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品名稱:壬癸之際胎觀第一
創作年代:清代
作者:龔自珍
作品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
天地,天所造(1),眾人自造,非聖人所造。聖人也者,與眾人對立(2),與眾人為無盡。眾人之宰(3),非道非極(4),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變造毛羽肖翹(5),我理造文字言語,我氣造天地(6),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別造倫紀(7)。
眾人也者,駢化而群生(8),無獨始者。有倮人(9),已有毛人,有羽人,有角人,有肖翹人(10)。毛人、羽人、角人、肖翹人也者,人自所造,非對造,非天地造。其匹
(11)也,雜不部居(12)。倮人之不與毛、角者匹,其後政,非始政(13)。後政也者,先小而後大。五人主為政,十人主為政,十十人主為政,百十人主為政,人總
(14)至,至於萬,為其大政。有眾人,已有日月;有日月,已有旦晝。日月旦晝,人所造,眾人自造,非對人所造。乃造名字,名字之始,各以其人之聲(15)。聲為天而天名立,聲為地而地名立,聲為人而人名立(16)。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萬人之大政,欲有語地人,則有傳語之民;傳語之人,後名為官(17)。或以龍紀官(18),隸
(19)天之龍為首,不鹹之水龍次焉,鹹水之龍次焉,隸畜之龍次焉。或以雲紀官(20),隸上天之云為首,隸天之雲次焉,隸名山大川之雲又次焉。或以鳥紀官(21),隸天之鳥為首,隸畜之鳥次焉。龍、鳥、雲,天所部,非人所部。後政不道,使一人絕天不通民,使一人絕民不通天(22)。天不降之(23),上天不降之,上天所天,又不降之。諸龍去,諸鳥不至,諸雲不見,則不能以紀。比其久也,乃有大聖人出,天敬降之(24),龍乃以部至,鳥以部於,雲以部至,民昂首見之者,天之藉(25)也。眾人以為天,大政之主(26)必敬天,名日月星為神,名山川為祗(27),名天之人(28)亦曰神。天神,人也;地祗,人也;人鬼,人也。非人形,則非人也(29)。
民之初,壽(30)無紀,官(31)不能紀遠,壽不能如初(32)。傳紀(33)之極有言壽,卑(34)矣,曰三萬歲,曰萬八千歲(35)。
注釋譯文
作品注釋(1)這篇文章在作者自刻本又題為《壬癸之際心書第一》。壬癸之際:壬午年與癸未年之間,即1822年(道光二年)至1823年(道光三年)。胎觀:孕育在心裡的初步看法。
(2)造:創造,也可引申為認知。
(3)對立:相對而存在。
(4)宰:主宰者。
(5)道:天道,指程朱理學所宣揚的主宰萬物的理念。極:太極,中國古代的哲學範疇,程朱理學所謂“理”的總稱。
(6)變:變化差異。毛羽肖翹:指以毛、羽、肖翹為標誌的氏族。肖翹:飛空的蟲類。
(7)氣造天地:《繹史》引《博雅》:“太初,氣之始也。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氣:這裡是指一種動著的物質。
(8)倫紀:人倫綱紀。這一段,作者提出了眾人主宰自己和認知、創造天地萬物的觀點,表現了作者非聖非道的思想。這對道光皇帝所宣揚的“聖人養賢以及萬民”的謬論是大膽否定對程朱所鼓吹的“萬物皆是一個天理”的胡言是有力的批判。但這種觀點與“奴隸們創造歷史”的唯物史觀仍有本質的區別。
(9)駢(pián)化而群生:兩人配偶而生殖繁育出眾人。駢:兩馬並列,這裡指成雙。
