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說晚安[郭敬明創作散文]

天亮說晚安[郭敬明創作散文]

《天亮說晚安》是一部由郭敬明寫的敘事散文類的校園小說。

這本書講述了這樣的故事:那天我站在路邊的車站等車,我是要到一個老師家去補習,書包里是成千上萬的試卷和參考書。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過,背著把黑色的吉他,破舊的牛仔褲,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飄起來,他臉上的表情天真而狂妄,哼著一段重複的旋律,我知道那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我悄悄地低下頭,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是我馬上又搖了搖頭然後笑了。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可是我知道,那些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的柔軟的灰塵,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收錄在《左手倒影右手年華》和《懷石逾沙》里。

內容簡介

(一)

那天我站在路邊的車站等車,
我是要到一個老師家去補習,
書包里是成千上萬的試卷和參考書。
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從我身邊走過,
背著把黑色的吉他,
破舊的牛仔褲,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飄起來,
他臉上的表情天真而狂妄,
哼著一段重複的旋律,
我知道那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
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我悄悄地低下頭,
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是我馬上又搖了搖頭然後笑了。
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笑,可是我知道,
那些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的柔軟的灰塵,
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了。
(二)
我叫晨樹,
住在一棟三層樓的木房子裡,
最下面是我父母,中間是我,
最頂層是個比我大一歲的男孩子,名字叫顏敘。
生活沉默,搖滾樂聽到死。
顏敘來租房子的時候提著兩隻很大的箱子,
裡面裝滿了CD碟片。
自從顏敘搬到我的樓上之後,
每天晚上我都會聽到天花板震動的聲音,
然後會有柔軟的灰塵從上面掉下來,
落在我的頭髮和肩膀上。
(三)
顏敘總是在晚上戴上耳機,
將音量開到可以將耳朵震聾的程度,
然後隨著鼓點在房間裡跳舞。
我記得那天我站在他的門外,
從虛掩的門我看到了手舞足蹈的顏敘,
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起舞,
如同黑色的精靈。
(四)
他發現我站在門外,
走過來摘下耳機,
遞給我對我說,
你要不要聽?
然後我笑了,
我說你跟我下來。
其實我叫他下樓也沒做什麼;
只是給他看我整整一抽屜的CD,
然後他笑了。
嘴角有好看的酒窩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從那天之後,
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形影不離。
(五)
我不是個陰鬱的孩子,
可是我內心依然有絕望,
我只有在耳朵里充滿暴烈的音樂和痛苦的吶喊,
在看到一幅扭曲的油畫,
在陌生的路上看到一張陌生的卻隱忍著痛苦的面容,
在拿起電話卻不知道該打給誰最終輕輕地放下的時候,
我才會看見那些隱藏在內心的黑色
從胸膛中洶湧著穿行而出,
在我的眼前徜徉成一條黑色的河——嘩啦,嘩啦,
絕望地向前跑。
(六)
顏敘告訴我說他原來住在城市邊緣
一個9平方米大的屋子裡,
也是一座木質閣樓的第三層。
他說他對木質閣樓的頂層有著很深的依戀。
因為可以找到一扇天窗,
打開來,望見星斗。
(七)
而我總是習慣戴耳機,
我沒有辦法把自己就那么暴露在別人面前。
有時候走過學校空曠的操場的時候遇見同學,
他們問我聽什麼,
我也就說是香港流行樂。
其實那個時候,
我耳朵里的聲音震得要讓我瘋掉了。
(八)
那天我忘記了我放學回家的時間,
可是我記住了那家音像店的名字:破。
還有那個女老闆,
漂亮可是沒有任何妝容,
蓬亂的頭髮和乾燥的皮膚,
沉默寡言,
只有眼睛依然明亮而且銳利。
(九)
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坐在天橋上,
讓黑色的風一直吹我的頭髮。
那些從我的腳下匆匆駛過的車總是將尖銳的車燈
打在我們臉上,
有漂亮女孩子走過的時候我會響亮地吹起口哨,
然後笑得很放肆。
每當這個時候,
顏敘總是笑一笑,
很沉默的樣子。
(十)
我和顏敘總是在我父母入睡之後從樓上悄悄下來,
然後翻過鐵門,
跑到街上。
那個鐵門很多次都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了斑斑的銹跡。
每次我們成功地跑出來之後,
顏敘總會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大吼一聲,
他說這是逃亡後應該有的心態。
他總是喜歡用逃亡這個詞語,
因為很慘烈。

