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已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龔自珍(1792—1841),清代思想家、文學家。一名鞏祚,字璱人,號定盦。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年間(1821—1850)進士,官禮部主事。學務博覽,重經世濟民。主張從事政治和經濟改革,以解決當時日益深入的社會危機,並熱切要求抵抗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和軍事侵略,維護國家主權。當林則徐赴廣東查禁鴉片,曾預見到英國可能侵犯,建議加強戰備,不與妥協。

作者簡介

龔自珍(1792—1841),清代思想家、文學家。一名鞏祚,字璱人,號定盦。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年間(1821—1850)進士,官禮部主事。學務博覽,重經世濟民。主張從事政治和經濟改革,以解決當時日益深入的社會危機,並熱切要求抵抗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和軍事侵略,維護國家主權。當林則徐赴廣東查禁鴉片,曾預見到英國可能侵犯,建議加強戰備,不與妥協。治經學,為嘉慶(1796—1820)、道光(1821—1850)年間提倡“通經致用”的今文經學派的重要人物。哲學上持“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反對孟子的“性善”論和荀子的“性惡”論,並強調萬事萬物都處於變化之中。所作詩文,極力提倡“更法”、“改圖”,深刻揭露清王朝統治的腐朽,反映社會階級矛盾的日益尖銳,洋溢著受國熱情。散文奧博縱橫,自成一家,詩歌尤其瑰麗奇肆,有“龔派”之稱。所著有《龔自珍全集》。

寫作背景

清道光十九年(1839)己亥四月二十三日,作了清主朝二十年小京官的龔自珍,因一貫主張革新,抨擊時政,大力支持禁菸運動,遭到清朝廷內當權者的排擠,被逼辭官,南歸故里。這年六月,途經揚州,一路目睹,乃寫出了這篇名文。

原文

居禮曹(1),客有過(2)者曰:“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3)則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遊,抵揚州,屬有告糴謀(4)謀,舍舟而館(5)。  既宿(6),循館之東牆步游,得小橋,俯溪,溪聲讙(7)。過橋,遇女牆齧可登者(8),登之,揚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見。曉雨沐屋,瓦鱗鱗然,無零甃斷甓(9),心已疑禮曹過客言不實矣。  入市,求熟肉,市聲讙。得肉,館人以酒一瓶、蝦一筐饋。醉而歌,歌宋元長短言樂府(10),俯窗嗚嗚,驚對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請吊蜀崗者(11),舟甚捷,簾幕皆文繡,疑舟窗蠡觳(12)也,審視,玻璃五色具(13)。舟人時時指兩岸曰:“某園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約八九處。其實獨倚虹園圮無存(14)。曩所信宿之西園(15),門在,題榜在,尚可識,其可登臨者尚八九處,阜(16)有佳,水有芙渠菱芡(17),是居揚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覽江,北覽淮,江淮數十州縣治,無如此冶華(18)也。憶京師言,知有極不然者(19)。  歸館,邵之土皆知余至,則大灌,有以經義請質難者(20),有發(21)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22)、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序、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23),有求書(24)冊子、書扇者,填委(25)塞戶牖,居然嘉慶中故態。誰得曰今非承平時耶?惟窗外船過,夜無笙琶聲,即有之,聲不能徹旦(26)。然而女子有以梔子華發為贄求書者(27),爰以書畫環瑱互通問(28),凡三人,淒馨哀艷之氣,繚繞於橋亭艦(29)舫間,雖澹定,是夕魂搖搖不自持(30)。余既信信,拿流風,捕餘韻,烏睹所謂風嗥雨嘯、鼯狖悲、鬼神泣者(31)?嘉慶末嘗於此和友人宋翔鳳側艷詩(32),聞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問其所謂賦詩者(33),不可見,引為恨。  臥而思之,余齒(34)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運,古之美人名士富貴壽考(35)者幾人哉?此豈關揚州之盛衰,而獨置感慨於江介也哉?抑予賦側艷則老矣,甄綜人物(37),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時,莫病於酷暑,而莫善於初秋;澄汰其繁縟淫蒸(36),而與之為蕭疏澹蕩,泠然瑟然(39),而不遽使人有蒼莽寥泬(40)之悲者,初秋也。令揚州,其初秋也歟?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其尚猶丁(41)初秋也歟?作《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注釋

