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行樂之法

原文

勸貴人行樂易,勸富人行樂難。何也?財為行樂之資,然勢不宜多,多則反為累人之具。華封人祝帝堯富壽多男,堯曰:“富則多事。”華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觀之,財多不分,即以唐堯之聖,帝王之尊,猶不能免多事之累,況德非聖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屢致千金,屢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復致者,亦學帝堯之防多事也。茲欲勸富人行樂,必先勸之分財;勸富人分財,其勢同於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數也。財多則思運,不運則生息不繁。然不運則已,一運則經營慘澹,坐起不寧,其累有不可勝言者。財多必善防,不防則為盜賊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則已,一防則驚魂四繞,風鶴皆兵,其恐懼觳觫之狀,有不堪目睹者。且財多必招忌。語云:“溫飽之家,眾怨所歸。”以一身而為眾射之的,方且憂傷慮死之不暇,尚可與言行樂乎哉?甚矣!財不可多,多之為累亦至此也。然則富人行樂,其終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則難,少斂則易。處比戶可封之世,難於售恩;當民窮財盡之秋,易於見德。少課錙銖之利,窮民即起頌揚;略蠲升斗之租,貧佃即生歌舞。本償而子息未償,因其貧也而貫之,一券才焚,即噪馮驩之令譽;賦足而國用不足,因其匱也而助之,急公偶試,即來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則大異於今日之富民,而又無損於本來之故我。凱覦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則可言行樂矣。其為樂也,亦同貴人,不必於持籌握算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寬租減息,仗義急公之日,聽貧民之歡欣贊頌,即當兩部鼓吹;受官司之獎勵稱揚,便是百年華兗。榮莫榮於此,樂亦莫樂於此矣。至於悅色娛聲,眼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嘲風諸樂事,他人慾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不遂?是同一富也,昔為最難行樂之人,今為最易行樂之人。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翻譯

勸顯貴的人消遣娛樂遊戲取樂容易,勸富有錢財的人消遣娛樂遊戲取樂困難。這是為什麼呢?錢財是行樂的資本,但是錢財不應該過多,錢財太多就反而成為牽累人的東西。上古時代華地典守封疆的官祝福帝堯富貴長壽而又多子多孫,唐堯回答說:“富有錢財就會帶來很多麻煩人的事情。”守邊疆的官說:“富有錢財了,就把錢財分給別人一些,那還會出現什麼事呢?”從此看來,錢財多了又不分給別人一些,即使像唐堯這樣聖哲的人,這樣尊貴的帝王,還不能免除許多麻煩事情的牽累,更何況德行不如聖人,而地位又不是帝王的一般人呢?陶朱公(即范蠡)多次積累錢財有千金之多,而又多次把這些錢財散盡,他之所以積累那么多錢財又把它們散盡,散盡之後而又去積累,也就是模仿帝堯而防止產生出許多事端的呀。現在要想勸有錢財的人行樂,必須先勸說他們把自己的錢財分別人一些,而要勸說有錢財的人把自己的錢財分給別人一些,那簡直跟提起山跳過海一樣困難,這一定是做不到的。錢財一多,就要考慮資金流轉,如果資金不流轉,那么生的利息就不多。然而資金不流轉便罷,一流轉,經營起來必然要煞費苦心,勞神費力,坐立都不得安寧,那個勞累是難以說盡的。錢財一多了,必須善於防備別人偷竊,如果不防備,錢財就會被盜賊所竊取,而且可能把性命送掉。可是不防備盜竊便罷,一旦防備起來,就會弄得時時處處都心驚膽戰,覺得到處都是盜賊,真是防不勝防,簡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那種恐懼得渾身發抖的狀態,真叫人不忍心去看。而且錢財一多必然招來妒忌。俗話說:“溫飽的家,容易遭到眾人怨恨。”如果一個人成為眾矢之的,正是連憂傷、死亡都沒有時間去考慮,還可以同他談消遣娛樂遊戲取樂的事情嗎?太嚴重了!錢財不能多,多了會成為這樣大的牽累。然而這樣說來,有錢財的人行樂就沒有什麼希望了嗎?我的回答是:不是這樣的。錢財多了分給別人一些很困難,可是當初少積聚一些就比較容易做到。處在人人都是大賢、都因德行而值得受到封爵的時代,難以施加恩惠於人;而處在人人貧窮、家家財盡的歲月,就容易顯現出德行。如果少徵收一點利息,窮苦百姓就會蜂起讚頌;略微減免一點租子,貧苦佃戶即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如果只償還本金而不要償還利息,因為債務人貧窮,就把利息全給赦免了,甚至把債券燒掉,就會博得戰國時期孟嘗君的門客馮諼那樣的美好聲譽。田租充足而國家費用不足時,就趁國庫空虛時贊助國家一下,只要偶爾急救公家之所急,就會招來像西漢畜牧主卜式贊助國家那樣的美好名聲。如果真的有人這樣做了,那么他就跟今天那些富有錢財的人大不一樣了,而對於他自己沒有絲毫的損害。對於他的錢財抱有非分企圖的人就會打消念頭,而對於他的錢財懷有仇怨的人就會少了。這樣一來,有錢財的人就可消遣娛樂遊戲取樂了。他們消遣娛樂遊戲取樂也同顯貴的人一樣,不必在經營財務之外再去尋求快樂的境界,其樂境就在讓租減息、疏財仗義、急公家之急的日子中。聆聽貧苦百姓的高興讚頌,就相當於兩部樂隊演奏的音樂;接受官府的表彰獎勵,就是百年王公貴族的極大榮寵。沒有什麼比這更榮耀的,沒有什麼比這更快樂的了。至於欣賞、享受美色之娛,尋花問柳,造高堂築大廈,吟詠清風玩賞月色等許多快樂的事情,別人想得到,卻擔心沒有金錢而不能得到,等有了金錢之後,想要什麼而不能得到呢?這樣一來,同樣是位富有錢財的人,過去是最難行樂的人,而今天卻成了最容易行樂的人。即使帝堯現在還未死,范蠡今天還活著,他們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為什麼要去敬佩他們呢?排除無休止地追求錢財的念頭之日,就是富人行樂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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