(十一)
顏敘是學美術的,
理想是做廣告。
我看過他的畫,
一層一層的色彩暈染開來,
畫面全是抽象的色塊,
有時候是很多雜亂而扭曲的線條,
彼此纏繞,
像是部分義大利歌劇的高音,
迴旋纏繞細得像要斷掉,
逐漸勒緊直到缺氧。
(十二)
我們總是喜歡走陌生的路,
逛陌生的街區,
在快要天亮的時候在陌生的電話亭里
撥一些朋友的電話對他們說晚安。
我不知道
這是為了新鮮感
還是為了陌生的人彼此間冷漠的隔閡。
(十三)
顏敘帶著我走進一間聲響震天的酒吧,
他對我說有很多愛音樂的朋友都在裡面,
他們都沉默,
他們都善良。
我聽搖滾CD的時候都已經習慣了將音量開到震天響,
可是我進去之後10分鐘我就頭痛得像要死掉,
無數的金屬雜音朝我耳朵里擠進來,
我看到那些扭動身軀的人那些陶醉沉溺的人
心裡一陣陣地難過。
後來顏敘將我拉出來了,
他看著我什麼也沒說,
只是搖了搖頭。
當我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子
撞門衝出來,
然後就蹲在路邊吐。
顏敘對我說他認識這個女孩子,
在重點高中上高三,
可是卻喜歡上了他的一個搞搖滾的朋友,
她常常為了證明她的愛而跑進去,
可是總是被那震天的聲音震得嘔吐。
(十四)
我曾經對FOX講過顏敘這個人,
然後FOX發過來一段話,
他說:
他肯定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背著斑斕的畫板
沉默著穿越這個城市。
我問他怎么會知道,
他說不為什麼,
喜歡搖滾也喜歡畫畫的人都那個樣子。
(十五)
我和FOX認識是因為我喜歡他的論壇,
也總在裡面不斷地貼帖子,
而且時間幾乎都是凌晨。
後來我對他講了他文章中的一個錯誤,
然後他回了我一封信,對我說謝謝。
然後我就很輕鬆地成為了他的朋友,
而且讓他隔三岔五地給我寄北京的CD過來。
其中我最喜歡的《撞崑崙》也是他送給我的,
聽說極其難找。
(十六)
FOX和我在一個城市,
這多少有點戲劇化;
我總是在街上遇見一個背著黑色吉他的人就停下來,
然後問他你是不是FOX,
然後理所當然地遭到很多的白眼。
有次顏敘也背著一把黑色的吉他走到我面前,
然後他笑笑對我說,
你猜我是不是FOX。
(十七)
最早引我接觸搖滾的人是林嵐,
我國中的同桌。
她總是在上課的時候聽CD,
把頭髮垂下來遮住耳朵,
當老師抽問到她的時候我總是撞她的胳膊,
然後她慢條斯理地站起來,
接過我匆忙寫下的答案大聲地念出來
然後望著老師笑,
然後坐下來繼續聽CD。
腳在下面一下一下地打著節奏。
(十八)
林嵐在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
可是她沒有跟著任何一方,
她一個人住在市中心的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居室里,
在房間裡的每面牆壁上掛滿了油畫
並且每張油畫下面都有題目。
那是她自己取的。
她說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斷地買油畫
掛在牆上然後給它們新的名字,
她說她曾經有個夢想是開一個很大的畫廊,
然後等待有意思的人走進來。
我問她為什麼要用“曾經”這個詞,
她望著我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很簡單,
因為現在的我,
沒夢可做,
聽歌聽到天亮,
然後對自己說晚安。
(十九)
後來在我國中還沒有畢業的時候,
有一天林嵐突然就消失了。
她前一天借給我的CD還在我的CD機中轉,
可是我旁邊的座位卻突然空了。
我去過她家很多次,
可是大門緊閉。
有好幾次我將耳朵貼在大門上,
企圖聽見裡面震動的聲音,
聽見CD碟片在地上散落的聲音,
可是門裡面,卻一直寂靜如同墳墓。
當我國中畢業的時候我又去找她,
結果開門的是個化著濃妝的女人,
於是我說對不起找錯了,
然後悄悄地離開。
(二十)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林嵐,
我總是在路上經過畫廊的時候突然就想到她,
而我抬頭望向天空,
只看到飛鳥驚慌失措地四面飛散,
翅膀在天上劃出寂寞的聲響。
有些人是突然就會消失的,
而有些人,
一輩子都會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地方。

(二十一)
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和顏敘坐在街心花園,
我對他講起了林嵐,
結果我一直講講到停不下來。
那個冬天的晚上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格外的冷,
顏敘的話帶著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氣,
彌散在黑色冰涼的空氣中,
最終消失不見,
像曾經的林嵐,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二十二)
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地找,
有時候拂開封面上的灰塵
看到一行驚喜的英文字母,
一張找了好久的CD。
那家音像店的老闆是北京人,
很年輕的一個小伙子,
性格粗獷,
像那些北京地下的音樂人。
(二十三)
FOX從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一直給我寄
各種各樣的搖滾雜誌,
我總是在上課的時候在課桌下面匆匆地翻,
書頁發出嘩嘩的聲音。
(二十四)
我總是將這些雜誌放在書包里,
然後帶著它們穿越整個城市,
企圖尋找它們來時的方向。
遇見背著黑色吉他的人,
我依然會停下來問他是不是FOX。
(二十五)
顏敘喜歡在下午放學之後去人流洶湧的十字路口寫生,
而我就在旁邊聽音樂。
顏敘喜歡畫那些行色匆匆一臉麻木的人,
畫他們穿過街道走在斑馬線上的樣子。
他告訴我越簡單的面孔越隱藏著故事。
顏敘的速寫人物總是沒有黑色的瞳仁,
眼神空洞,
面無表情。
我問他為什麼,
他說,
沒有為什麼,
我看到的就是那個樣子。
(二十六)
當暮色降臨天色漸晚的時候,
顏敘就開始收拾畫板,
然後我們在路邊站一會兒,
然後就回家。
其實我很喜歡傍晚時候的空氣,
一點一點白色的斑點散在空氣中,
像是模糊年老的膠片電影。
我和顏敘就站在路邊一動不動,
多年以後我依然夢見這個畫面。
我們站立在時光的外面,
他們平躺在河流的下面,
而我們的青春,
埋藏在洞穴的最裡面。
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臉,
只看到他們寂寞的背影,像在說再見。
(二十七)
我和顏敘喜歡去一家叫做翟略的咖啡廳,
因為裡面一直放著一張迷幻的搖滾CD,
聲音飄忽隱約,
我和顏敘曾經問過放這張CD的那個女服務生
為什麼要這樣,
可是她也不知道,
她取出碟片給我們看,可是上面全是日文。
那家咖啡廳的每面牆上都有畫,
有複製的名畫,也有學美術的孩子的作品。
臨街的落地窗大而明亮,
我和顏敘總是喜歡在晚上坐在臨街的位置上
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人。
有次我們看見一個妝容精緻可是一臉疲憊的女子
一直望著我們,
可是一直不說話。我以為她認識顏敘。
可是顏敘告訴我,其實從外面是看不到裡面的,
她只是在看暗色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我跑出去,站在窗戶面前,
果然只能看見自己寂寞的身影印在玻璃上,
而玻璃背後,只能隱約地看到顏敘深沉的笑容。
(二十八)
在我家的後面有個破舊的教堂,
尖尖的頂,
頂上有口破舊得滿是鐵鏽的鐘,
每天薄暮的時候就會有個穿長袍的老人去推動撞桿,
然後突然響起的鐘聲總會驚起一群停在屋頂上的鴿子,
它們開始在天空中寂寞地飛行。
我和顏敘有時候會去那裡面聽唱詩,
聽管風琴清越的聲響。
記得第一次我和顏敘走進去的時候我們都戴著耳機,
顏敘聽著Godflesh倡導的工業重金屬,
而我聽著同一風格的九寸釘的《PrettyHateMachine》。
當我看著那些祈禱的人的專注的面孔的時候,
我沒有辦法再將耳朵里的喧囂繼續,
我摘下耳機,
聽著安詳的風琴聲,
可是顏敘一臉邪氣的笑,
戴著耳機,
輕輕地晃動著頭。
頭髮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二十九)
後來顏敘畢業了,
FOX離開了,
林嵐消失了,
而我上高三了。
顏敘去了他心目中的中央美術學院,
在裡面過著與畫板和搖滾樂相依為命的生活。
他總是保持著三天一封信的速度將信寄到我的家裡,
每次我都拿著他的信走進那扇生鏽的鐵門
穿越青石板的院子走上二樓,
然後展開他的信,
看完之後就將它們放進抽屜。
顏敘的信總是被我一遍一遍地讀,
讀到幾乎可以背下來。
就像以前讀FOX的信一樣我就這樣一邊聽他對我說北京的音樂和北京的畫一邊過我的高三生活。
(三十)
我坐在檯燈下給顏敘寫信,
用黑色的鋼筆,
寫漂亮的歌詞,
一大段一大段沒有盡頭,
信的末尾我畫了很多殘碎的花瓣,
還沒有畫完我就哭了。
眼淚掉在信紙上,
讓那些英文不再清晰。

