這年齡,身體一定還不如我,意志太薄弱了!因為怕老師查我學問,一路上儘量躲著繞著他走,倒也平安無事。豈料返程時居然與老師同坐,且邊上無人,心說不好!果然,起飛不久後,老師就沉下臉問我:最近你都在幹些什麼?!支吾半天,難以應答,老師說,你的觀點都太消極了!還是讀書太少的緣故!也難怪,現在別說碩博士,就是碩導博導,讀書也太少!說完這句後他就沉默不語了。一路無話,我如坐針氈,好容易熬到飛機降落,老師起身就走,看也沒看我一眼,我無地自容,只有決心改過,用功讀書。這是他對我最重的批評。但到了年終大會時,聽說我剛做了個小手術,他特意繞到辦公室來看看我,後來我在工作中碰到了一些問題,老師專門托人轉告我:有時碰到一些挫折反而是好事。

因為老師在家工作,除了去聽課,平常幾乎很少能碰見他,見了他,跟他講話,他也只講學問,很少廢話,而我現在很少去聽課了,所以很少與他見面,見了也不敢亂說話。他因病在家工作,每周五在家授課,聽課的人有社科院、復旦、上戲的碩博士,也有電台主持、作家,還有公司老闆、中醫、家庭主婦,各色人等,面孔也常更新,似乎是對社會開放的大課堂。去年講《維摩佶經》時我去聽了幾堂,每次聽他課都有觸動,有受益,一進他家門似乎就有一片強烈的氣場能將我鎮住,心思再煩亂的人,都會屏息安靜。但我因居無定所,常飛來飛去,一到周末就會被各種瑣事牽絆,很少能去聽課,也是一大遺憾。所幸有勤者做了講課錄音,也有部分整理講稿,還有老師推薦的文章書目,尚可彌補。老師從來溫和謙恭,我說忙,他總說去忙吧,沒什麼好聽的,不過要當心,太忙也是在吃掉自己的生命啊。

這學期他開講畢達哥拉斯,中英文對照著讀,我去聽了一堂,真是千金難買的智慧!忽然明白,宗教也好,藝術也罷,包括情感,都只是人們逃避自我的麻醉劑,人生天地間,種種煩惱障,左衝右突,也許愛智慧是下半生唯一的出路吧。“Donoteat your heart”,別再被煩惱和痛苦糾纏,徒然浪費生命。智慧能止疼,讓人平靜喜悅,神清氣爽。我希望自己內心能放下諸種俗務瑣事,如老師所言,再忙也要給自己留一口真氣,也希望能常常聆聽老師的教誨,常常見到老師溫和睿智的笑容,希望他健康常在,得以傳道授業解惑到老。

讀書人眼中的張文江

作者:劉葦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有感張文江

張文江先生,在我眼裡是當今時代的一位隱士與高人。說他隱士,並非他“大隱隱於市”那種,將自己隱姓埋名或深藏起來,他恰是以普通人面貌出現,將自己隱在社會之中,藏在天地之間。說他是高人,不僅他學問好,還在於他見解非同尋常,常能在輕描淡寫之間撥雲見日,令人有豁然開朗之勢。更絕的一點,他常常把自己絕妙見解,以極其國語語說出,毫不顯山露水,倘若你懵懂,絕然辨不出他話中的深義。他說話大都以弦外之音方式說出,不會將自己看法強加於人,更不會顯示自己高人一等,令人產生不適之感。當然,他也是以辯音方式聽人說話,那種你一開口,通過你的聲音、表情、表達方式、選擇的辭彙,甚至話語背後的信息等這些綜合因素,他能在一瞬間捕捉到,你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這時他會說出一些他的想法,不是答案,而是一種啟發性的話語。他會根據每個人的不同層次,說他們能聽得懂的話。有時你沒有一下子領會,或者以為自己領會了,再用自己的話語重複時,他就會說,可能是吧。這時你得當心,顯然你沒有領會他真正的含義。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其實是被日常信息,包括書本知識、學校教育給蒙蔽了,那些已成“共識”的東西,大多數是偏見。有時同樣的話語,在不同人的嘴裡說出,其含義會有天壤之別。

