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乙一
作者簡介:
乙一
1978年生於福岡。17歲時,憑藉《夏、花火與我的屍體》獲得第6屆JUMP(跳躍)小說非虛構類大獎,而備受矚目。現在以奇幻恐怖小說界的後起之秀而活躍於出版界。
其他著作有《天帝妖狐》、《GOTH》等。
1
我的胳膊上養著一隻狗。
這隻狗長3厘米,毛是藍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隻公狗。波奇雖然長得並不帥,但臉蛋很可愛,嘴裡還銜著一朵白花。
波奇並不是一隻真狗,它只是畫在我皮膚上的一幅小小的畫。
我跟波奇的結識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機會。山田是個聰明的美女,當著年級委員,不過她跟我一樣,朋友很少。依我看來,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於她後背上刺的櫻花。但山田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懶洋洋地讀著一本叫“月刊TATTOO”的雜誌。
我們當時並排坐在宿舍里一個微暗的、不易被發現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過裙子傳來,連我的腰都覺著涼。明媚的陽光下,遠處有一幫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們,不時能聽到她們的叫喊聲。
我並不討厭這種陰鬱的感覺。
“我高中畢業以後,準備學習手藝,繼承我家的家業。”
山田嘴裡咕噥了一句。她的語氣很隨意,我差一點沒聽到。
明年我們就升高三了,可我還從來沒想過以後的路怎么走。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山田,結果她連頭都沒抬,眼睛仍然盯著鋪在膝蓋上的那本怪怪的雜誌,我只能看到她嘴角有著一抹清涼的微笑。
“也就是說你要學做扎青師了?”
山田點了點頭。
“最近女扎青師增加了,爸爸那裡也來了一個女人,學刺青的。對了……”山田合上雜誌,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額頭上的我。“鈴木你還沒來過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學後來我家店裡玩吧。喂,你怎么了?臉色好蒼白啊。”
“沒事,就是因為你突然說起這樣的大事,弄得我有點想吐。”
“想吐?吐什麼?吐掉剛才吃的炒麵麵包?”
山田的父親是一個扎青師,主要做日本畫的刺青,把龍、花鯉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來,山田家的店風格有點像理髮店,非常乾淨,這讓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來還想像著廣告牌上有某某書法高手寫的潦草筆跡呢。”店的門前給人的感覺很好,門上寫著金色的“TATTOO”字樣。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蕩不羈呀。”
我這樣對山田說,於是她看了看我,抱著胳膊嘆了口氣。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樣的,噢,因為我們店主要是從事的是日本畫的刺青,所以這個行業里的人也會來。也有不少年輕人來扎刺青喔。”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觀音圖什麼的帶回家呀?”
“才不是呢,圖案有各種各樣的。有的人從目錄裡面挑選,還有的人事先自己設計好圖案然後拿到我們店裡來。”
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裡,迎面就是等候室。等候室里放著一盆賞葉植物,還有一張朴素的黑色沙發。牆壁是白色的,給人很乾淨的感覺,就像是牙醫的候診室。
山田讓我坐在等候室里,自己則走到了店的裡間。我從備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書,我還以為是本雜誌,原來不是。書上登著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說圖,好像是本刺青目錄。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種類的圖案。
忽然有個人影投到我手裡的雜誌上。我抬起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個子很高、我不認識的女人在低頭看我。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起,於是她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好。”
她嘴裡說出的是生硬的日語,原來是個外國人。
她的旁邊站著山田。
“這個人現在在我們店裡學刺青,是箇中國人。”
我一下慌了神,這倒並不僅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面對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長得很美。這個女人穿著黑色的套裝,戴一副有色的眼鏡,耳朵上戴著許多耳環。
這箇中國人豎起無名指,說了一句“請多關照”。就在這個瞬間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面用緊張的語調做著自我介紹,一面心裡想著: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一定要把她弄暈然後帶回家。
“實際上她就要離開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國了嗎?”
