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出生的時候,他的姑媽要送給他一件禮物。他的姑媽是一隻長著六隻翅膀的鳥,有著一張天使般的臉,長年居住在國外。她去參加玄的生日慶典的時候,還沒想好送什麼禮物。路過一個住宅小區,她看到我的爸爸用巴掌扇我的腦袋,接著把我關禁閉。她突然之間有了靈感,一念咒語,變出一個盒子,盒子裡有7個小人,他們被編上了號碼,初初、三、四、五、六、七、八、九。她在賀卡上寫著:“有些孩子就算是成年了,仍然沒出息。讓玄和他們玩玩,長進長進他們的能力。我把把七個凡人的生命藏在了這七個人偶里了。”玄的父親是一條蛇,母親是一隻鳥,他們熱情地接待了玄的姑媽,並且對她的禮物表示感謝。玄是個神人,出生不久就識字、會說話,智商至高。只要他編個故事,人偶就會自動地活動了。他獨個玩起了遊戲。
九是有著蘇格拉底般面容的那一個。
他常常穿著十幾塊錢的T恤衫和髒兮兮的牛仔褲,騎著一輛破腳踏車。
一天他騎著舊腳踏車參加了一個遠房親戚的婚禮。
遠房親戚是高幹子弟。九穿著便宜而時髦的汗衫,參加了婚禮。新郎官推開九的紅包,說:“別客氣,都是親戚。”
九想和他談談,想他幫忙找個工作。九在飯桌上坐了一會,那念頭像雲一樣跑開了。開香檳的時候,新娘扔了一小束玫瑰花。玫瑰花掉在了九的懷裡。
九把玫瑰花帶在身邊,騎腳踏車回家。
這是一束粉紅色的玫瑰裝飾著滿天星和蝴蝶結。夜風吹著九的頭髮,像一首校園民謠。
回到家裡,九把玫瑰放在檯燈下。
九喜歡這束玫瑰花,在九的喜愛中,花束的顏色和造型也令玫瑰更純潔,在隨之而來的遐想中,這束玫瑰有了獨特的意義。九打開窗戶,把它拋向高高的天空。九的姿態,他的表情以及內心的激動,使得這一個舉動仿佛會讓整個世界都盛開玫瑰似的。
第二天。
九騎著車去圖書館。圖書館是個安靜的地方。
九蘇格拉底般的面容很不討人喜歡。圖書管理員有點服務不樂意,嘴裡咕噥出了不和諧的聲音。九自尊心有點受傷,他想詼諧一點,敞開心胸來,秀出一點周星馳般的無厘頭,但他很不習慣,所以很不自然,倒是自尊心開始折磨他的心靈。圖書管理員已經露出職業允許的帶有其獨特優勢性的不耐煩來了。
昨天的這個時候,九在一所教堂里。聖母低垂著頭,看著懷裡的孩子。九禱告——上帝能辦到的事,九無能為力。一些叫他無奈的事情,一切在他的努力面前不能變得更好的事實。九仰望的時候,頭暈目眩。迷惑,但是不能因此放棄盼望。虔誠就像永生之泉。
九想,上帝聆聽歌聲的時候,人們彼此之間產生了非常美的東西。九希望在這樣的歌聲中找到自己無能為力的原因。
這些歌聲在九的心裡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常常讓這些歌聲迴蕩在他的心裡,在圖書管理員面前,九在心裡唱著歌。九在社會的低處,仰望的心有著帶罪般的虔敬——因為個體周圍的事情寓示甚至指示:在某一層面上做水平運動,不要仰望是明智的,那樣確保全全,當然,也不要讓比自己更低下的人爬上來——安分守己的每一個人,看來都沒有錯,而且,不讓別人爬上來,也就維護了自己的權益,善良的願望卻被對上層的畏懼之心遮掩了起來。善良的願望就是對達到更高層面的渴望。
然而,畏懼仰望的人們,只要時間、地點、人物適合於他們表現時,他們的庸俗就會倏忽消失,表現出“光輝”的品質來。美好的品質在社會中異化了,它們不再是在歷史中被記載過,倡揚過的。它們在新的社會裡有新的意義,有時候,它們甚至成為了純粹自我標榜的方法。
圖書管理員的態度成了九今天挺不舒服的一件事,但他不在意。九找了個座位,坐下,專心致志地看書。他是一個平凡微小的人,卻又是執意向上的。