(三十一)
WherewereyouwhenIwasburnedandbroken?
WherewereyouwhenIwashopeless?
BecausethethingsyousayandthethingsyoudoSurroundme.
Iwasstaringstraightintotheshinningsun.
(三十二)
FOX在他的論壇上消失已經半年了,
我知道他的離開,
他現在也許在英國長滿香樟的乾淨的漂亮街道上行走,
穿越地面潮濕貼著金黃色落葉的街道,
看見五彩繽紛的英文廣告牌,
看見他曾經寫給我的那種漂亮的圓體字,
聽各種原版沒有任何中文的CD,
只是沒有再給我寫信,
我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是否快樂,
不過我想應該很幸福。
後來,後來,
FOX給了我一個電話,在凌晨的時候,
而我早就睡下了,因為第二天要考試。
我拿起電話聽到信號極其不好的嘈雜的聲音,
然後聽到一個人不斷用詢問的語氣叫我的名字,
晨樹?晨樹?
我握著電話,
一時間覺得時光倒轉,光陰像潮水一樣嘩嘩地向後退,
我一字一句的說,
我是晨樹,
你是不是FOX?
(三十三)
放下電話我就再也睡不著,
我起來光著腳在地板上來回地走,
地板乾淨而冰涼,
沒有任何灰塵。
我抬頭望了望天花板,
我想看看上面還會不會掉下灰塵,
想看看一個已經沒有人的房間會不會再響起
跳舞的腳步聲,
響起顏敘曾經反覆唱過的平克·弗洛伊德
《AGreatDayForFreedom》
Onthedaythewallcamedown.
Theythrewthelocksontotheground.
Andwithglasseshigh
Weraisedacryforfreedomhadarrived.
(三十四)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好孩子,
每天背著雙肩包頂著簡單而純色的頭髮穿過校園,
頻繁地進出圖書館,
安靜地做題。
只是我的書包里還裝著顏敘寫給我的信,
一封一封沉甸甸的信。
有時候我會打開來,
然後用10秒鐘看掉一頁的速度迅速地閱讀那些早就爛熟於心的句子和歌詞,
就像我曾經迅速地嘩嘩地
翻FOX寄給我的搖滾雜誌。
(三十五)
有天放學的時候我經過音樂教室,
看到門口有張海報,
上面的內容告訴我裡面正在開一場關於搖滾的討論會,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可是三分鐘之後我就出來了,
因為我坐下就看到一個講著粗話染著藍色頭髮的男生坐在桌子上說他最喜歡的搖滾樂隊是零點樂隊,
周圍有一些小女生仰著頭認真地看著他。
我在後面安靜地笑了,
那個男生望著我不屑地說,
你笑什麼,
你知道誰是迪克牛仔嗎?
你知道誰是臧天朔嗎?
他媽的你們這種被老師捧在手裡的人
怎么會知道什麼是搖滾樂。
我笑了,我說我真不知道,
平時也就只聽聽劉德華。
然後我轉身離開。
(三十六)
關上音樂教室的門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問自己,
我看起來真的是個好孩子了嗎?
(三十七)
我抬起頭,
看到天空蒼茫的顏色,
我想,
我曾經張揚的樣子,
我身上那些曾經尖銳的稜角,
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三十八)
然後我背著書包很快地走回了家,
回到家的時候才6點,
教堂的鐘聲都沒有敲響,
鴿子也還沒有開始寂寞地飛行,
我放下書包,
開始做一張很大的數學試卷。
沒有考試的晚上我依然睡不著覺,
喝一口咖啡就整晚整晚地做習題。
(三十九)
顏敘離開之後我開始有一個夢境,
那個夢境來源於林嵐家牆上的一幅畫,
那幅畫是一些蹲在地上準備起跑的人,
儘管他們都望著前方,
可是他們全部沒有眼睛,
只有空洞的眼眶。
那個畫面在我的夢境中就變成了
我身邊的人蹲著準備起跑,
有顏敘,有林嵐,有FOX,還有我,
每個人都準備出發,
可是一直也無法動彈。
每個人都在說話,
可是說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
一直重複一直重複。
那句話是:讓我離開。
我在以後的日子中,
特別是在失眠的晚上,
我總是對自己說,
過了這個七月,讓我離開。
(四十)
我放CD的抽屜已經沒有一張CD了,
我將它們全部放進了衣櫃頂上的一個木箱中,
就像是當初顏敘來我家的時候
將CD全放在箱子裡面一樣,
我總是告訴自己過了這個七月,
我就會出發,
帶著我的CD,
去我想去的城市,
住在木質閣樓里,
每天在樓上跳舞,
抖落灰塵。
那天爸爸看見這個木箱的時候問我裡面裝的什麼,
我想叫他不要拿下來,
可是已經遲了,
木箱從上面掉下來,
裡面的CD摔在地板上。
我看著那些蒙了灰塵的碟片上的疼痛的刮痕,
心裡狠狠地痛起來。