她搖了搖頭,據說她想到美國去研究雷射技術。我有點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學什麼雷射,不過聽她說去掉刺青的時候要用雷射,只是在日本這項技術還不太發達。
“我今天是來跟師傅告別的。”
這箇中國人用結結巴巴的日語解釋道。
“這個人扎的刺青可漂亮了。對了鈴木,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就讓她給你扎個刺青吧。”
對於山田的提議我要是在平時的話肯定會拒絕的,但是十五分鐘之後我已經坐在了店的裡間,堅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誰讓我迷上了這箇中國人呢,沒辦法呀。
店的裡間放著床和椅子,真的很像醫院的診室。估計準備在背上扎刺青的客人要俯臥在這張床上吧。
我準備把刺青扎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扎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著腿對我說道。
“喂,山田,我身上沒帶錢,沒問題嗎?”
“沒事,她今天好像也沒準備要你的錢。”
我看了看那位中國姐姐,她正在為閃著銀光的針等器具進行消毒,聽到山田的話之後,面帶微笑地點了點頭。本來扎個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萬日元。
房間被日光燈照得如同白晝,看不到一粒灰塵,看來是間無菌室。窗戶邊放著一個花瓶,裡面插著白色的花,遮光簾只拉下了一半。牆壁上掛著貓頭鷹掛鍾。
椅子的旁邊是一個垃圾箱。我往裡邊一瞅,發現了一些捲起來的、沾著血跡的面巾紙。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會不會疼呀?”
山田不懷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嗎?”
“事實上可能每個人情況都不同,有人覺得疼,也有人扎的時候竟然睡著了。鈴木你嘛,應該沒事吧,我們就姑且這么認為吧。”
那位中國姐姐坐到我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開始了扎刺青的工作。
我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
至於刺個什麼圖案,我在被帶到這個房間之前就決定好了。我只對那位中國姐姐說了一句:“你給我刺只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個“OK”,然後給我看了看插圖集,上面有很多狗的圖案。我在等候室里已經自己決定了刺哪種圖案。
我嘩嘩地翻著插圖集的時候,忽然在其中一頁感受到了一種宿命般的緣分。那一頁上畫著狗的圖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我當時想道:如果把這隻狗作為我的幸運符,讓它一輩子陪著我該有多好呀。於是我一瞬間就決定了要刺這個圖案。我記下那頁紙的頁數,告訴了中國姐姐。她豎起大拇指,說了句“交給我吧。”
好像要先在扎刺青的地方臨摹出圖案。這項工作中國姐姐似乎輕車熟路,她用的是描圖紙。原理好像是這樣的:用複寫紙把底稿複寫到描圖紙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塗上藥物來接收圖案,這樣圖案就被臨摹到我的皮膚上了。
雖然山田這樣解釋給我聽,不過我根本沒聽進去。每次中國姐姐那張美麗的臉靠近我的時候,都會傳來一種香味,我哪有心情聽山田的解釋呀。實際上連畫出來的圖案我都沒看一眼。
接下來要用機器來穿線。中國姐姐拿出一個三根針構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膚上穿起線來。膽小的我把臉別到一邊,閉上眼睛,不過好像也沒那么疼。這種感覺就像用鑷子拔毛似的,一秒鐘內有幾次連續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來,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圖案。
這時貓頭鷹掛鐘響了起來,貓頭鷹的那種叫聲聽起來特別傻。
“鈴木,你要不要看本書?只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細心地為我考慮。
“嗯,我想再看看剛才那本插圖集,想看看那隻小狗。”
中國姐姐又拿來其他的器具,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針,比剛才的那個器具多了兩三根針。這個好像是用來塗影的。
我一邊翻著插圖集,一邊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汗。
“果然還是疼?”
“嗯,有一點。”
其實不太疼,不過我還是這樣回答山田。
接著中國姐姐用一束捆起來的針來上色。針的數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才最終完成。
“雖然現在顏色看起來怪怪的,不過幾天以後就會變成漂亮的顏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藍色小狗的圖案,向中國姐姐道了謝。
她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工作,點了點頭,十分鐘以後她離開這裡去做渡美的準備了。我感到很遺憾,剛才要是拍張紀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藝真好,狗的圖案這么小,她卻畫得這么可愛。”
“我已經想好了,這隻狗就叫波奇。”
波奇現在老老實實地面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問什麼問題似的,歪著頭,嘴裡銜著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長得很小巧。
“對了,我剛才一直沒好意思說出來,那箇中國人是不是會經常把別人說的日語聽錯?”