(1)禮曹:禮部。當時作者任禮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  (2)過:訪。  (3)鮑照:南朝宋文學家,字明遠,東海(今江蘇連雲港市東)人。曾任臨海王前軍參軍等職。長於樂府詩,賦及駢文。所作《蕪城賦》,寫廣陵故城(即揚州)昔日的盛況及後來的衰頹景象,感慨系之。  (4)屬(zhǔ主):適巧。告糴:請求買谷,有請求資助飢困之意。  (5)館:用為動詞,住旅館。  (6)既宿:過夜之後。  (7)讙(huān歡):喧響。  (8)女牆:城牆上面呈凹凸形的小牆。齧(niè聶):咬。引申為壞缺。  (9)零甃(zhòu晝)斷甓(pì僻):猶言殘垣斷壁。甓,井壁,這裡泛指牆壁。甓,磚。  (10)長短言樂府:即詞。詞又稱長短言,可入樂,故稱。  (11)吊:憑弔。蜀崗:山名,在今江蘇揚州市西北,居瘦西湖畔,為揚州古城遺址。  (12)蠡(luó羅):通“螺”。觳(què確):物之孚甲,即鱗甲之類。蠡觳指為螺殼鱗甲所鑲嵌。  (13)“玻璃”句:謂五色玻璃齊全。按,玻璃在當時為洋貨,被作者視為“不急之物”的奢侈品,主張杜絕進口,詳見其《送軟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洋貨侵入被作者視為揚州衰落之跡象。  (14)倚虹園:因靠近橫跨瘦西湖的大虹橋而得稱。大虹橋是乾隆年間(1736—1796)改建的石拱橋。圮(pǐ匹):塌壞。  (15)曩(nǎng):從前。信宿:住過兩夜。  (16)阜:土山。  (17)芙渠:荷花。菱:菱角。芡(qiàn欠):睡蓮科植物,葉呈盾狀,浮水面。夏日開花,紫色,晝開暮合。實如刺球,含子數十枚。子及地下莖均可食。有雞頭、烏頭、雁頭等別名。  (18)冶華:美麗繁華。  (19)極不然者:極不確實之處。  (20)經義:經書的解釋。質難:質疑問難。  (21)發:提出,揭示。  (22)筆:散文。與“文”相對,“文”指有藻采聲韻的駢文。文筆之分見《文心雕龍·總術》。  (23)“有狀”句:謂有自撰其先人行狀請求代為寫神道碑銘或墓志銘的人。  (24)書:題字。  (25)填委:紛集,堆積。  (26)徹旦:通宵達旦。  (27)梔(zhī支)子:花木,葉厚而有光澤,呈橢圓形,夏天開白色大花,極香。這裡指梔子花。華發:白髮。這裡於義難通,疑“發”字為“鬘”字之誤,華鬘為舞妓之花飾。贄(zhì至):初次見面所執的禮物。  (28)環:帶在臂上的玉環。瑱(diàn電):以玉充耳,一種首飾。通問:通音訊。  (29)艦:有板屋的船。  (30)“雖澹”句:意謂自己即使態度恬淡鎮定,當時情緒仍難免為其聲色所動,不能自持。  (31)“余既”數句:意謂我已連宿四夜,何可捕捉到昔日繁盛時的流風餘韻,哪裡能見到《蕪城賦》所描述的那種飄搖悲悽景象。信信,一信再信,連宿四夜。鼯(wú吾),一種形似松鼠的動物,腹旁有飛膜,能滑翔。狖(yòu又),這裡同“貁”,一種似狸(野貓)的野獸。“風嗥”云云,概述鮑照《蕪城賦》“壇羅虺(毒蛇)蜮(短狐),階斗麏(獐子)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趨”語。  (32)嘉慶末: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宋翔鳳(1776—1860):字虞庭,一字於庭,江蘇長洲(今蘇州市)人。嘉慶年間(1796—1820)舉人,官湖南新寧縣知縣。從其舅莊述祖受今文經學,又從段玉裁治《說文》之學,通訓詁名物,是常州學派的著名學者。作者於1819年(嘉慶二十四年)在京師與宋翔鳳相識,見其《資政大夫禮部侍郎武進莊分神道碑銘》自記。側艷:文辭艷麗而流於輕佻。  (33)所謂賦詩者:指當年與宋氏及作者和詩之妓。  (34)齒:年齡。  (35)壽考:年高。  (36)“此豈”句:意謂這哪裡與揚州的盛衰有關,而偏偏把感慨發泄在江畔呢。江介,江畔。  (37)甄綜:考察搜羅。  (38)繁縟:指景象繁雜。淫蒸:過分悶熱的蒸騰之氣。  (39)泠(líng零)然瑟然:形容清涼。  (40)寥泬(xuè穴):曠盪而虛靜。  (41)丁:當,值。