(四十一)
今年的冬天對我來說意味著各種各樣的奇蹟,
先是FOX開始頻繁地打電話給我,
他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有電話,
每次我在檯燈下面飛快地寫試卷的答案的時候,
我手邊的電話就會響起來,
然後顯示一個很長的號碼。
我知道那是FOX。
每次他打來電話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聽什麼歌?
然後我就答不出來,
看著寂靜空曠的房間心裡有隱約的難過。
那些曾經整夜整夜如水一樣瀰漫在我的房間中的音樂就這樣悄悄地退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而我的青春,
我飛揚的歲月也就這樣流走了。
第二個奇蹟是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寄自新疆的信,
信封上除了我的地址名字之外就只有兩個字,
兩個黑色漂亮的鋼筆行書,
可是就是這兩個字,讓我幾乎難過得哭出來,
那兩個字是:
林嵐。
(四十二)
信封里有很厚一疊相片,
裡面的林嵐笑容燦爛,
清澈如同溪澗。
她坐在空曠的草原上,
野花從她的腳下一直燒到天邊,
她的面容清秀如同國中的時候一樣,
長長的頭髮在風裡糾纏在一起,
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鞋。
裡面有張照片是林嵐站在一條延伸的鐵軌上照的,
照片上她指著那條黑色的鐵軌安靜地笑。
照片背後她用漂亮的行書寫著:
這條鐵路可以通到你現在的城市,我曾經的家。
我對著那條鐵軌一直看一直看,
看到眼睛都痛了,
可是那條鐵軌延伸到地平線的時候,
還是跌落了下去,
我的視線被殘酷地擋回來。
(四十三)
最後一個奇蹟發生的時候同時發生了另外一個奇蹟,
我的城市幾乎不下雪,
可是這個冬天居然下雪了。
雪花瀰漫在天空裡面,
然後我看到飛機降落,
然後顏敘的笑容舒展在我面前,
他對我說,
晨樹,
我回來了。
顏敘依然留著遮住眼睛的頭髮,
依然是黑色的長風衣,
笑的時候依然會將一個嘴角斜斜地上揚,
桀驁而又明朗。
可是我的笑容已經讓我的所有長輩評價為溫文爾雅了。
我想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好孩子。
也許我應該高興。
(四十四)
顏敘在我的房間裡走動,
他四處看了看之後說,
沒怎么變嘛,
還是老樣子。
他說房間裡怎么這么安靜,
放點音樂啊,
然後他拉開他的背包取出幾張CD興奮地對我說,
這是買給你的,
我很喜歡,
你也會喜歡的。
然後他拉開我的抽屜,
然後我們兩個人一起沉默。
(四十五)
顏敘說,
我們上去看看我的房間吧,
有人住嗎?
我說沒有,
走吧,
上去看看。
房間裡因為長時間沒有住人,
瀰漫著一股陳舊的味道和木頭散發出來的潮濕的清香。
顏敘在房間裡興奮地走,
邊走邊對我講話,
他說你看這面牆上我寫了好多的歌詞,
幾乎都是我躺在床上聽歌的時候寫下的,
你看窗子上面的那根絲,
其實那是我斷掉的吉他的琴弦。
(四十六)
顏敘轉過身來,對我說,
以前我就是一直在這個房間裡放音樂,
然後就在黑暗中在地板上整夜整夜不停地跳。
我笑了,說,
然後開始有柔軟的灰塵
整夜整夜不停地從我天花板上掉下來。
顏敘沉默了一會,說,出去隨便走走。
我點點頭,說好。
翻過鐵門的時候我的風衣被鐵條鉤住了,
跳下來的時候我聽到布料撕裂的聲音。
顏敘沒有說話,
我也沒有。
在經過建園路的時候一個背著黑色吉他的男孩子
從我們身邊經過,
他走過去了很遠之後顏敘停下來問我,
他說你為什麼不問他是不是FOX?
我望著他,張著口說不出話。
顏敘一個人朝前面走去,
他沒有回過頭,
他背對我說,
也許那個人,就是FOX。
(四十七)
這個冬天結束的時候顏敘就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上課了。
那天我沒有去送他,
我坐在教室里看一本厚厚的參考書,
也沒聽老師講課。
可是上完第一節課之後我還是去了飛機場送他離開。
可是我沒有見到他,
只聽到飛機起飛時巨大的轟鳴,
聲音從天上掉下來,
砸在我的頭蓋骨上一直震。
我觀望著顏敘的離開,
書包里裝著今天剛發的試卷以及28頁的物體知識總結,
還有我所謂的沉沉的希望。
我閉上眼睛,
然後想起前一天晚上顏敘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
晨樹,過了這個七月,
你就可以重新笑得像個真正的孩子了。
我對自己說,過了這個七月,
請你讓我離開。
(四十八)
回去的路上已經燃起了燈,
昏黃的街燈一點一點地漫到街上,
我經過一家音像店的時候聽見裡面在放麥田守望者的那首緩慢迷幻的《時間潛艇》,
那個男聲對我唱,
看,
窗外的魚,
排成對,
往前追。
我站下來聽了很久,
然後離開。
離開的時候那首歌放到了最後,
一個夢囈般模糊而脆弱的聲音在唱
Dreamscometrue。
黑色的風突然就灌滿了我的風衣。
(四十九)
我仿佛又看見了在黑暗和寂靜中跳舞的顏敘,
在十字路口寫生的顏敘,
和我一起翻過鐵門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的顏敘,
和我一起去教堂聽搖滾樂的顏敘,
和我一起聽鐘聲響起來看鴿子飛舞的顏敘,
看見天花板上掉下的柔軟灰塵。
我看見了林嵐坐在散落了無數碟片的地板上,
看見了她在草原上奔跑,
頭髮向後在風中飛揚,
野花沿著她跑過的痕跡一路綻放,
看見她指著一條黑色的鐵軌說,
你看這條鐵路通向你的城市。
我仿佛聽到FOK張揚的聲音,
看到他背著黑色的吉他穿越一個個城市的樣子,
聽見他寫搖滾樂評時敲打鍵盤的清脆的聲音,
看見他在英國的捷運站里聽那些披散著頭髮的歌手,
自由歌唱直到天亮。
(五十)
一個背著黑色吉他的男孩子從我身旁走過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響亮地吹了聲口哨,
我想停下來,
可是卻不知道停下來乾什麼,
於是只有盲目地繼續走。
那個晚上我就那么一直走走走,
一直走到天亮,
滿心難過,沒有方向。
當光線刺破天空的時候,
我停下來,
我抬起頭對天空說了句晚安,
可是我卻不知道我在對誰說。
我想那就給全世界吧。
可是那句晚安升到半空,
卻又掉了下來,因為沒有翅膀,
無法飛行。
說給全世界聽的晚安,
最終還是掉下來,
砸在我一個人身上。