張文江先生講課,不僅把經典解釋給我們聽,還幫我們洗滌那些“智障”——所謂“共識”,逐漸地你會發現,有一種更為透徹的東西顯現出來,那是屬於你自己的東西。他常說,你上去一層,會顯示一層,再上去一層,會再顯示一層,到了一定境界,就能看清原先自己的種種觀點,都屬“意見”。一般來說,他不會把話說死,也不會給出現成答案。當你對某一問題迷惑向他請教之時,他會讓你自己試著回答,如果答案錯了,他會說不對,你再給出一個新的答案,若還是錯了,他會再說不對。那什麼是對的呢?你如果這樣問的話,他會燦爛一笑,不再話語。他對問題的想法,都是通過自己深切體悟得來的,他也不希望你拿著一個現成答案了事。他說,喜歡“工夫”兩個字,不喜歡“功夫”兩字。有時編輯以為是錯字,要改,這扭曲了他的意圖。他說真正的工夫,不是用力用出來的,是細工慢活“熬”出來的。所以,他總是希望你能自己體會,慢慢開悟。

他有時會說,開心,開心,就是把頭腦打開,接受到一點“上面”的信息,你真的會開心。這裡要特別解釋的是,所謂“上面”,不是迷信,而是他找不到現成的辭彙來形容某種狀態。我理解為跳出自身現有的局限,讓自己看到多出一維的東西來。他常說,一個人的見識上去了,身體裡面會起反應的。他認為柏拉圖之前的哲學,是把愛智慧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來過;亞里士多德之後的哲學,都是腦筋里的概念堆砌與邏輯遊戲,把哲學弄壞了。他說東方思想不是哲學,這反而好,有些人怕西方人說中國沒有哲學,非要弄個哲學體系出來,大可不必。中國先秦有好東西,先秦學說可以和古希臘互比,兩者相互顯發。

他讀書極快,書拿在手裡是隨手翻的。他能立刻抓住書中的要害,對書里最根本的一點作出眼光獨到的評價。他不留書,看完就送人,家裡幾乎沒有藏書。但當他講課或說話時,會隨口而出,引用某本書中的一句話,即便那是幾十年前看的書,他也能隨口引用。那是記憶驚人嗎?是的,不過我還以為是他看書,能做到真正吃透一本書。他有時說,看書不僅看作者寫出來的那部分,還要看到他沒有寫出來的,看到書脊背後的東西。

對於他的學問,我不敢置評。記得有一次,我私下裡向他請教易經,他隨手拿出一張紙,問我要了解什麼,我說隨便,他也就隨便從一個卦象談起,一邊在紙上畫,一邊說,漸漸地把六十四卦串聯起來,甚至把六十四卦中的每一爻都貫通,讓我看到易經宏大的象、數結構,以及由此顯現出來的高妙景象。最後他對我說,別學易經,許多人把一生放進去都不夠,沒有一個好老師,根本學不好,花上幾輩子精力也是枉費。他說他的幸運是因為碰到了潘雨廷先生。他曾花費許多時間幫潘先生整理遺稿,把殘缺不齊的稿子一點點補全出版,目前經他整理出版的潘先生的書已有數十種,由此可見他在此上花費的精力。我曾對他說,你幾乎把自己一生的時間都花在潘先生的書上了。他懇切地回道,那是因為他的東西確實好。他還說,潘先生的某些書,估計能看懂的,如今不會超過十人,但留一個種子在,以後總會有人需要這些學問的。我的印象是,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幫潘先生整理稿件),當下沒人能做得了。

我翻過潘先生的書,對我來說,就是天書,別說進門看一眼究竟,連門在哪裡都摸不著。所以,在我眼裡,張文江的學問,簡直深不可測。他講課六七年了,幾乎沒有重複。他講柏拉圖,講莊子,講普羅提諾,講論語,講維摩詰經,講史記,講施特勞斯的自由教育,講五燈會元等等。只是我的根性淺,還是冥頑不化。此書是根據他部分講課錄音修訂而成,只是可惜的是,讀文字不能將他講課時現場鮮活部分反應出來。但他數易其稿,反覆修訂,不期望字字立得住,但至少他盡力而為了。由此,我以為,這樣的書,是靜心時拿來細細琢磨的,看一點,隔段時間再看一點,隨著自身的精進,會看出書中更多的好來。