“這個嘛,偶爾是會聽錯。不過她才學了一年日語,會說就已經很厲害了。你怎么想到這個了?”
我把狗的插圖集拿給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頁紙上畫著一隻很兇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裡流著涎,看起來很真實。
山田皺了皺眉。
“這幅圖好棒啊。”
“我應該告訴那箇中國姐姐這一頁的頁碼了呀。”
我就是這樣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過我還得忍受接下來幾天的奇癢。扎刺青的地方癢得不行,不過山田告訴我不能用手撓。
三天之後,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癢了,波奇的藍色也變得鮮艷起來。我感覺刺青與我融為了一體,這種感覺真好。雖然不是我原來想要的那幅,不過這個也不賴。我常常看著左臂上部的小狗,臉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買什麼好東西了啊?”
美莎繪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這樣問我。
當時我們在一個咖啡店裡,我和美莎繪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旁,漫不經心地聊著天。店裡放著輕柔的音樂,開著空調。玻璃窗的外面陽光很強烈,很多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來來往往。
“你為什麼會這么問?”
“我看你剛才一直在哼著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錄音機發出的聲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東西,所以我還以為你買了手錶什麼的呢。”
我和美莎繪在一起生活了這么長時間,她好像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個好東西,跟那感覺差不多。”
我隔著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緊緊地躲在我的袖子裡,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美莎繪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且把眼睛轉向杯子裡的冰塊。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繪其實挺偶然的。我正在從學校往家趕的路上,她當時沒看到我,正要從我面前走過去。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臉上浮起一種曖昧的笑,那種笑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繪出的複雜表情。
美莎繪看起來很疲憊,聽她說她剛從醫院回來,問了自己丈夫的診斷結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這回事。
美莎繪出神地望著杯中的黑色液體,一動不動,好像已經忘了面前的我。
從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斷出她丈夫的診斷結果並不如意。
“喂,你沒事吧?”
聽到我跟她說話,美莎繪好像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強做微笑地回答道:
“這家店空調開得有點大了喔。”
聽到美莎繪的話,我點了點頭,摸一下胳膊,發現早已起了雞皮疙瘩。我想到雞皮疙瘩的下面住著一隻小狗,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對了,狗……”我驚訝於美莎繪會突然提到“狗”這個單詞,也許我們確實惺惺相惜,心有靈犀。“你不知道,我有時候會聞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鄰居家養的吧,我們的公寓可是禁止養寵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氣,“你覺不覺得這家店裡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熱又一次襲來,出了一身汗。我不曉得刺青部分會不會也出汗呢?
我點的朱古力冷糕、蘋果派和奶茶,美莎繪也幫我一併付了錢。
我無聊地在店的外面等著她結完帳出來。店門的旁邊有一個小花壇,裡面的葉子綠得十分鮮艷。我坐到花壇的邊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繪生氣地訓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醫生告訴我說‘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在電車裡,美莎繪身體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對我說道。
那一天難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會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飯。我在飯桌上一直盯著我父親繁男,我和他的關係不太好。他好像對他女兒做的事沒有一件感到滿意,最近我們連話都很少說了。
父親繁男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從不張開嘴大笑,也不會專門哄誰高興。他也沒發跡,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他的頭髮會掉光了。我對父親真是一點也不了解。
他喝著啤酒,悠閒地吃著飯。終於吃完了,這時他摸著肚子說道:
“最近胃潰瘍好像嚴重了。”
看來美莎繪還沒把真相告訴他。
2
一周以後,刺青的上小狗已經完全與我融為一體了。
每次看到我的胳臂,我都會高興起來。我經常在鏡子前擺pose。這隻小狗波奇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刺青,它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不過我經常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我的手臂上養了一條真的小狗。
不過我還沒告訴我父親繁男和母親美莎繪關於刺青的事,也沒告訴弟弟。
可能我覺得沒有義務非要告訴他們吧,而且我覺得父親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生氣。
一天早上,我被狗叫聲吵醒了。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是哪裡的野狗!我揉揉眼看了一下鬧鐘,離鬧鈴響只剩下三分鐘了,再睡一覺的話也來不及了,不過我還是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今天早上好像有狗叫呀。”
今天的早飯是米飯和醬湯,我為了給飯桌上添道菜,於是提起狗的話題。
“果然有人在這個公寓裡養狗。”
美莎繪回答道。我認為是什麼地方的野狗,不過她的說法是狗的叫聲好像就在附近。
那天她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吧,聲音常常是啞的,聽起來都不像她的聲音了。可能她一直在憂慮丈夫的重病吧。
“我吃東西的時候會卡在喉嚨里,難道是感冒了嗎?”