(10)倮人:指人類最初階段的裸體人。
(11)“已有毛人”四句:在原始社會的氏族公社時期,許多氏族都以動物的名稱命名,如此美洲易洛魁人各氏族,即其一例。我國古籍《論衡無形》載:“海外三十五國,有毛民羽民”。又《呂氏春秋・求人》、《淮南子・地形訓》及《山海經》,也有關於中原地區和周圍氏族以動物命名的類似記載。龔自珍在這裡指的毛人、羽人、角人、肖翹人,都是指我國各原始氏族的人。已:時間副詞,表示“不久接著”的意思,往往用在第二件事情發生在第一件事情不久之時。
(12)匹:配偶。
(13)雜不部居:配偶雜亂無序。
(14)“倮人之不與毛、角者匹”三句:指有了氏族組織後的配偶習俗,也可以理解為人類由原始雜婚到氏族組織後對婚姻的規定。
(15)總:聚集,匯合。
(16)各以其人之聲:意思是各自根據人們對事物發生的聲音來稱呼。
(17)這一段闡述了人的產生、進化和遠古人類社會的發展,再次強調眾人認知、創造一切的觀點。
(18)“人之初”十三句:闡述了遠古時代天、人、官三者的關係,說明天與人是相通的,官只不過是“萬人之大政”的“傳語之人”。實際上是說天並不是人的主宰者,官並不是眾人的統治者。
(19)以龍紀官:以龍的名號來稱他的官屬。《繹史》引《三墳》:“《太昊》因龍出而紀官。合降龍氏介率萬民,命水龍氏平治水土,命苦火龍氏炮製器用。天下之民,號曰‘天皇太昊伏羲有庖升龍氏’。”
(20)隸:隸屬。
(21)或以雲紀官:或者以雲的名號稱他的官屬。《左傳・昭公十七年》:“郯子曰:……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
(22)或以鳥紀官:或者以鳥的名號稱他的官屬。同上書:“郯子曰:……我高祖少�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以鳥,為鳥師而鳥名。”
(23)“後政不道”三句:原來儒家的傳統觀念,認為天人是不相通的,天人相通,要經過中間人。據《國語・楚語下》:“古者民神不雜……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這是常規。到了政事衰敗的時候,才會出現人神混雜的現象。《國語・楚語下》說:少�氏衰弱的時候,九黎打亂了常規,以致人和神混在一起。顓頊繼位,就叫南正(官名)重,專管天和神的事,又叫火正(官名)黎,專管地和人的事。因此天人隔絕,叫做“絕天地通”。這是儒家編造的神話。龔自珍在這裡一反儒家的觀點,認為天人相通是常規,天人隔絕是衰世的事,表現了他對儒家傳統的批判精神。後政不疲乏:後來的政事敗壞了。
(24)天不降之:指天不降下龍、鳥、雲。
(25)天敬降之:天恭敬地把他降生。
(26)藉:憑依,寄託,引申為外圍的東西。
(27)大政之主:指“萬人大政”的統治者,即帝王、君主一類。
(28)祗(qí奇):地神。
(29)名天之人:即大政之主。
(30)“非人形”二句:意思是說,沒有人的形跡,才不是人。這一段,作者拆穿封建統治者尊敬神�,進而自居為神的欺騙伎倆。他在上文否定了“聖人”的超人作用,這裡對天降“大聖人”採取的也是諷刺手法。
(31)壽:年歲,歷史。這裡指史籍。
(32)官:指揮官。
(33)壽不能如初:史官記載的遠古史,不能如遠古的實際狀況那樣。
(34)傳紀:傳下來的歷史記載。
(35)卑:指短暫。
(36)“曰三萬歲”二句:《繹史》引《始學篇》:“天地立,有天皇,十三頭,號曰天靈,治萬八千歲。”又《路史》引《三皇經》:“天皇、地皇、人皇,開治各二萬八千歲。”這裡“三萬歲”是約詞。這一段暗示出遠古人類社會的歷史,後代史官並未記載,所以作者撰此文加以闡述。