描述張文江,常常會走到“傳奇”路數上去,為避免玄虛,我大白話,一口氣寫來,不做停頓,希望能給出一個日常普通的張文江印象。

張文江:潘雨廷先生的絕學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文江[學者、同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個覺悟,潘先生講的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這是中國最古老的學問,也是中國最新鮮的學問。
——張文江
我是華東師範大學的校友,就是一般人傳說中的七七、七八級。七七、七八級入學在同一年,七七級在春天,七八級在夏天。當時的學生熱愛讀書,又遇到思想解放運動,這方面的記載很多,對我來說還都是小事。
我在華東師大讀書七年,所遇到的最幸運之事,首先是本科將近畢業的時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蟄存先生,後來就成為他的研究生。其次是研究生將近畢業的時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後來就跟隨他讀《易》。尤其是後者,對我的生命產生了轉折性的影響。事後想來,我所遇到的這兩位老師,差不多是華東師大人文學科中最好的,遇到他們是我一生的幸運,那時候卻朦朧未知。
在當時的學生中,我勉強可以算讀書比較多的人,也常常因此而驕傲。比如說,現在錢鍾書好像是家喻戶曉吧,然而在我們當年,據說整箇中文系只有兩個人知道錢鍾書:一個是教俄蘇文學的老師王智量,他翻譯狄更斯《我們共同的朋友》,還翻譯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另外還有一個學生知道錢鍾書,那個人應該就是我。
然而就是這樣的我,到潘先生那裡聽課,居然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很多書連書名都沒聽到過。讀書達到一定程度的人,沒有讀過的書當然有,但沒聽到過的書,那幾乎是很少的。但在潘先生那兒,卻有很多書連書名都不知道,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到潘先生那裡,在1984年11月前後。以後跟著讀書,聽到的東西是嶄新的,每天也都是嶄新的。當時記不下來,也不懂,朦朦朧朧,只有一些零碎的筆記。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個覺悟,潘先生講的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這是中國最古老的學問,也是中國最新鮮的學問。
當時流行有一本《歌德談話錄》,我讀了以後,感覺跟其他人不一樣,這些內容哪裡值得記?歌德當然是世界性的大文豪,但他談的那些幾乎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是記的人的問題,還是談的人的問題,要隔開很長時間,才能看到一點關鍵性思想。我禁不住私下想,我聽見的東西才好呢。於是我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把潘先生的談話記下來,這是我自己當年的日記,也就是《潘雨廷先生談話錄》的原型。
我剛才提到的《歌德談話錄》,不是對這本書的客觀評價,而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這個想法完全可能是錯誤的。
我的日記有時疏,有時密,斷斷續續地寫,一直寫到潘先生去世。日記主要記錄學術性的內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記的時候雖然很認真,但是並沒有考慮出版,記下來就放在旁邊,連自己也不去看。一直到好多年以後,也就是2004年,由於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難,產生了一個特殊的感發,於是下決心整理這份日記。在朋友的幫助下把它列印下來,初稿前後列印了一年,然後反覆修改、校訂,差不多有二十多遍,才以今天的面貌呈現在大家面前,這就是大家手上拿著的《潘雨廷先生談話錄》。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本書記錄的時間,前後差不多是七年,1986到1991年,《補遺》中還加上1985年。記錄結束到下決心整理,前後相隔差不多十二年,一直扔在旁邊,除了少數朋友以外,也沒有什麼人看。下決心把它整理出來,到現在放在大家面前,前後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機緣,有很多特殊的故事,這些機緣和故事,對我個人來說刻骨銘心,但是對其他人來說也許不值一提,所以不說也罷。