“要不要給你點含片?”
弟弟薰提議道。
“美莎繪,你去醫院看看吧”,父親繁男說道,“雖說只是個感冒,可也有死人的情況。你可要當心點啊。要是在這個年紀就死了,把孩子們丟在世上,那可怎么得了?”
美莎繪表情很複雜,她只答了一句“噢……”。
去學校的路上,我在電車裡發現狗的樣子有點奇怪。
我最近總是這樣坐在電車的座位上,盯著左臂上的波奇。我得到一樣喜歡的東西後,最開始的一兩周經常會這樣。這段時間過去後就會覺得喜愛的東西存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之後取而代之依戀會逐漸增大,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段時間,連看著都覺得幸福,所以總是想儘可能多地看著它們。
但是那天早上的波奇好像有些奇怪。
藍色、孤零零地正對著我的坐姿、要詢問什麼似的歪著的腦袋、嘴裡銜著的白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好像跟那位中國姐姐扎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我在擁擠的電車裡,把臉湊近自己的左臂,然後大叫了一聲,估計當時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這個奇怪的女高中生吧。
對了,小狗的頭以前是歪在右邊還是左邊的?現在它的頭正歪在左邊,但我總覺得方向跟以前相反,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我決定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不久便下了電車。
我在車站去學校的路上,與一個溜狗的中年婦女擦肩而過。她牽的狗很小,身體是茶色的,眼珠是黑的,原來是只約克夏豬小獵狗。我激動起來,這時小獵狗嗅著我的氣味向我走了過來。
難道我身上有什麼吸引這隻狗的氣味嗎?總之我已經做好了摸摸它的心理準備,可是此時從別處傳來另一隻狗的叫聲。簡直像專門對著小獵狗叫似的,我向四周看了看,一條狗都沒看到。
小獵狗好像被嚇壞了,急忙從我身邊跑開。狗的主人也好像對剛才聽到的狗叫聲感到奇怪,在那四下張望著。
這下我沒法摸摸小獵狗了,真是可惜。
我看了看手錶,然後加快步伐向學校趕去。這時候陽光已經很強了,估計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我感到很不爽。我看了一下刺青上的狗,馬上停下腳步。
難道刺青上的狗也會叫嗎?如果剛才是波奇叫的話,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藍色的小狗依然歪著腦袋,坐在那裡。唯一不同的是,它嘴裡銜著的白花現在掉到了它的腳下。
哪有這種事?肯定不是我看錯了!我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之前就一直從刺青上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真實感,好像就算有人說刺青狗正生活在我的皮膚上,我也會覺得有這種可能。這在我的接受範圍內,比起半年後將有一個親人離開我,我更能接受這個。
但是山田卻不這么認為。我告訴她刺青狗動了的事,她卻不相信。
“鈴木,要不要我幫你預約、你去醫院看看?”
她看著我,一副擔心我是不是得了腦溢血什麼的樣子,這樣向我提議。
在課間那很短的休息時間內,我和山田爬到學校的房頂上。有一絲微風,吹起鋼筋混凝土反射出來的太陽熱能。
“山田,我今天沒帶保險卡呢。”
我捲起袖子,讓她看了看我的胳膊。如果她看到狗的圖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應該會大吃一驚吧,這樣她就不會懷疑我生病了。
果然,山田看了我的胳膊後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怎么樣?你看它嘴裡銜的白花真的掉在腳下了吧?”