閱覽室里的桌子,有圓的也有方的。每個桌子旁都坐滿了人。不管在哪裡,只要聚集著人,就存在著對抗。種種情況可以叫人很難受。
有些看書的人,不像九這樣專心,看了沒有多一會,就覺得沒勁,想找點茬兒、找點樂子,放鬆、放肆點。九對面的女孩就是這樣。九一翻書,小女孩就咳嗽一下。她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化妝很誇張。九抬起頭來,看了她一會,看到一臉的鄙夷。九想了想自己是否有不對勁的地方。九大概從來就不曾弄明白過,他用左手翻書——這個小小細節怎么會被什麼陌生人觀察到——而且能夠引起一種很大的,某種基於集體意識,卻沒有必要的反感。
離小女孩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中年男子。男子很瘦,蠻高的樣子,皮膚又油又亮。令九訝異的是,他看過女孩的臉以後,這個男人應和起了小女孩的咳嗽聲。九坐立不安起來。他也看了那個男人。九看到那個男人有一幅幸災樂禍的表情,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九繼續看書,他想這些原因不應讓他錯過看書的好光景。
無聊的人們安靜了一會。小女孩大概覺得實在沒勁,站了起來,把書往桌子上砸了一下。這響聲如她所期引起了九的反應,他又抬頭看了女孩一眼,女孩狠狠地還了他一眼。九感覺做錯了什麼。不過他就是想不明白,到底什麼事不對勁。他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還嘆了口氣。那箇中年男子顯然對九的表現很不滿意。他咕噥出了一個聲音,這聲音和圖書管理員發出的那一聲不完全相同,但表達的卻是同一個意思。
這個聲音令九很不舒服。他覺得渴了,去小賣部賣了一瓶水。
九打開瓶子的時候,坐在他斜對面的一個男生咳嗽了一聲。這種咳嗽顯然是有傳染性的。由一個看書看得沒勁的小姑娘開始,到現在為止,已經傳染了三個人了。
九懶得去理這些。
一種伶俐的高跟鞋的聲音傳了過來,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九斜對面的男生扭過頭去看。許多人都看她。
美麗的女郎,穿著白色的絲綢風衣和露出修長小腿的九分褲。她絲綢風衣的下擺在她裸露的小腿上溫柔地拂動。
突然間,一聲刺耳的尖叫。
她摔了一跤。
她就在九的腳跟前摔倒了。地上出現了鮮血,與女郎白皙的皮膚相配合,鮮血像玫瑰花瓣一樣嬌艷,甚至還有些許芬芳的感覺。女郎的一顆門牙掉了,她的嘴唇也摔破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僅僅幾秒鐘而已,就變得如此的醜——匆匆離去。這個安靜的場所依然安靜。人們低著頭,看自己跟前的書。
九看著女郎的背影,喝了一口水。他的這張蘇格拉底般的面孔上充滿了憐憫,這臉上的神情,像是聖母。圖書館的安靜像是地獄,折磨著九的心靈。
晚間,閉館的時候,九騎著腳踏車回家。途經教堂。望著教堂尖尖的頂和玫瑰窗上方聖徒的雕像,九感到雕像在黃昏絢爛的天空之前,充滿了世俗的意味,和彌撒時不同,望彌撒時,聖所處處流溢著聖潔的光芒,那時,心靈中各種聲音的呼喚,放射出不同顏色的光,那些光變成了通向聖像的紅地毯。
彩色玫瑰窗的顏色,在天黑之前,尤其鮮艷。接著,隨著天色漸漸變暗,它們的顏色也黯淡了下來。
上帝為我們準備的通向幸福的階梯到底是什麼?它又在哪裡?
