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夢 歸 鄉銜淚出郭門,撫劍無人逵。
沙風暗空起,離心眷鄉畿。
夜分就孤枕,夢想暫言歸。
孀婦當戶嘆,繅絲復鳴機。
慊款論久別,相將還綺闈。
歷歷檐下涼,朧朧帳里輝。
刈蘭爭芬芳,採菊競葳蕤。
開奩奪香蘇,探袖解纓徽。
夢中長路近,覺後大江違。
驚起空嘆息,恍惚神魂飛。
白水漫浩浩,高山壯巍巍。
波瀾異往復,風霜改榮衰。
此土非吾土,慷慨當告誰。
作品鑑賞
這是鮑照客居遠方思念家室之作。詩的主要內容是還鄉夢,開頭幾句是致夢之由,後面是夢醒的感慨。開頭寫道:“銜淚出郭門,撫劍無人逵。沙風暗空起,離心眷鄉畿。”這個開頭就像電影鏡頭一樣,現出了抒情主人公的活動形象:他含著眼淚走出城門,他走到無人的大道旁撫劍徘徊。“銜淚”,他是多么傷心;“撫劍”,他又有多少心事,是功名不遂,還是心有不平?下面又現出了環境,風沙迷漫著天空,這又可以看作是個主觀鏡頭,“暗空起”,可見他是在瞻望遠方,下面說“離心眷鄉畿”,他是在思念家鄉,從前面的表情、行動可以知道,他對鄉邦的眷念之情十分強烈。中間就是夢了。“夜分就孤枕,夢想暫言歸。”“夜分”,半夜。半夜才就寢,可見心緒的不寧,“孤枕”的“孤”,見出刺激。於是積思成夢了。下面就是夢中情形。“孀婦當戶嘆,繅絲復鳴機。”“孀婦”,獨居之婦,指其妻。作者夢見其妻在窗下一邊繅絲織帛,一邊嘆息。“復”,可見為兩種勞動,這兩種勞動一般說不能同時,此乃夢中所見,故成此恍惚。“慊款論久別,相將還綺闈。”“慊款”,深情的樣子。“相將”,相攜。“綺闈”,美麗的閨房。這裡寫夫婦會面、進屋情形,情意那么美好。“歷歷檐下涼,朧朧帳里輝。”這是寫夜色,檐外清涼可感,屋裡清輝曄曄,使人產生身心俱適之感。“帳”指帷帳。有此一帳,清輝半籠,極是妙境。“刈蘭爭芬芳,採菊競葳蕤。”“刈蘭”、“採菊”,採集香花香草。這種活動一般在白天,剛寫夜晚,又寫到白天,剛寫到室內,又寫室外,正是夢境的錯亂迷離。刈蘭、採菊,是互致美好的感情。這兩句亦可理解為比擬之詞:聞到妻子的膏沐,感到比蘭菊還要美好(“葳蕤”,鮮麗貌)。“開奩奪香蘇,探袖解纓徽。”“奪”,取。“香蘇”,香繐。“纓徽”,香囊。香繐、香囊皆為定情之物,繁欽《定情詩》寫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羅纓”即為繐子。這裡寫開奩取香蘇、伸手解香囊,是重溫夫婦恩愛的意思。王闓運謂“探袖句近褻”(《八代詩選》),大概是指這裡的描寫有性愛的暗示。但這還是比較含蓄的,而繁欽的那篇詩就徑直寫出了“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巾”了。以上是好夢,寫得閃閃爍爍,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的閃現,連貫性、清晰度不是很強,這正適宜夢境而且是男女交接夢境的表現,既給人以美感,又給人以很多的想像餘地。“夢中長路近,覺後大江違。”寫夢醒,又像是鏡頭的“甩切”,從夢境一下子過渡到實境,一邊是好夢,一邊是“大江”,給人以強烈的印象,也表現了主人公無比遺憾的心情。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也是運用了這種筆法。
後八句寫夢醒之後。“驚起空嘆息,恍惚神魂飛。”這是大夢初醒、恍恍惚惚的情狀,一個“空”字點出了他的失望。“白水漫浩浩,高山壯巍巍。”這是他眼前所見,大水漫無邊際,山峰高大雄偉,真是山高水遠,阻隔了歸程。水前加一色彩字“白”,見出迷惘。“波瀾異往復,風霜改榮衰。”“往復”出郭璞《江賦》:“自然往復,或夕或朝。”此謂江潮的來去起落。“榮衰”,滋榮衰老。這兩句意思是說,事物變化很大,波瀾在往復中變,植物在風霜中變,而人也不知不覺在歲月中變老了。“此土非吾土,慷慨當告誰。”前一句出王粲事。王粲往荊州依劉表,思念家鄉,作《登樓賦》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慷慨”,情緒激動貌。這兩句是說:這裡不是我的家鄉,滯留在這裡的鬱悶能告訴誰呢。這見出客居的孤獨、依人的不得意,與開頭的“銜淚”、“撫劍”照應。也見出思念家人的焦灼、迫切:積思成夢,一敘闊別,而須臾夢破人杳,這叫人何以為懷!從這裡的用典看,此詩當作於荊州、作者任職於臨海王府時,曹道衡謂作於永安令任上(《中古文學史論文集·鮑照幾篇詩文的寫作時間》),也有可能。永安即今湖北隨縣,古代在荊州範圍內,用典也頗切合。
這首詩的語言表達、情景描寫都較好,夢寫得尤其好。王闓運說“鋪敘太詳”(同上)正是優點所在,此前還沒有比這首更精細的記夢詩,尤其是關於夫婦會見的記夢詩。唐代的元稹《江陵三夢》、《夢遊春》諸作似受到這詩的某種影響。
作者簡介
鮑照(約414~466)南朝宋文學家。字明遠。本籍東海(治所在今山東郯城);一說上黨(今屬山西)。他的青少年時代,大約是在京口一帶度過的。26歲時曾謁見臨川王劉義慶,毛遂自薦,初不得重視,後終得賞識,獲封臨川國侍郎,後來也做過太學博士、中書舍人之類的官。後因宮廷內部鬥爭,死於亂兵之中。鮑照一生沉淪下僚,很不得志,但他的詩文,在生前就頗負盛名。詩、賦、駢文都不乏名篇,而成就最高的則是詩歌,其中樂府詩所占的比重很大,且多名篇。還擅長寫七言歌行,能吸收民歌的精華。感情豐沛,形象鮮明,並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對唐代的李白、高適、岑參等人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他與謝靈運、顏延之合稱“元嘉三大家”。有《鮑氏集》、《鮑參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