譯文

在禮部期間,有訪客對我說:“你知道現在的揚州是什麼樣嗎?讀一讀鮑照的《蕪城賦》就知道了,就是文章中所描寫的那樣”。我聽了他的話,感到悲傷。  第二年,我請了假期,到南方遊玩。到達揚州時,碰巧有人說糧食不夠請我給予資助,於是下船上岸,找地方居住。過夜之後,沿著住處的東牆步行,遇到一座小橋,俯身看橋下小溪,溪流聲很歡暢;過了橋之後,是一堵城牆,有一些地方已經毀壞(比較低),於是登上城牆。登上之後,揚州方圓三十里內的景觀都呈現在眼前。清晨雨後,屋瓦象魚鱗一樣齊整,沒有殘破的景象,我就開始懷疑那位訪客的話不真實了。  到了街市上之後,想買一些熟肉,街市上各種聲音也顯得喧鬧。買到肉之後,宿處的人送了一瓶酒,一筐蝦。喝醉之後,(我們)趴在窗上唱起宋元時代的詞、樂府,對岸有女子被吵醒,夜起,於是就不唱了。客人中有人提議去蜀岡上憑弔一番(於是便去了),船很輕快,船上的簾幕都繡有花紋,疑心船窗是否用貝殼裝飾,細細的看,船上的玻璃都是五色的(比較奢華)。船上的人不時的指著兩岸說,“這是某園的故址”、“這是某酒家的故址”,大概指了八九處。其中只有倚虹園完全沒有了(其餘都有故址在)。之前住過兩晚的西園,門還在,題榜也還在,還可以辨認出來。其中可以登臨的(毀壞得不是十分厲害的)尚有八九處。  碼頭上有桂樹,水中有荷花、菱、芡等。這一處在揚州城外的西北角,地勢最高,風景也最好。往南可以看到長江,往北可以看到淮河(可能言過其實了),長江淮河之間數十處州縣的治所,都沒有這裡繁華。回憶起京師訪客的話,知道他說的非常不對。回到住處後,郡中的士人都知道我來了,於是一起歡會。有人與我辯論經義,有人提出史事向我詢問,有人詢問京城近來的事情,有人呈上他所研習的,比如文章(駢文)、詩歌、散文、詞、雜著 ,也有人拿出(他所撰著的)叢書央求我為他們寫序或者題辭,也有人描繪他的先人的行事,央求我為他的先人寫銘文,也有人央求我為他們題書冊、題扇,人多得站不下,仿佛是嘉慶年間的舊模樣。誰能說現在不是承平年代呢?只不過窗外的船,夜間往往沒有樂聲,即使有,也不是通宵都有。也有女子用梔子華發為贄禮求我的字(梔子華發似乎不太通),愛以書畫環瑱互通問(不太清楚),共有三人。她們既美艷又淒清的氣質,在橋亭艦舫之間繚繞,我雖然澹定,那晚也覺得難以自持。我已住了四夜,看到這些流風餘韻(繁華,人文鼎盛),哪裡有《蕪城賦》里所描寫的破敗景象呢?  嘉慶末年,我曾經在這裡和友人宋翔鳳的艷詩。聽說他病了,現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又問起當年一起賦詩的人,也找不到那人,引為憾事。躺在床上想想,我的年紀快到五十了,想起今昔的感慨,自然的運行(生老病死),古代的美人名士,能夠富貴又長壽的,能有幾個人呢?這哪裡和揚州的盛衰有關,而偏偏把感慨發泄在江邊呢?或者我現在年紀已老,寫艷詩已經不適合了,但品評人物,搜輯文獻,做這些事,還不算老罷?  天地間的四季,最傷人的是酷夏,最好的是初秋。初秋可以一掃盛夏的酷熱,使之變成蕭疏淡盪。初秋的清涼之氣,又不至於使人覺得太過蕭索。現在的揚州,正是初秋嗎?以我的身世,即使要飯,也不至於立刻就餓死吧,我也處在我生命的初秋嗎?寫下這篇《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賞析

他以一個今文經學家主張“通經致用”所獨具的政治敏感,通過對揚州這座歷史名城表面一片繁華、骨里萬般蕭索,以及當地文人官僚醉生夢死精神狀態的描繪,概括而曲折地反映了推個所謂“乾痛盛世”,上層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揭示了一個歷史時代正在日趨衰落,清王朝已瀕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局。全文抓住一個“重”字,今昔對比,景似事殊,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與他同一年創作的《己亥雜詩》異曲同工,構成一幅時代的風雨表。 文章的開頭,先追敘在京師時聽到客人說的一句話:“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則遇之矣。”一種“白楊早落,。塞草前衰”,“孤蓬自振,驚砂坐飛” (均見《蕪城賦》)的蕪城秋思,不禁悄然而生,作者怎能不深“想其言”呢?然而 “避席畏聞文字獄”在統治者高壓政策的情況下,直言犯禁,只好依時順序,從幾個不同的側面,看似無意而語,實則欲抑先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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