回到家裡,九打開電視看新聞聯播。人才招聘會就要舉行了。九找出當天的報紙。報紙上也有這么一條新聞,詳細寫明了地址、時間。
九準備好畢業文憑、技術等級證書、簡歷,以及它們的複印件,放進公文包,還把父親送的那套西裝掛在了床頭。
九又找出幾張報名照。看著自己的面容,九笑了。
這真是張難看的臉。小眼睛、癩鼻子,和傳說描述的蘇格拉底的面容到是很相近。
準備好了以後,九和媽媽看了會電視。要是哪檔節目裡出現了難看的人,九的媽媽就會說:“怎么這么難看的人都能夠上電視呢?”
電視裡的人總是很激動,不是尖叫,就是手舞足蹈。
有的時候,九會從這些場面中體會到一絲敵意。這種體會叫他非常想嘔吐。
看了會電視,九去睡覺。
一會,他睡著了。
他的周圍是有白色窗簾、白色牆壁、白色床鋪的房間,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窗里照射近來。他穿著藍色工作服,呆著藍色帽子。九是一名護工。他的手裡捧著一束玫瑰花。把它放進盛著水的無色的玻璃瓶中。玫瑰花新鮮的莖葉浸在清透的水裡,氣泡附在綠色的莖葉上。
九來到病床跟前,和床上的人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
“三。”
“你覺得還好嗎?”
“好多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住進醫院的嗎?”
“我得了胃病。”
“你的病情很特殊。”
“我只是暴飲暴食而已。”
“你都吃了些什麼東西?”
“我不記得了,好象有很多啤酒很多冰激凌。我還看見很多桌菜。現在我記得不很清楚了。”
“有人請你吃飯,然後你病了?”
“我不記得了。總之,我很想嘔吐。我覺得嘔吐給了我清醒的意志。”
“……”
“我覺得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胃裡不舒服,所以想嘔吐。我不是見什麼就吃什麼的人。我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也不是沒有節制的。但是這次,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吃下了很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什麼。”
“是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的。否則,我不會吃下那么多的東西。天哪。我吞下了一座娛樂城,裡面有一百個裸體男人和一百個裸體女人、一百個思想家、一千名武裝警衛、一萬名娛樂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竟然連全副武裝的警衛也吞得下去。不過他們倒好象挺願意我這樣做的。”
“我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一個人的胃裡很難裝下那么多的東西。”
“是啊。我也不是胃口那么大的人。恩,我想一定是有人對我動了手腳。我只聽見旁邊有個聲音在說:‘吃呀,吃呀。’”
“喔。後來呢?”
“後來我感到,只要自己的胃口好,就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結果你就病了?”
“吃完以後,我感到非常噁心。畢竟那都不是可以吃的東西。”
“對呀。”
“不過,看見了那些東西後情形就不一樣了……好象那就是唯一的食物。耳邊有聲音在喃喃地說:‘吃呀,吃呀。’我只好照辦。吃完了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那些東西根本就是不能吃的。”
“你吃進去的就是這些嗎?這些不普通的食物?”九坐在三的病床邊上,看著三的眼睛。
“恩……讓我想一想。好象不是……我吃下去的應該是一座賭城。賭城裡有一百個裸體女人一百個裸體男人、一百個腰纏萬貫者、一千名全副武裝的警衛、一萬名碰運氣者。”
“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
“有個聲音說:‘吃了它,吃了它,你有什麼夢想沒有實現?你來試試吧。’我就把它吃了。誰知道那些根本就是消化不了的東西。那些怎么能夠吃呢?”三越說越激動。
“於是你就病了?”
“對,就這樣病了。”
“你怎么吃那些東西,你和別人的胃口很不一樣啊。”九笑道。
“對!慢著……讓我再想想……我吃下的好象……好象不是賭城,而是一個野生動物園。”
“野生動物園?”