(五十一)
我叫晨樹,
我在新疆長大。
很多時候我行色匆匆地穿越著不同的城市。
可是內心依然沒有方向,
如果有一天你在捷運站火車站或者馬路邊
看到一個背著黑色的登山包的孩子,
一個眼神清亮可是笑容落寞的孩子,
那么請你試著叫我的名字,
叫我晨樹,
我會轉過頭來對你微笑,
然後對你說,
請帶我回家。
(五十二)
我叫晨樹,
從小在新疆長大,
現在生活在中國的西南角。
我小時候總是在兩個省之間頻繁地穿行,
火車綠色車窗圈住的風景成為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墨綠起伏的安靜山脈,
金黃色的麥田中突然騰空的寂寞飛鳥,
飛逝的灰鐵站牌,
站台上陌生的面容,
還有,
進入新疆時大片大片的沙漠,
一眼望不到邊。
偶爾會有一棵樹在很遙遠的地方孤單地站立著,
一個人,
無依無靠的樣子。
(五十三)
我牆上所掛的那幅掛毯是一個外國人送給我的,
他去新疆旅行的時候買的,
後來遇見我,
我替他指路,
然後他對我說謝謝,
笑容單純清澈。
他說他要將掛毯送給我。
回家後我將那塊掛毯掛在了牆上,
然後看見從裡面不斷掉落出細而柔軟的沙子。
我知道那是新疆連綿不斷的沙漠中的沙子。
你給我一滴眼淚,
我就看見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五十四)
我認識的人當中旅行次數最多的人是齊勒銘,
因為他的所有的生活幾乎都是旅行。
他曾經告訴過我他也許一輩子都會在路上,
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走不動那天倒下來,
安靜地死掉。
(五十五)
他是我以前的朋友,
國中的時候我們一起聽搖滾CD,
聽到畢業的時候他就突然消失了,
然後我開始不斷收到他寫給我的信,
天南地北的郵戳不斷出現在我的信箱中,
我撫摸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郵票,
心裡念:
齊勒銘,
你現在在哪兒?
(五十六)
曾經我和齊勒銘是全校最頂尖的學生,
我們在晚上聽各種各樣的CD,
然後在考試中拿最高的分數。
只是我們有點不一樣,
我有最完美的家庭,
可是他,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只有媽媽,
而且都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當我的媽媽”,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這句話時臉上憂傷瀰漫的笑容,
我看到他轉過頭去,
之後就一直不說話。
(五十七)
那是在他家門口,
我們兩個就一直站在梧桐濃密的樹陰下,
陽光從枝葉間跌落下來,
在他黑色的頭髮上四散迸裂。
然後他說他進去了,
當他打開門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媽媽,
氣質高貴可是面容冷漠,
她正要出來,
她和齊勒銘擦肩而過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句話,
我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齊勒銘靜靜地關上門,
然後齊勒銘的媽媽從我身邊安靜地走過去。
他們家很大很富有,
甚至有自己的花園和門衛,
可是站在他家門前的那一刻,
我覺得莫名其妙的難過。
(五十八)
小A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
我們像是兄弟一樣,甚至比兄弟都要好。
我總是拉著小A天南地北四處亂跑,
而他總是笑眯眯地跟著我瘋,
我記得有一個暑假離開學只有10天的時候
我拉著他去了西安,
那個有著古老城牆的城市,
會在夕陽下讓人想起過往的城市。
那天晚上我經歷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推開旅館窗戶的時候看到有個人在頹敗的城牆下面
吹塤,恍惚蒼涼的聲音中,
我看到那個人的面容,
有些蒼老但是很精神也很明朗,
稜角分明,他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那個地方,
像是一幅年代久遠的畫,
絕美得如同遺落的風雨飄搖的宋朝。
我叫小A過來看,
他走到窗戶邊上的時候低低地說了聲喔,
然後就沒有了聲音,
我和他就在那裡一直安靜地看著那個吹塤的人,
一直看到星光如楊花般落滿肩膀。
(五十九)
我和齊勒銘的出發時間總是錯開,
當他要出發的時候我總是在上課,
而我要出發的時候,
他已經在路上,
前往下一個驛站。
他總是稱每個城市為驛站,
我問他,
那你覺得哪兒是家?
他告訴我,
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
所以我在找。
我問,
如果找不到呢?
他笑笑說,
那就一直找。
(六十)
惟一一次我和齊勒銘一起去的地方是四川的邊界,
一個人煙很少的地方,
沒有人把那兒當作旅遊景點,
可是齊勒銘會。
那個地方很小很偏僻很落後,
而且沒有旅館。
可是我覺得很平靜也很安靜,
一個地方只要人不多不吵我就能忍受。
而且那裡的風景很美。
那些樹都是很安靜的樣子,
樸實而且淡定,
像山水畫介於潑墨與工筆之間的狀態,
像是蒙了一層江南厚厚的水氣。
我和齊勒銘走在那些年代久遠的青石板路上,
有炊煙從兩邊的木房子中飄出來瀰漫在長長的巷道里,
帶著世間甜膩而真實的味道。