“不,不只這個……”她一副呆然若失的樣子看著我,歪著頭。
“不見了,哪都沒有。”
一下子我明白不過來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自己看了一下胳膊,刺青還在,不過只剩下那朵白花了。
最關鍵的狗卻不知跑到哪去了,只留下了這朵花。刺著波奇的那部分皮膚,又恢復到沒扎刺青前的漂亮模樣了。
狗失蹤了,這讓我感到恐慌。
不過我們馬上就找到了波奇。它正躺在我肚臍以上三厘米的地方睡大覺呢,它閉著眼,一臉幸福的模樣。
我把襯衣掀起來,露出肚臍,於是山田把耳朵貼近那裡。
“刺青小狗正在打呼嚕呢。”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樣咕噥了一句。
在那之後波奇又有好幾次改變地方,在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時候它又回到了我的左臂上,乖乖地坐在那裡。它好像知道那裡才是它的固定位置。
我那天拚命地盯著波奇,最終我發現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絕對不會讓人看到它動的場景。就在我眼睛離開的一眨眼工夫里,波奇就換了地方,還變了個 pose。我一直都在想像它像卡通片里那樣動來動去的情景,所以這樣的發現讓我感到很意外。從這個意義上講波奇不像卡通片,更像是漫畫書。
剛才還是睡覺的圖案,下一刻就變成了伸懶腰的樣子。中間的圖案肯定不存在,而且有人看著它的時候它會一直表現得像一副圖案。上帝好像給了波奇自由,讓它可以在沒人看到的時候自由活動。所以在我眨眼的一瞬間裡,圖案上的狗就翻了個身。
不可思議的是波奇好像也認識我,不僅如此,它對皮膚以外的廣闊世界的認識也好像跟普通的狗一樣。
我想到今天早上小獵狗那件事,那時候聽到的狗叫聲應該就是波奇發出來的吧。它面對著走過來的小獵狗,不小心叫出了聲。結果嘴裡銜著的白花掉了下來。
那我早上睡醒前聽到的狗叫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這個肯定也是我胳膊上的波奇乾的。
我站在車站的月台上等著電車,一面盯著扎在皮膚上的波奇。月台上還站著正在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和幾個上班族。天空已經被染成了紅色,這時響起不易聽清的廣播聲,接著一輛減速了的電車駛進站內。
波奇剛剛一直躺在那睡覺,可是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鐘,它就開始在那舔自己身上的毛了。
我走進一個車廂,在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我輕輕地用食指的指肚摸了摸正在整理身上毛髮的波奇的頭,當我被自己的手指擋住視線看不到狗的圖案的瞬間,波奇已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我會不會跟刺青上的狗結婚呀?
我回到家裡,發現母親的兒子薰正不高興地吃著碗裝速食麵,我一下子感覺回到了現實。
“美莎繪呢?不在家嗎?”
“她留了張紙條,好像去醫院了。”
薰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便條,便條是用鋼筆寫的。
“看來還是為癌症的事啊。”
薰聽到我的嘟噥,轉過頭來。看來他還不知道母親的丈夫患了癌症的事。
我跟他是姐弟的關係,但這段歷史卻有一些駭人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他好像是我一歲半的時候,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不知道剛來我們家的這個傢伙是個什麼玩藝兒。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的話,我一定會把美莎繪抱在胳膊里的他塞進紙箱然後扔掉,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
薰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父愛和母愛。我曾經為了報復他對他施加過暴力,不過事與願違,我倒挨了父親繁男的打。現在想來,父親開始討厭我可能就是因為那件事。
薰現在長大了,頭腦清晰,生活態度也很嚴謹,跟我這個姐姐很不一樣。父母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事實上他也不負眾望,今年考上了一所只有聰明的學生才能進的高中。
我上的是比他那個低幾個級別的高中,當時是在父母的嘆息聲中走進那所學校的。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和他的鬥爭似乎已經結束了。
累了半天從學校回到家裡,還要對著弟弟那張臉,我才不乾呢,所以我想趕快回自己的房間。
“我借了錢給一個人,還沒還給我。你也應該知道吧,你能不能幫我催一下那個叫優的女孩?你不是認識她嗎?”