“對。就是那個大象不懂海象、海象不懂鯊魚的動物園。”
“你把野生動物園吃了?”
“是的。那個聲音在說:‘吃了它,吃了它。你是個肉食者。’吃完了以後,我就把吃進去的東西統統吐了出來。”
“你確信了。你吃下去的一定是個野生動物園。”
“對,一定沒錯。我吃下去的就是個野生動物園。”
“……不過,你現在的病已經好了。這病已經過去了,而且你不用為胃部擔心,它很健康。”
“不。等一等。我還是不能確定我吃下去的是什麼……等等,讓我再想一想。究竟是什麼呢?唉唉……記不起來了。喔,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是一頓晚餐。而且,有一個聲音一直在鼓勵我多吃一點。吃完了以後,我就覺得被欺騙了。恨不得把吃進去的東西全吐出來。覺得如果不把它們吐個乾淨,我就會失去靈魂。”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感到健康嗎?而且保住了自己的靈魂?”九問三。
“是的。沒錯。靈魂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吃得不好,它就會離開軀體——你能不能把那裡的玫瑰花給我一支?”
“可以。”九走過去,抽出一支玫瑰,紅得很鮮嫩。
三舉著玫瑰,讓窗戶外的藍天成為它的背景,讓窗框成為畫框。“整個窗戶外面,就只有玫瑰。”三說。
夢醒了。
糾集著腳踏車,周圍是充滿了陌生人的美麗城市。九常常想像自己是一朵即將綻開的花,城市是他的土壤,居住著不愛他的陌生人。
九騎著舊腳踏車,去社區的養老院。他喜歡去那。他也是費了一番勁兒才讓敬老院的領導同意他來照顧老人,這就成了他的一項工作,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敬老院是一座不事修葺的小樓房。底樓的大廳里有真皮沙發和一幅很大的山水畫。九在這裡和老人聊天、下棋,給他們捶背敲腿。這些事兒讓他高興,老人們也高興,他們能說說話,就心情舒暢。往往這樣子,就過了大半天。
中午的時候,九騎著舊腳踏車離開,去理髮店,為招聘會理個頭髮。
看到一個門面挺乾淨時髦的髮廊,九就坐了進去。他看看鏡子裡自己的臉,往後捋了捋頭髮。
鏡子映出髮廊深處坐著的一個女孩。九看到她的時候,嚇了一跳。她側過身對著九這邊,一條碩壯雪白的大腿整個從超短裙里露了出來,使她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這條碩狀的腿。這種性感太具有色情的誘惑了。九感到心裡有些不舒服。
女孩站了起來,扭動著腰枝,走到了九的身邊,看著鏡子裡的她,擠了擠眼睛。
見九沒有反應,女孩子向鏡子俯下上身,低胸衣里露出乳溝。她側過臉來,在九的臉頰邊噘起豐潤的紅唇,然後斜著眼看鏡子裡的九,浪里浪氣地笑出聲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理髮師問九要不要她按摩。九感到自己遭到了玷污——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別的食物可以填飽他們的肚子了嗎?他決定讓警察來解決這件事。警察在吃飯。他們中的一個走出來,詢問了他有關情況,並且做了筆錄。另一個警察,走過來,看看筆錄說:“就是那家髮廊嗎?我們隊里的誰不是和裡頭的姑娘同居了嗎?警告警告就可以了。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一邊說,一邊朝九不耐煩地眨眼睛。
這個世界上到處是些冷漠的人,他們只關心自己;這個世界上也有那么多軟弱的人,並不把道德和情操當成有價值的東西。這些從事著骯髒生計的人們,在想什麼呢,有什麼需要呢?他們渴望著,消極地。有誰想過要把夢想、自尊還給他們,把屈辱感從他們的內心洗淨。人如果不願將目光投向卑微的存在,看重既得利益,看重在位者的表情,就算是一直恪守著社會準則,都不能算是清白的,他們的優越感是用卑微者的沉淪和沉默換來的。他們的冷漠,使犯罪者的心更加堅硬;他們的漠視,使犯了罪的人更執著入犯罪者的生活邏輯。
當一個人正值青春,沒有什麼正確的道路可以循著,卻把被玷污、被損害、被擊打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任何熱情去維護好青春的純潔和美麗,這不僅僅是可悲,簡直根本就是放棄人權。有誰甘願敗壞青春的果子,為的是報復呢?有誰雖然有能力,卻不願把一種健康的快樂傳揚開來,而喜歡從年輕人的無知、衝動、彷徨、焦慮、無助里榨取財富呢?有誰不願意來整理一下缺損了的世界,卻只願意缺損者為自己的缺損自卑,因此甘受逼迫,因此甘願放棄一切被奴役著呢?是誰呢?是誰呢?