(六十一)
離開的時候他在那條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玩起了跳格子,
手舞足蹈,
如同一個長不大的大孩子。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塊厚厚的草地上,
晚上齊勒銘裹著睡袋坐起來和我聊天,
像個很大的粽子。
我很開心地笑,
然後叫他,喂,大粽子。
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
黑色的雲被吹到看不見的遠方。
我說,
齊勒銘,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他問,想什麼?
我說我想起了日劇。
他向後倒像要昏死的樣子,
說,你真是……真是……
我說,
我只是想起了一句台詞。
他問我什麼台詞?
我笑了,
我回答他,
總有一天,
星光會降落到你的身上。
(六十三)
那天齊勒銘的笑容印在我的腦子裡,
刻得那么深,
也許永遠也不會消失。
那是我看過的他最快樂的面容,
而以前,
我總是看到他聽搖滾時冷漠的面容,
一直看到他國中畢業後突然離開。
(六十四)
齊勒銘本來和我一樣向著大學平穩挺進,
沒有什麼好值得擔心。
可是在初三的那個冬天,
在一個寒風灌滿了整個城市的晚上,
他給我打電話,
他說我現在在街上,
你可不可以出來陪我走走。
那個時候我在顏敘的樓上,
我在看他畫畫,
然後我看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凌晨一點。
電話里齊勒銘的聲音讓我害怕。
我對顏敘說出事了,
我們出去。
顏敘和我翻過鐵門去齊勒銘告訴我的那條街,
然後我看到他坐在路邊將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
他靠著一盞路燈,
微弱的黃色燈光從他頭頂上灑下來,籠罩著他,
光線中,有無數的飛蛾。
我脫下風衣遞給他,
我說,
你要乾什麼?
(六十五)
那天晚上我們在大街上走了一夜,
其間顏敘拿出CD機問他你要不要聽CD,
他搖搖頭。
我們進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可是還是買到了咖啡,
有一個瞬間我看見齊勒銘在喝咖啡的時候有滴眼淚
掉進了杯中,
可是我沒有說話,
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六十六)
當天快亮的時候,
他還是對我說了。
他說他回家的時候發現用自己的鑰匙
居然打不開自己的門,
然後他聽見房間裡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
我和顏敘最終還是將他送回了家,
他站在他家花園的鐵門前面,
手放在門鈴上沒有落下去。
最後還是顏敘幫他按的門鈴。
我和顏敘看見門衛開了門,
然後齊勒銘走進去,
打開門,
他的媽媽站在他的面前,
望著他。
然後齊勒銘從她旁邊安靜地走過去。
天已經亮了,
我和顏敘離開的時候我忘記了有沒有對他說晚安。
(六十七)
第二天齊勒銘沒有來上課,
第三天他來的時候對我說,
我不想念書了。
(六十八)
我沒有勸他,
我知道他的決定不是我能夠動搖的,
於是我問他,
你想乾什麼?
我不知道,
不過我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想我應該乾什麼。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的天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那些寂寞的飛鳥。
(六十九)
後來我畢業了,
當我畢業的時候就突然消失了兩個人,
林嵐和齊勒銘,
國中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只是很快我就收到了齊勒銘的信,
郵戳是海南。
從那之後他就一直給我寫信。
他寄給我的信從來就沒地址,
所以我只能在Email里將我的話說給他,
可是他不是經常上網。
於是我就只有處在被動的地位,
聽他講西藏的雪和新疆的沙。
(七十)
齊勒銘的媽媽曾經找過我,
那天她穿著黑色的衣服,
眼角已經有了皺紋,
我發現了她的衰老和憔悴。
她問我知不知道齊勒銘去了什麼地方?
我說不知道,
我沒辦法和他聯繫,
只有他聯繫我。
我將那些信拿給她看,
然後看到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砸在信紙上面。
她說了句對不起,
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七十一)
齊勒銘告訴我他在海南做過酒吧的服務生,
在西安做過臨時的建築工人,
在北京賣過CD,
在烏魯木齊送過牛奶,
他說他總是5點就起床,
然後開始工作。
我問他辛苦嗎?
他回答說他很幸福。
我想像著騎著車在天還沒亮的時候穿越街道送牛奶的齊勒銘的樣子,
頭髮飛揚在黑色的風裡面,
臉上滿足而單純的笑容,
吹著響亮的口哨,
口袋裡裝著CD機,
裡面轉動著節奏迅速的搖滾。
我也開心地笑了,
我想對他說,勒銘,晚安。
(七十二)
我在網路上認識了兩個很愛旅行的人,
一個是黃藥師,
一個是清和。
我和黃藥師的交談總是平淡有時甚至相當短促,
可是我們的關係異常堅固。
因為他是惟一一個可以和我兩個小時不間斷地
談電影的人。
他說,
我們勢均力敵。
(七十三)
黃藥師也很喜歡流浪,
他對我說:
“1999年末的時候我正在漠河,
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城市裡面。
那裡有個很大的湖,
可是地圖上都沒有標記。
湖邊有一個燈塔,
已經荒廢了很久,
牆面很斑駁,
可以看到黑色的磚和那些殘留的裂縫,
到處都是塵埃。”
(七十四)
我總是喜歡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
陌生的床散發的溫暖。
我覺得自己是在找一種可以抵抗麻木的無常和變數。
我總是行走在這個城市不同的陌生的街道,
看著陌生的門牌,
想像裡面的人的生活。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或者同我一樣,顛倒過來。
我喜歡看著自己在大街上行走時留下的不清晰的
輕微的腳印,
然後看著它們被滾滾的人流喧囂著掩蓋。
(七十五)
我記得在離開西安的時候我滿心喜悅地
在地攤上買很小的兵馬俑,準備拿回去送人,
在我付錢的時候小A一直站在旁邊不說話,
直到火車離開的時候,
他才在刺耳的汽笛聲中緩慢地說,
晨樹,其實你是最怕寂寞的人。
陌生的人啊,
請你停下你匆忙的腳步,
我不認識你,
但我看得懂你背著登山包時的寂寞的姿勢。
我知道你一直在走一直不停留,
你想找到你生命中那個等待了你很久的驛站,
也許是一個溫暖的眼神,
也許是一個明媚的笑容,
也許是一個寬厚得可以避風的胸膛,
梨花落滿肩頭。
可是在你沒有找到的時候,
請讓我給你個休息的地方,
因為我知道,你心裡的疲倦。
我知道你們純潔的願望,
那就是找個溫暖的地方睡覺。