《潘雨廷先生談話錄》這本書特殊的地方,是潘先生本人寫不出來,我自己也寫不出來,這是在特殊機緣下,天造地設形成的。這本書近乎包羅萬象,好像並不容易讀。它可以作為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看出讀者自己——其實任何書都是這樣,這本書尤其如此——無論你喜歡或者不喜歡,喜歡其中什麼,不喜歡其中什麼,都是你自己的寫照,是你的心性狀況的寫照。當然不可否認,這本書依然有其缺點和不足,希望將來有討論這方面內容的人出現。
這本書內容很多,可以有多種讀法。我初步考慮一下,至少可以列出九種,甚至還可以更多:
第一種,可以看成類似於《管錐編》的資料集。這裡有形形色色的內容,初看起來雜亂無章,細心撿拾,可以各取所需。
第二種,可以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剪影。此書的內容是實錄,涉及比較精深的學術內容,可以據此研究八十年代的思想狀況。
第三種,可以看成多少帶有日記體性質的小說,連續起來讀,有著隱隱約約的故事線索。我有控制地運用了一些寫作技術,尤其是節奏、音韻、氣息,不經意中或許會閃現出來。
第四種,可以看成語錄體的現代試驗,和微博體也有所相似。語錄是很早很早的文體,《論語》由師生談學而形成。中國傳統的教學方法是精要處點到為止,並不主張長篇大論。今日流行一百四十字的微博,也有著極強的表現力。前一句話和後一句話可以有聯繫,也可以沒有聯繫,看似斷斷續續,卻說明了大問題。
第五種,可以看成讀潘先生著作的入口。由於潘雨廷先生的學問深度,社會至今還不太認識這位大學者。他的書已經出版了十二種以上,但是很少有人能全部讀完。理解潘先生的學術,此書可以作為入口之一。
讀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來,可以有五個入口:
第一個入口,《周易表解》。這是從《周易》經文入手,理解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貞之類卦爻辭,這是傳統易學的角度。
第二個入口,《易學史發微》。這是不受傳統經學束縛的,潘先生所發展的新型易學。此書是潘先生晚年思想的精華,可以從現代學術的角度來讀,內容比較艱深。
第三個入口,從基本概念、基本術語、基本史實入手,可以讀《易學史入門》。這本書由我搜拾殘稿編集而成,復旦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第四個入口,潘先生學術思想的總結,可以讀《潘雨廷學術文集》。這本書是選集,概括了潘先生學術的主要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第五個入口,從日常生活和解說學問入手,就是現在這本《潘雨廷先生談話錄》。此書親切可讀,點綴了很多日常瑣事,提供了不少關鍵性背景。當然這個入門還是有一定難度,對人的智力形成挑戰。
潘師母讀過我的八本日記,她一直希望我早些把它拿出來,當時書名還沒確定。現在此書終於出版了,多少完成了她的心愿。《潘雨廷先生談話錄》和《潘雨廷學術文集》結合起來,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種,這本書可以看成在世界競爭格局下比較純粹的中華學術的入口。我們身處國際關係學院,就跟世界競爭的大格局有關係。現在一般討論的國學或者儒家之類,都還是偏向於抵抗外來文化的保守層面,談不到世界競爭的大格局。而《周易》是自強不息的中華學術的代表,它是中華民族內在的核心價值觀,應對的就是競爭的場面,而不是單單提倡仁義道德之類。在世界競爭格局下,比較純粹的中華學術——也不是文學,也不是歷史,也不是哲學——就是有這個強悍的東西。中華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學術上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絕不遜色於任何外來民族,可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華,彼此取長補短,互相交流。
第七種,作為研究從古到今文化傳承的文獻。我們現在講古代學術,往往都是根據課本猜的,沒有真實的傳承。讀《潘雨廷先生談話錄》,你就知道,它和古代傳下來真實可考的學術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潘先生和唐文治、熊十力、馬一浮、薛學潛、楊踐形等人都有深切的交往,他和很多派別、很多人物有關係。比如說,當年潘先生講課的時候,顧毓琇也到家裡來參與聽,參與講。當時的大知識分子文理兼通,理科的學者也能寫中國禪宗史。潘先生完全是一個純粹的學術人,他和很多大家有來往,和他們討論過學問,甚至受到學問的託付。
第八種,可以作為有一定純粹度的人休閒的勵志讀物,可以在睡覺前讀,東翻翻,西翻翻,受到真實的啟發,甚至可以安神。