九回到家裡,對著鏡子梳頭髮,他覺得自己長著一張難看的臉卻不至於有卑弱的心靈,是莫大的幸運,他梳著自己柔亮、烏黑的頭髮,梳整齊了。
這就到了人才招聘會,現場擠滿了人,秩序混亂,空氣過熱。人和人擠著,磕磕碰碰,相互贈以白眼。
九艱難地移動著腳步。人流以緩慢的速度運動著。九看見一張海報上寫著:征行政助理,大學本科。於是他停下來。一瞬間,有三個人踩到了他的腳後跟。
九擠啊擠,擠啊擠,終於擠到了招聘單位跟前。一個一平方米左右的小空間,擺著一張脫了漆的桌子。沒有椅子可以讓九坐下。九站在他們跟前。
“叫什麼名字?”
“九。”
“什麼大學畢業的?”
“XX大學。”
“很不錯嘛……想應聘行政助理?”
“是的。”
“有過工作經驗嗎?”
“沒有。”
“有什麼興趣愛好?有什麼特長。”
“下棋、彈琴。”
“好把簡歷放下吧,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的。”
“謝謝。”
九轉過身去。天哪,這么多人!安靜的人,沒有言語的人,眼睛裡有希望的人,自信的人,低垂著的頭顱,身軀貼著身軀,沉悶而騷動,因為擁擠而顯得整齊。九長吁一口氣。他又要擠進去了。他應該往哪裡走,向哪裡看,才能有一份工作呢?
人流就是這樣前進的,緩慢而緊張。慢了或快了都會摔倒。只有腳跟才有知覺,踩來踩去的。
九東張西望,看到一張海報,擠到招聘單位的負責人面前,回答他們的問題,放下簡歷和其他資料,回到人流,繼續東張西望,看到一張海報,擠到招聘單位面前,回答他們的問題,放下簡歷和其他資料,回到人流,繼續東張西望,看到一張海報,擠到招聘單位面前,回答他們的問題,放下簡歷和其他資料,回到人流……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人流漸漸疏散。九衣衫濕透,樣子如此狼狽。幾乎每個人都如此狼狽,而且疲憊的面容上已掛不上一絲笑容。
九騎著腳踏車,把自己想像成一朵即將綻開的花,他的身邊是充滿了陌生人的美麗城市,他的土壤。上班工作和成為一朵綻開的花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他的精神世界中,除了工作以外,還有更高的要求,工作是用來撬動生活的工具。
一個星期以後,九坐在圖書館。人們因為他不漂亮而藐視和嘲笑他。儘管行動得隱蔽,但是這就像玫瑰上的刺,是容易被察覺的。
一顆心靈,要在土壤中淤埋多久,才能發芽、長高、開花呢?種子因為受到白眼而羞愧。
這些粗暴、病態的人。
這個深奧廣博的世界,在人的面前,小小的人是世界的一部分。九謙虛地學習著,直到像花朵那樣綻開。
一朵綻開在人群里的花,人群是他的土壤——儘管人們不愛他,他還是要向他們學習,熱愛他們。愛讓心靈的種子感到自由。
九的身邊飄過一陣玫瑰花香。一個女孩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向他的方向走來。
一束玫瑰和一個女孩,在九看來是完美的組合。九抬起頭來看著這情景。當女孩意識到九正盯著她的時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張難看的臉尷尬地紅了起來,它原本正在流露出內心的生動。他的外表與他的內心不相稱。
九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他接起電話,輕聲問:“餵?”這真是令人難堪的時刻,閱覽室里有無數雙眼睛對著他,看著他的臉,露出嫌惡的表情。他的臉紅得像一隻熟透的櫻桃。“什麼?要我馬上上班?明天9點?好,好。我一定會準時到的。”
那些因為嫌惡而稍顯尖銳的眼神平和起來,有的甚至露出了輕淺的微笑,有些人楞楞地看著九,一臉迷惘。