(七十六)
那些流淌在街市上的所謂的人類的文明,
車如流水馬如龍,
無窮無盡的廣告牌,
流光溢彩的寬幅熒幕,
西裝筆挺面容冷峻且麻木的男人
一邊匆匆地走一邊用很低的聲音埋頭打電話,
偶爾抬起頭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空洞的眼神,
我想那就是我以後的樣子,
想著想著就絕望。
我記得春樹的一句話:
我就是那么地熱愛絕望。
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人多的地方,
比如商場比如捷運站,
我喜歡那些平凡的人所表現出來的生存狀態,
洋溢世俗喧囂而膩人的香味,
然而我卻總是無法融入其中,
我總是無法避免地要抬起自己的頭
望那個沉默的天空,
然後聽到飛鳥扇動翅膀時寂寞的聲音。
周圍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是別人的熱鬧,
我的寂寞,
在地下黑暗潮濕的洞穴里彼此廝殺。
(七十七)
每個旅行的人總是用自己的方式
見證一個地方曾經留下的痕跡。
我和小A總是在天亮的時候
離開我們昨晚停留的地方。
在我們把睡袋裝進行囊之後,
我們會對著那些空曠的峽谷,
遼闊的草原,
溫柔的溪澗大聲呼喊,
然後對它們說再見。
曾經有次我們離開一個山谷,
我們的聲音一直在那裡飄蕩,
回聲持續了將近一分鐘,
我和小A在我們自己說“再見”的聲音中離開,
走在微微消散的黑暗中,
走在漸漸到來的光明里。
(七十八)
而齊勒銘總是將自己的隨身攜帶的CD碟片
用線系起來,
然後將它們掛在樹上,
他總是在那些樹下面一個人說話,
也許是講給樹聽,
說完之後他就背著行囊繼續上路。
頭髮飛揚在風裡面,
樹上的CD碟片在風中輕輕地搖晃。
那些說給樹聽的話,
嵌在樹的年輪中,
隨流年一點一點長成參天的記憶。
(七十九)
黃藥師總是會留下自己的日記,
他總是一邊走一邊寫,
然後離開一個地方就將日記撕下來留在那裡。
我曾經問過他,
你寫的那些東西你還記得嗎?
他說,
不記得了。
我說,
那你還寫它乾什麼?
他說,
寫下來,
就是為了要遺忘。
(八十)
而清和,
總是有很多很多的地圖。
她每到一個地方總是會買張地圖。
我記得我去上海的時候她來接我的飛機,
我們坐在計程車上,
她拿出一張上海地圖來看我們要去哪裡。
我記得當時我笑了,
我說我好自卑,
住在上海的人都買上海地圖,
而我,
兩手空空,
什麼都沒有(八十一)
清和是我認識的很獨立的女孩子,
她告訴過我一些她在外面流浪或者說是行走的事情
——一個人,
單獨地在路上。
她對我講她曾經拉著一棵樹爬上一個小山坡,
結果發現手上全是被壓死的蟲子,
黃色的汁液粘在手上,
沒有水洗手,
於是用塑膠袋套住手然後吃麵包。
她說的時候像在講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笑容燦爛單純如一個孩子。
可是我知道
她心裡還是有不為人知的長滿陰影的角落。
(八十二)
黃藥師是個軟體設計師,
收入不穩定,時而暴富時而長期沒有收入。
可是他永遠不會沒有錢花。
他不需要供養父母,
相反他的父母則會為他提供相當豐厚的物質保證。
他總是在各個城市之間晃蕩,
認識他的時候他在上海,
然後他一路遊蕩,
筆記本電腦跟著他,
他隨時告訴我他在哪兒哪兒哪兒,
杭州,
北京,
西安,
拉薩,
洛陽,
開封,
武漢,
離我最近的時候他在成都,
可是那個時候我在考試,
於是我們還是沒有見面。
(八十三)
最近他從Email里告訴我他在敦煌。
敦煌不是沒有人煙嗎?
你在那裡乾什麼?
你一定沒來過敦煌。
這兒也是車水馬龍充滿俗世迷人的香氣,
這兒不是世外桃源,
這兒依然有為了幾塊錢而大打出手的街頭小販
為了幾十塊而陪陌生人睡覺的女人。
那些人們深深信仰的東西早在幾千年前飛天的飛天,
羽化的羽化,
剩下的雕塑沒有靈魂。
下次你來敦煌的時候,
我帶你去看飛天臉上呆滯的光芒。
(八十四)
黃藥師說我對他的定位很準確——流亡者。
我不置可否。
其實我更像是在說自己。
很早以前我就說過,
我的生命是從一場繁華漂泊到另一場繁華或者蒼涼,
我停不下來。
黃藥師曾經對我說過
他走到一個城市就會努力地去找讓自己停下來的理由,
可是依然沒找到,
目光看出去,到處是沙漠。
那些在黃沙漫天的風中飄揚的殘破的旗幟,
像是心中一些絕望的標記,無法磨滅。
晨樹,
其實我們不一樣,
你比我幸福。
儘管我們都無法到達彼岸,
可是你起碼知道你的彼岸在哪裡,
即使你無法泅渡,
可是彼岸的焰火依然可以衣你華裳。
可是我不一樣,
我是迷失了所有方向的人。
(八十五)
我明白,
就像傳說中的那隻最悲哀的鳥。
對,
沒有腳的鳥,
一直飛到死,
一直不停息。
(八十六)
我總是翻那些精緻的旅遊畫冊,
翻到絕美的風景就剪下來寄給朋友。
我總是喜歡那些小說中描寫陌生城市的文字,
它們總是讓我感覺溫暖。
比如我看到描寫卡薩布蘭卡的段落,
卡薩布蘭卡,
一個北非偏西海岸的地方,
一個摩洛哥境內的城市,
一個講阿拉伯語和法語的區域,
一個離歐洲和非洲交界的直布羅陀海峽不遠的地方,
一個面朝大西洋有著磷酸鹽礦產的領地。
我看著這些文字總是在地理方面的聯想中得到安撫,
卻完全忘記了在那曾經演繹過的愛情,
英俊硬漢亨弗蘭·鮑嘉,
多情少婦英格麗·褒曼,
永恆的分離,
黑人鋼琴師山姆彈奏的《時光流轉》……
(八十七)
我曾經問過齊勒銘,
我說你這樣一直走會不會累,
會不會寂寞?
他說其實一直旅行的人最寂寞,
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停下來,
所以他們只有一直走。
因為陌生的環境中,
什麼都是新鮮的,
沒有時間停下來讓一切變得熟悉和無聊,
最後就變成寂寞。
而清和告訴我,
其實人們漂泊還有個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離別。
在這個地球上生活的人們,
每天只能看到一次落日,
但他們仍然擁有在不同的地方看落日的自由,
這或許是部分人漂泊的理由。
離去,使事情變得簡單,
人們變得善良,
像個孩子那樣,
我們重新開始。
(八十八)
《春光乍瀉》裡面,
何寶榮總是說,
黎耀輝,
讓我們重新開始。
那個電影裡面我最喜歡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瀑布,
美麗憂傷如同情人的眼淚。
電影開始的時候有段公路,
筆直延伸,
沒有盡頭。
(八十九)
而有些離開,
卻沒有任何原因。
我曾經有一個同桌,
一個講話聲音都不敢過高的文靜的小女生,
家境富裕,
父母總是給她大把大把的錢,
可是卻很少在她身邊,
因為他們總是很忙。
於是她就離開了,
離開了一個星期,
在這一個星期中,
她依然按時上課依然考試,
因為她就住在離她家一百米的一家賓館裡面。
每天早上她站在賓館門口看她的父母行色匆匆地上車,
沒有任何異常,
也許他們只是覺得她去同學家住幾天,
她總是在等待自己的父母開始尋找自己。
七天之後這個女生回去了,
沒有對父母提到這次的離開,
父母也不問,
依然忙。
(九十)
她表面風平浪靜的樣子,
其實我知道她內心的難過。
當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看到她滴下來的眼淚。