第九種,也可以作為比較有大志向的人的修行參考,甚至可以作為一個攻錯的標的:此書包容甚廣,涉及天地人、儒釋道,但是也不一定要完全相信,甚至可以用來挑挑錯:第一,材料的錯。儘管潘先生的程度很高,我也認真校對過二十多遍——但是涉及面實在太寬,難免沒有用錯的材料,事實上現在已有所發現,相信將來會更多。第二,義理的錯。我剛才還跟一個朋友討論其中的談話方式,此時此地講的話,不能移到彼時彼地中去。所以說攻錯也要當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錯。本書講的不一定是教科書常識,或者是辭典定義,而是和真實人的對話,在當時起有益的作用。每一次談話旁邊都有具體的人,有一個程度並不高的人在聽,這個人就是我。第三,最好是在理解這本書後,另外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那么這本書的責任就盡到了——這不是輕易可以講的,但是希望有這樣的人出現。
這本書當然還可以有其他讀法,以上的提示僅僅是初步,並且自身也可能存在錯誤。如果感到完全看不下去,那就是這本書不適合你,你應該另外尋找適合自己的讀物。如果看得下去,又不完全看得懂,那就可以嘗試跳著看。
潘先生活著的時候,沒有出過任何一本書。他生前在華東師大不太知名,身後也不太知名,這幾年才多多少少有些學術界認真讀書的人知道他。在2000年前後,我遇到華東師大一些有名的人,問他們是否知道潘先生,回答只是說好像有過一個這樣的教師。我自己在華東師大讀書七年,也不知道潘先生,他當時默默無聞,甚至是甘於默默無聞。我們1984年跟隨潘先生念書的時候,他的職稱還是副教授,但他的學問真是最好的。
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和朋友經常討論一些類似於人生的問題,其實是非常無知的。當時連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出版,我們也會欣喜若狂地去買。我有個朋友叫宋捷,在這本書里經常出現,他現在的職業是律師。我們隨時會交流一些書,喜歡討論自己不懂的,像政治、人生、社會這些大問題,儘管實際上層次很低,但是年少輕狂,心無遮攔,自己覺得很了不起。我們很純粹,討論問題很認真。我們自以為想出的最精彩觀點,遇到另外一個朋友,他說這個不稀奇,如此這般,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我們很驚訝,我們費盡心血、讀了好多書想出的觀點,對這個朋友來說都不值一提,就像現在的網上掐架,我們拚命讀書還不如他。
直到改革開放中的那一年,他要去深圳闖天下——他是個非常好的畫家,畫的卡通片都得過獎。在離開的時候,我和宋捷去送行,大家在一起談話,我把自己最好的書——徐梵澄譯的《五十奧義書》——都送給了他。當晚在分手的時候,我記得大概在晚上十一點左右,他說別煩了,我給你們介紹吧,我講的東西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從老師那裡聽來的。那個人叫潘雨廷,原來就在學校裡邊,過去從來也沒有注意到。聽了他的介紹,我和宋捷就到潘先生那裡去,看到那裡已經有一群人聽,其中大部分人後來出國了,一些人在社會上很有名。然後就是相見恨晚,每天都是新的,連筆記上都打著感嘆號。
把筆記保存下來的想法很晚才產生,其實也不算太晚,在一年多以後。早在此之前,我已經開始協助潘先生做事情,我覺得這種一般人不懂的絕學,對我們民族非常重要。潘先生把當時所有看得到的學問,不僅僅是某一家某一派,都貫通了——過了二十年,我重新整理這本書,也沒有覺得它落後多少。從傳統文化講,有一種類似於感應的事情,你內心真正想的東西,假以時日終究會實現,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我們當時是完完全全不懂的,冥冥之中就是有類似於這樣的巧合。我們是純粹的,沒有其他的雜念,然而這件事,我相信它改變了我的生命。
我整理潘先生的稿子,做了二十年。潘先生的書到現在出了差不多十二本,但是學術界沒有幾個人讀下來。這並不要緊,我把它保存下來,讓想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責任就盡到了。
這八本日記原來就是學術性的,整理時有節制地刪去了一些私人的事情。中國的學術和日常生活並不脫離,我有意保留了一點其他內容。比如寫到上海音樂學院大火,如果該院的院史有記載的話,那一天真的有大火,這就是所謂的實錄。 ■
(2012年3月14日下午在華東師範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座談會上的發言,根據速記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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