“知道啦,我會幫你說的。”
“你不是認識她嗎?”他說話這種語氣讓我非常生氣。
就在這個時候薰咳了起來,看他咳嗽得那么厲害,肯定是很多速食麵的湯跑進了氣管里,我這樣猜測著,心情也高興起來。
“難道是美莎繪的感冒傳染給我了?”
咳嗽停止以後,他痛苦地捂著胸口說道。
“哎呀哎呀,去一趟醫院真是累啊。”
美莎繪坐到椅子上,這樣說道,好像累壞了。我發現她的聲音跟平時有點不一樣,難道是感冒加重了?
美莎繪他們兩人好像在外面吃過飯了,順便買了個蛋糕回來。
趁著美莎繪洗澡的當兒,父親繁男把我和薰叫進起居室里。薰好像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尋常,我也隱隱地知道接下來父親會說什麼事。恐怕父親已經從妻子那聽說了自己患了胃癌的事了吧。
父親表情嚴肅地讓我們坐下,我又一次明白自己讓他感到頭疼,我記憶里自己經常這樣惹他生氣。即使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但父親似乎還是要挑我的毛病。
“今天我去醫院了。”父親開始說話了。“本來是讓你們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檢查一下感冒的。但是傍晚的時候醫生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公司,說有重要的事要談,讓我去一趟。”
我感到困惑了,竟然跟我想的情況不一樣。隱隱地傳來母親在浴室里洗澡的聲音。
“醫生說你們媽媽喉嚨里長了腫瘤,也就是咽頭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我說不出話來。
“媽媽知道這事嗎?”
薰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我去醫院迎她的事,醫生也幫我撒了個謊,跟她解釋說感冒比較嚴重,所以讓我過去。”
父親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煙,準備抽一根,不過拿到一半就把煙捏碎了,他自言自語道:“要不要從今天起戒菸呢?”
我在心裡小聲反駁道:現在才想到要為健康戒菸啊?
母親好像還沒告訴丈夫胃癌的事。
家裡一下子竟然有兩個人患重病,實在是太偶然了,而且據說癌症的死亡率很高。我覺得父母同時患癌症的幾率簡直太小了,簡直是天文學範圍內才能想像的事。
難道是藍色的刺青狗帶來這些不幸嗎?但怎么考慮都覺得太不可能了。
當美莎繪洗完澡,濕著頭髮出現在起居室的時候,薰故意把電視頻道調到非常輕鬆的綜合節目。他像剛才那樣劇烈地咳嗽著,但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第二天,薰也去了醫院,因為他持續咳嗽。診斷結果出來了,竟然是肺癌。殘餘的生命跟父母一樣短。
3
星期六學校不上學,於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經打電話讓她幫我準備三萬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籌集到了錢。
店的里側是山田的家,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山田經常來鈴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認識,到最後跟我弟弟說話簡直比我還親。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山田的房間。
她的房間在一層,打開窗戶的話就可以直接下到里院。山田的房間裡統一裝潢成黃色,立體聲響上面放著一個小丑八音盒,牆上掛著一副七巧板。
房間裡還有一台電腦,聽山田說還可以上網。
里院裡有一個狗圈,原來山田她也在養狗。我以前就聽說這是一種叫馬賓的雜種狗,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戶邊的涼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陰影里的馬賓,沒想到它一副“你要幹嗎?”的神情,不耐煩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響起恐嚇般的狗吠聲,這是波奇的習慣,只要有別的狗靠近它就會叫。這可能不是挑釁,只是告訴對方這是我的地盤吧。它把我的身體表面當作自己的地盤,只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們趕走。遺憾的是波奇的聲音好像不夠大,當然它只有三厘米長,這是原因之一,不過它那種吠聲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強。
馬賓完全不理會波奇的叫聲,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那么說他們三個人都一直沒發現自己患了癌症?”