九的臉因為激動越發地紅。汗水在他的額上閃閃發光。他低下頭,眼睛緊緊盯著書,捏著書頁的手不停地顫抖。
回家的路上,寧靜的夜風吹拂著他的臉。一陣玫瑰花香飄了過來。又一個美麗的女孩捧著一束玫瑰花,從他身邊經過。他在心裡望著她。他看到,在他前方,月亮已經升上了天空。九停下腳踏車,回頭望去,女孩的背影在車水馬龍中,消失。
那晚睡前,九拿著刷子刷著西裝,反反覆覆地。
第二天,九很早就到了辦公室。辦公市主任還沒有到,沒有人給他安排辦公桌。九在前台一直站著。
辦公室主任是低頭走進辦公室的。他大概沒有看到九,徑直向他的辦公室走去,啪地關上了門。關上門以後,裡面好一陣動靜:他放下了包,在檔案架上取下幾個資料夾。翻出幾頁檔案,坐上老闆椅,沉思一會,讓板椅打轉180度,看著窗外。
九在原處老實地站著。
前台耐不住了,對九說:“先生,您不是來報導的嗎?剛才走過去的就是辦公室主任,他是負責這事的。”
九問:“他已經進辦公室了?那我進去找他方便嗎?”
接待說:“沒關係的,你敲門進去就是了。”
九就去敲門。那箇中年男子打開門,與九面對面站著。
九說:“我是新來的。”
辦公室主任還是頭也沒有抬,只是眼珠子向上抬了抬,看了看九說:“進來。”九感到有壓力在他的頸部,令他也低垂起腦袋來,渾身不自在。
“坐下。”
九在他的對面坐下。
“叫什麼名字?”他一邊翻著幾張表格,一邊問。
“九。名牌大學畢業。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恩,不錯。你的辦公桌就在我辦公室門口。跟我來。”
他走在九前面,指指那張桌子說:“把你的東西放在這,我帶你熟悉熟悉環境。”
九跟在他的後面。那個男人的西裝緊緊地包裹著他的背部。他有點駝背,脖子總是向前傾著。這或許就是他總低著頭的原因吧,九想。
這座老式房子是九上班的地方,木頭結構的房子,樓梯的扶手上有雕花,門全部是厚實的、通了鋼條的木頭門,門上挖了一個小方塊,按著玻璃。玻璃上罩著鋼條。九儘管有些喜歡這房子的樣式,但不喜歡那男人被西裝包緊的背部。
九的職務是市場策劃,他的工作就是定期提供策劃方案,交給辦公室主任審批。這些日子的天氣真的是很熱。九天天穿著西裝上班,在大街上被曬得汗涔涔的,汗水讓他的脖子粘著襯衫領子。他的西裝裡面全是汗的味道。九在上班的時間,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忙著這些創意,下班以後還去找有關行銷的書、期刊來看。他的工作熱情一天比一天高漲,好象滿月時候的潮汐一樣,一陣一陣沒完沒了地上涌。
九按主任的意思在一個星期之內交了他的第一份策劃。中年男子仍然只是抬起了眼睛而沒有抬起頭。“放下吧。”九把策劃放在桌角上。“好了,去乾你的活吧。”
九回到自己的位置。
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到了下午。這一整天,他都無事可乾。
第二天,九準時坐在辦公桌前。辦公室主任在10分鐘後,從他的身後,走進主任辦公室的門,關上,又是找資料,又是打電話。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出來了一下,1小時後,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還是很忙活,打電話找資料。半小時以後,主任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主任還在裡面忙活著。九打了卡,沒招呼誰就悄悄回家了。一整天,他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第三天,九準時到達辦公室,坐著。他總是能夠端正地坐著,不會用手支著腦袋,不會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不會東張西望。他楞楞地看著眼跟前空空的資料夾。