(九十一)
我將這件事情告訴清和,
當我講到我知道她心裡很難過的時候,
清和說,
我也知道,
那種感覺,
很難過。
(九十二)
2002年的冬天,
我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
小A去了日本,
一下子隔了國境。
我總是望著東邊的地平線
想像著他講著低低的日語的樣子,
想像櫻花落滿他的肩膀。
(九十三)
突然想起小A會不會再背著行囊出發,
去陌生的空曠的地方,
走陌生的路,
聽陌生的語調;
想起我和小A曾經差點死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
那天我們睡下的時候離公路還有一段距離,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全是車的軌跡。
我嚇得要死可是小A居然一直在笑。
我抬起頭看天空,可是沒有飛鳥的痕跡。
(九十四)
這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
一個晚上我在電腦螢幕面前和黃藥師“講話”。
我問他你現在在哪兒,
他告訴我他在大連。
黃藥師,
年尾又到了,
準備去什麼地方?
不了,
也許今年我就呆在這個城市靜靜地聽下雪的聲音。
大連冬天的大海很漂亮,
夜晚的時候會變成銀白色,
你可以來看看。
(九十五)
我捧著手呵著氣,
看窗戶上漸漸凝起霜花,
屋外的雪漫天漫地地飄,
我的心裡一片鐵馬冰河的衝撞,
聽著一個來自大連的聲音。
(九十六)
年末的時候齊勒銘給了我一個電話,
他告訴我他在雲南,
那裡好暖和,
風都是綠色的。
他說他奔跑在那些參天的綠樹之間,
像是大鬧天宮的那隻得意的猴子。
然後我告訴他,
我馬上就是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了。
我講完之後齊勒銘就沒有說話,
我一瞬間覺得自己那么噁心。
(九十七)
接近天亮的時候我掛掉了電話,
可是我忘記了對他說晚安。
(九十八)
我想對所有在路上的孩子,
那些背著行囊匆匆趕路的孩子說晚安;
我想站在他們旁邊告訴他們你不孤單;
我想重新找回自己曾經張揚的日子;
我想重新看到異域他鄉落日的餘輝,
重新躺在睡袋裡像個孩子一樣夢中發出甜美的笑容;
我想和齊勒銘再去那個被人們遺忘的小鎮;
我想和小A一起繼續站在人潮洶湧的站台上;
我想和清和在午夜冷清的上海街頭喝著外賣咖啡,
我想對齊勒銘對小A對黃藥師對清和說話;
我想告訴他們很多事情可是我卻忘記所有的語言。
(九十九)
CD機突然沒電了,
發出刺耳的斷電的聲音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
茫然四顧。
我停下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
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
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裡。
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作者簡介

郭敬明,1983年6月6日出生於四川省自貢市,中國作家、上海最世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最小說》等雜誌主編。網名第四維,朋友們習慣稱他為小四。第三屆、第四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曾在四川省第十屆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中獲得一等獎,自貢市生物環境考察報告比賽中獲得一等獎。

2002年出版第一部作品《愛與痛的邊緣》。2003年,因玄幻小說《幻城》而被人們熟知和關注。2004年,郭敬明成立“島”工作室,開始主編《島》系列雜誌。2005年,郭敬明出版了小說《1995——2005夏至未至》。2007年,郭敬明出版了小說《悲傷逆流成河》。2008年至2012年陸續出版[《小時代》“三部曲”。2013年6月27日,由郭敬明自編自導的同名電影《小時代》問世,並因此獲得第1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中國新片“最佳新人導演”獎。2013年12月,郭敬明出版散文集《願風裁塵》,並在騰訊文學首發。2014年7月17日,郭敬明執導的電影《小時代3:刺金時代》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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