我對山田點了點頭。父親繁男一直以為自己真得了胃潰瘍,而美莎繪和薰都以為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他們三個人都知道自己以為的兩個人患了癌症,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親繁男患了胃癌以後,他痛苦地抱著頭說道: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難道半年以後我要跟姐姐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嗎?”我當時都想告訴他“其實不會變成那樣的,你放心吧。”
而父親繁男好像也認為半年後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繪也是這么想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聽說我奶奶是因為患子宮癌去世的,爺爺患的是腦溢血,伯父是直腸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們家的血統里患癌症而死亡的機率很高。”
“那鈴木你沒事嗎?”
“現在還沒事,要說身體哪兒不好的話,那可能就是幾年前皮膚上長了紅色的斑點吧。”
“那個好像叫痤瘡,跟生活在皮膚上一隻狗比起來,那算不了什麼。看來沒心沒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訣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喔。”
山田站起來走開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罐頭和碟子,好像是給馬賓的午餐。她開始用罐頭起子開罐頭,她那條耳朵很尖的狗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搖著尾巴走到了窗戶邊,嘴裡還流著口水。
說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實驗的那條狗呢,我胡亂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書店。猶豫了半天,最後只買了一本書,然後走出了店。
在家裡,大家都用複雜的眼光打量著別人,不過周六的下午總算是過去了。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聽說他們三個人的癌細胞都擴散到了內臟器官,很難治好。不過我還是猜想他們最近會住進醫院做手術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沒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難道跑到我的後背、或者指甲裡面散步了嗎?他們三個人死了以後,只有波奇陪我了。
我沖了一杯甜得膩人的咖啡,然後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剛買的書。美莎繪和薰都好像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跟我打招呼的卻是父親繁男。
父親盯著我,似乎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我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表情,但沒想到還是覺得難受。我以前就經常想父親他是不是很討厭我,我學習又不好。其實我內心一直偷偷地為辜負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傷,每次被父母責備,我就會感覺我怎么老是因為這件事被訓斥啊。
就連我弟弟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話,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悅的交談,寫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繪和繁男因為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受傷。
“你看的那本書是什麼書呀?”
“這跟你又沒關係,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這句話讓父親大為生氣,他伸手奪了我手裡的書。他看了看封面,原來書的名字叫“讓我們一個人生活吧”。美莎繪和薰站在一步遠的地方,靜觀其變。
“喂,你們看到了嗎?”
父親瞥了一眼妻子和兒子,沒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意思了。他想說的是“半年後就她跟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在他們面前說這樣的話,就等於告訴他們都剩下半年的壽命了,所以他沒有說下去。不過我說道:
“半年以後就只有我一個生活了,沒辦法,只好先學一學,因為你們三個人半年後都會死的。”
他們一下子沉默下來,互相望著。
我趁機從父親繁男手裡奪回我的書。
繁男、美莎繪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況和病症,那一晚他們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則先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以為他們一定都陰沉著臉呢,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們已經像往常那樣比我先起來,正在吃早飯。
窗簾早已拉開,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照了進來,房間裡顯得很亮堂。
薰一面往刷得很乾淨的玻璃杯里倒牛奶,一面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半年後會因癌症而死去,可是從他現在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
“昨晚聊到那么晚,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問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關於剩下的半年怎么過唄。爸爸準備辭職,然後一直讀書直到死,媽媽她不得不繼續做家庭主婦,我嘛,明天以後開始休學。”
“休學?那不錯嘛。”
我這樣想道,然後一不小心說了出來。不過薰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他的開朗也感染了父母。
“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繪看著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說道,她好像已經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準備了。
他們三個人之間好像有一種奇妙的連帶感,甚至已經都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在這個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漂著,我有一種被他們排斥在外的孤獨感。
“你們不做手術嗎?做了手術的話,說不定還能治好。”
父親繁男回答了我的問題:
“做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覺現在已經太遲了。而且做手術要錢,三個人的手術要花好大一筆錢呢。”父親皺起眉頭,繼續嚴肅地說道:“半年後只有你一個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麼都要用錢。我們不能把錢花在機會渺茫的手術上,而且是三個人的手術。”
他們昨晚商量的原來是這件事。
我現在終於為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這當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輕得多,但如果讓他們為我這個令他們反感的人,操心以後一個人生活時的財產管理、住宿、吃飯等問題,我情願去死。
我真的能一個人活下去嗎?不,正確地說不是我一個人,我還有波奇。
這時候波奇的叫聲在整個房間裡響起,它很少在家裡亂叫,這還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亂叫。我還沒把它的事告訴家裡人呢。
那三個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四周,最後得出結論是電視的聲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訴說什麼似的回望著我。它嘴裡一直銜著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從我的胳膊上消失掉,只剩下狗咀嚼東西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它應該是餓了。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完全忘了給它餵食,直到現在一次都沒給過它東西吃。
我告訴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後準備出門,這時薰站在門口跟我搭話:
“我最近一直沒看到山田,她還好嗎?”