辦公室主任,從他身後走進主任辦公室,關上門,又是找資料,又是打電話。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出來了一下,1小時以後,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還是很忙活。下班時間到了,他辦公室的燈亮了起來。九呆在辦公室沒有走。沒多久,主任辦公室的燈熄了,主任走出來鎖好門,看到九,說:“還沒有下班啊?別辛苦了,回家吧,有什麼明天再弄吧。”九沒有提到他想著的問題。這一整天,他還是什麼也沒有乾。
第四天,九來上班比平時還早了點,他等著策劃方案的結果,有點心神不寧的。不過這一天還是沒有結果。已經有四天了,九什麼事也沒有乾。
第五天,九下了決心。他敲了主任辦公室的門。“進來。”主任說。主任埋頭於公事,頭也不抬。這一點,九已經習慣了,不過這一次,他連眼睛也沒有抬起來。九有點支支唔唔的,聲音很小。主任語氣平和地說起了話來。主任說:“你先做你的吧。”聽上去是極其平和的語氣,就像這個男人在說話的時候,根本不存在呼吸行為。九聽著,這感覺,就像有一隻冷冰凍的手握住了他的心臟,令他發抖、呼吸不暢、胸口發悶。
上一個策划算是好不好呢?不好的話,怎么改呢?九走向辦公室的門,身體裡有點空蕩蕩的,就像失重一樣。為什麼辦公室主任沒有一兩句話,使九保持重力呢?
九又開始準備下一個策劃了。他上班的時候,上網查找資料、做記錄,下班以後,去圖書館查找資料、做記錄,他又進入了他那一系列的行進過程,去找結果的謎。
他像一個全力以赴的馬拉松選手那樣向前奔跑著,卻沒有被告之終點在哪裡。他有權力選擇參加或者退出,但沒有權力選擇是加油還是懈怠,沒有權力決定怎樣加油,沒有權力選擇勝出還是敗北。
另一個策劃出現了。它的完成著實讓九興奮了一番。九把新策劃的完成過程看成一輪學習。九用心揣摩了案例、市場和公司的現狀,並且用盡心思揣測了辦公室主任的用意。他覺得這個策劃一定是驚現之作,主任沒有反應都不行。
他幾乎是有點洋洋得意地把策劃交了上去。儘管主任頭也不抬,氣也不哼,他還是很得意。
不過,大半天過去了,主任那裡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九得繼續向前跑。那條長長的路沒有盡頭。
一個同事去敲主任辦公室的門。經過九的座位時,他朝九哼了一聲,頗為鄙視地說:“名牌大學……”
聲音雖然輕,但是九聽得很清楚,九的其他同事也聽得很清楚。
九想,這種無聊的人,不能和他一般見識。
但是九的同事並不想讓這一段可以搞一搞笑的片段錯過。他們有幾個竊笑起來,另外幾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具體說些什麼,九沒有聽見,但是他們的表情已經夠讓九夠難受了。九沒有什麼可以為自己辯解的,因為他的策劃既沒有被否定,也沒有被肯定,如果明確地被否定了,他就能清楚地知道主任的理由,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為自己反駁,但是現在——這顯然是同事在取笑他,這些無理的取笑。
那個比九英俊好多的男同事從主任辦公室里出來,主任在他後面。走過九身邊時,主任手扶了九的椅子一下,冷笑了一聲。