天地的名稱,是人所創造的,是眾人自己所創造,並不是聖人創造出來的。所謂聖人,是和眾人相對立而存在,而且和眾人一樣將永遠存在下去的。主宰眾人的,不是天道,不是太極,而是眾人自稱的我。我憑認知日月,我從勞力認知山河,我從各種差異認知毛人、羽人、肖翹人,我憑理智創造言語,我從氣認知天地,我從天地又認知人,我分別親疏而規定人倫綱紀。
所謂眾人,是一對對大群繁殖,絕無孤獨開始的。有了倮人,接著有毛人、羽人、角人和肖翹人等並存於世。毛人、羽人、角人和肖翹人,是眾人自己所認知,不是聖人所創造,也不是天地所設。他們之間配偶,是雜亂而沒有什麼界限的。倮人和毛人、角人等不相配偶,是有了政事組織以後,而不是在有政事組織以前的事。有了政事組織以後,也是由小到大的。先有掌管五個人的政事機構,再有掌管十個人的政事機構,再有掌管百人的政事機構,再有掌管千人的政事機構,人逐漸匯合,達到萬人,掌管他們的就是龐大的政事機構了。有了眾人,接著定出日月時間;有了日月時間,又接著定出早晚時間。日月早晚,是人所定出來的,並非聖人所創造出來的。於是眾人又創造名字,名字的原始,是由人們以自己的聲音,發出天的聲,天的名稱便成立了;發出地的聲,地的名稱便確立了;發出人的聲,人的名稱也建立了。
人類初時,天和人是相通的,人早上天,晚上天。天和人早有談論,晚有談論。可是到了萬人大政的時候,主政的有話要向大家說,就需要有傳話的人,傳話的人,後來就叫做官。或者以龍的名號來稱他的官屬,隸屬於天的龍為首,淡水的龍次一等,鹹水的龍又次一等,隸屬於畜養的龍又次一等。或者以雲的名號稱他的官屬,隸屬上天的云為首,隸屬天的雲次一等,隸屬名山大川的雲又次一等。龍、鳥、雲,是天所統率,不是人所統率的。後來政事敗壞了,一個人阻截了天和人的交往,另一個人又斷絕了人和天的往來。於是天不降下龍、鳥、雲了,上天不降下,上天所頂戴的天也不降下。龍走了,所有的鳥也不來了,雲也不見了,想用名號來稱官屬也無可引用了。經過相當長久的時間,有所謂大聖人的出來了,天恭敬地把大聖人降下來,於是龍統率部屬來了。鳥統率部來了,雲也統率部屬來了。其實,民眾仰頭所見到的,不過是天的外圍的東西,並不是天。眾人既以為天,於是居萬民之上的統治者跟著也必然敬天,他稱日、月、星為神,稱名山大川為地神,他自己也居然自稱為神。其實,所謂天神,是人:地神,是人;人鬼,是人。沒有人的形跡的才不是人。
人類原始,年代無考,史官無法記述遠古,就是記述了也不能真實反映人類初期的情況。傳紀談到最遠的年代,有限得很,僅僅說三萬年,或者說一萬八千年。
作品賞析
《胎觀》是龔自珍九篇哲學論文的總稱,寫於1822年至1823年(道光二年至三年),是作者的重要著作。這篇文章是其中的首篇,闡述了作者對人類社會發展歷程的一些觀點。
作者簡介
龔自珍(1792―1841),字爾玉,又字�人;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庵,又號羽�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於1818年(嘉慶二十三年)中舉人;1829年(道光九年)中進士。一生只任過內閣中書等微職。1839年(道光十九年)辭官南歸,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在丹陽雲陽書院去世。《清史稿》卷486、《清史列傳》卷73均有傳。
他生在鴉片戰爭前夕,對清王朝由“治世”轉為“衰世”的跡象有清醒的認識,著有不少政論文,指出清王朝制度的弊病,並提出改革的建議,筆鋒犀利,議論精闢,震動人心,開創了士大夫“慷慨議天下事”的政治風氣。著有《龔自珍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