“山田好像正在學習,準備以後當刺青師。”
我這時發現薰在一個勁地盯著我的臉。
“你以前眼旁邊不是有顆小黑痣的嗎?直徑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還嘲笑說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妝檯的鏡子面前,觀察起自己的臉。黑痣確實不見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親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個勁地盯著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間,它可能是肚子餓壞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顆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著的時候波奇跑到我的臉上來散步,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給吃了。
聽到我說的這些事,山田強忍著笑,在我的皮膚上給波奇刺了一大塊肉。她還正在學習中,不過已經掌握了扎刺青的知識,於是這次我成了她的試驗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經常在漫畫書里出現的帶骨頭的肉。這塊肉比波奇還大。我還擔心波奇會不會吃呢,沒想到是杞人憂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樣大口地吃著肉,30分鐘沒看它,它已經跑到我的右腿做飯後散步了,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波奇散步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後再南下(如果把我的頭當成北的話),在後背上繞一圈最後回到原來的地方。
“它竟然願意吃我這個外行人做的菜,真是只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動,可我卻有點不高興。
“你下次可不要畫帶骨頭的啊。”
波奇並沒有把骨頭吃下去,結果皮膚上只剩下了白色骨頭的刺青。過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頭搬到別的地方了,它肯定是為了不讓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膚的某個地方了。
我只能暗暗祈禱它別把骨頭藏到我的臉上,還有別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們全家四個人去開車兜風。由於是星期一,我應該去上學,不過父母允許我不去上。記得以前有一次,因為我無故不去上學,父親狠狠批評了我散漫的生活態度,現在他竟然允許我不去上學!
聽說我們要去的是海邊,不過我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為跟三個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風,本身就是件灰暗、難受的事。而且說不定他們假裝說是去兜風,事實上是想把我一起帶出來,然後一車四個人直接沉到海里。如果他們準備自殺的話,那他們三個一起自殺好了,不必帶上我。
但是我這種擔心並沒發生,他們像平時那樣享受著兜風的快樂,眼睛盯著隨處可見的風景,為並不有趣的話題說著笑著。車內一直不停地持續著快活的交談,總有一個人在說話。
我為了不破壞這樣的氣氛,也一直保持著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們即將死去的現實,真想這次兜風能永遠繼續下去。
四個人一起走在海灘上,陣陣海風,吹得我們的衣服呼呼作響。
他們一直久久凝望著大海,似乎永遠也看不夠,過了兩個小時,他們三個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別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們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們被同一樣東西吸引著。
我無聊之至,於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長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嗎?”
不知什麼時候弟弟已經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不覺得海有什麼值得看的。”
“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後父母的愛還是都被弟弟你奪去了呀。”
“是嗎?我認為恰恰相反呢。”
“你為什麼會這么想?你看爸爸從來都在批評我。”
“他們不批評我,這主要是因為我聰明啊。”
在回去的車裡,我的大腦仍然不停地重複這段對話,我對弟弟的話未置可否。
但除了這件事,我也挺享受這次兜風的。自從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他們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個傻瓜似的說著搞笑的話,逗他們笑。就連平時很少笑的父親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為什麼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們是一家人啊,這種感覺我已經遺忘了很久。
途中我們停下來,在一家路旁餐館吃飯。
你們做手術吧,雖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裡很想這么說,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感覺如果我說出來的話,我們之間的魔法就會消失。
半年以後我將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這跟現在的場景相差太大了,我簡直無法想像。說實話,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來了。
【 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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