九感到有些冷,這感覺嗖地一下子穿過他的身體,像個鬼魅一樣,九開始有了些他覺得不該有的想法。這些想法剛冒出來的時候,九用意志力把它們趕走了。不過這個時候,主任正好又一次經過九的身邊,他又冷笑一聲。九那些被壓抑下去的念頭又爬上來了,它們七零八碎地言語起來:他們留我工作是為了給名牌大學點面子……他們不需要我,只是可憐我……我的策劃根本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的拼盤,主任已經對我不耐煩……剛才,那個男的打了我小報告么……或者他看我很久沒換衣服,就……或者他們看我只是個打工機器,他們鄙夷我……鄙夷我……是,我的工作態度還是不夠積極……我的方法不對……聲音們越來越急促、吵鬧,九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因為自尊心受到了打擊。
一縷陽光照進來,照著九的半邊臉,他的臉因此顯出黑白分明的形式來。九感到自己掉進了深井裡,他的策劃一個個被困在那小小的圓圈和深深的黑暗裡,既得不到自由,又無法讓人看見,它們張嘴叫喊,卻沒有聲音。但是光卻堅決地照耀著九的半邊臉。他臉上的色調此時具有了一種深刻的表現力,儘管是短暫的,但卻不因為不夠持久而沒有揭露出陰影要造成的窒息感的決絕。陽光沒有黑暗決絕,陽光會離開,而黑暗始終駐留,不曾挪移。
星期六,九騎著他的舊腳踏車,去養老院。星期天,他去圖書館。
圖書館是一座宏偉的建築。九站在裡面,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聽到自己輕輕的感嘆。
他在那裡坐著。安靜,卻依然有人與人的對峙。這裡也有長桌和圓桌。長桌或者圓桌都代表不了什麼,桌子的形狀也改變不了什麼。對峙大於相愛。在這樣一個安靜的環境裡,人們關閉了嘴唇,心靈卻仍是焦慮、浮躁、殘酷、自私、彷徨和孤寂的,它們像是為了一場又一場的較量而生的,它們在一場又一場的較量中受傷、死亡,或者死而復生。
圖書館的廁所也是十分高雅的廁所,它不愧於這座宏偉的建築。它的豪華可以讓人相信,人的如廁也是心靈活動的一部分。九走到一個小便池跟前。
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原來,小便池裡有一束玫瑰花。他沒有看見它,它正靜靜地在那裡存在著,在一個小便池裡。
九換了一個小便池。圖書館的廁所之所以豪華,裝潢之外,它的設計還使小便池之間相隔一、兩米之遠。它寓示著每個人所需要的那一點私有,這樣一個距離,讓上廁所的人彼此心情舒暢。這一段距離里包含著規範。
另一個人也到來了,他在那有著玫瑰花的小便池上,撒完了他的尿。
一個女孩子走進了廁所,捧著一大杯爆米花。當意識到自己走錯了門,她驚慌失措,把爆米花打翻在地,逃走了。
那么多的爆米花,鋪在廁所的地上,一片白色,一片香氣。這是一次意外,一次意外使得廁所裡面鋪了一大片需要被收拾的雪白的噴香的膨脹著的玉米,一片狼籍,但是卻讓九懷念那個女孩。
女孩只是很喜歡爆米花。九在閱覽室看到了她。她的那杯爆米花更大了。
整個下午,砰砰聲間歇著出現。不知道為什麼,做爆米花的人在同一個下午,重操舊業了。
傍晚,天色暗而絢爛。九看到很多走過的人,手裡拎著大馬甲袋裝的爆米花。他們的爆米花和女孩的爆米花不同,女孩的爆米花裝在了一個碩大的紙杯里。
不容置疑,女孩是在前邊買的,那裡有個像從遊藝園裡搬出來的爆米花機器,一個很快樂的人裝扮的玩偶在賣,使得人人都想來一捧。
九路過那個機器,覺得被吸引著,也被嘲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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