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鍾怡雯,1969豐生人,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副教授。著有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聽說》、《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飄浮書房》。散文精選集《驚情》。人物傳記《靈鷲山外山:心道法師傳》,論文集《莫言小說:“歷史”的重構》、《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像》、《無盡的追尋:當代散文的詮釋與批評》。主編《馬華當代散文選》、《馬華文學讀本I: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回聲》、《台灣現代文學教程2:散文讀本》、《天下散文選》、《天下小說選》。原文賞析
一定是誰下的咒語,拐跑了我從未出走的睡眠。鬧鐘的聲音被靜夜顯微數十倍,清清脆脆的鞭撻著我的聽覺。凌晨三點十分了,六點半得起床,我開始著急,精神反而更亢奮,五彩繽紛的意念不停的在腦海走馬燈。我不耐煩的把枕頭又掐又捏。陪伴我快五年的枕頭,以往都很盡責的把我送抵夢鄉,今晚它似乎不太對勁,柔軟度不夠2凹陷的弧度異常?它把那個叫睡眠的傢伙藏起來還是趕走了?我耍起性子狠狠的擠壓它。枕頭依舊柔軟而豐滿,任搓任搥,雍容大度地容忍我的魯莽和欺凌。此時無數野遊的睡眠都該已帶著疲憊的身子各就其位,獨有我的不知落腳何處。它大概迷路了,或者誤人別人的夢土,在那裡生根發芽而不知歸途。靜夜的狗曝在巷子裡遠遠近近的此起彼落,那聲音隱藏著焦躁不安,夾雜幾許興奮,像遇見貓兒蓬毛挑釁,我突發奇想,它們遇見我那蹺家的壞小孩了吧!
我便這樣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間中偶爾閃現淺薄的夢境,像一湖漣漪被一陣輕風吹開,慢慢的擴散開來。然而風過水無痕,睡意只讓我淺嘗即止,就像抵了一下糖果,還沒嘗出滋味就無端消失。然後,天亮了。鬧鐘催命似地充嚎。
我從此開始與失眠打起交道,一如以往與睡眠為伍。莫名所以的就突然失去了它,好像突然丟掉了重要零件的機器。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它又不是病,不痛不癢,嚴重了可以吃藥打針;既不是傷口,抹點軟膏耐心等一等,總有新皮長出完好如初的時候。它不知為何而來,從何處降。壓力、病變、環境大亮大吵、雜念太多,在醫學資料上,這些列舉為失眠的諸多可能性都被我否定了。然而不知緣起,就不知如何滅緣。可惜不清楚睡眠愛吃什麼,否則就像釣魚那樣用餌誘它上鉤,再把它哄回意識的牢籠關起來。失眠讓我錯覺身體的重心改變,頭部加重,而腳下踩的卻是海綿。感覺也變得遲鈍,常常以血肉之軀去頂撞家具玻璃,以及一切有形之物。不過兩三天的時間,我的身體變成了小麥町--大大小小的瘀傷深情而脆弱,一碰就呼痛,一如我極度敏感的神經。那些傷痛是出走的睡眠留給我的紀念,同時提醒我它的重要性。它用這種磨人脾性損人體膚的方式給我"顏色"好看,多像情人樂此不疲的傷害。然而情人分手有因,而我則莫名的被遺棄了。
每當夜色翻轉進入最黑最濃的核心,燈光逐窗滅去,聲音也愈來愈單純、只剩嬰啼和狗吠的時候,我總能感受到萎縮的精神在夜色中發酵,情緒也逐漸高昂,於是感官便更敏銳起來。遠處細微的貓叫,在聽覺里放大成高分貝的廝殺;機車的引擎特別容易發動不安的情緒;甚至遷怒風動的窗簾,它驚嚇了剛要蒞臨的膽小睡意。一隻該死的蚊子,發出絲毫沒有美感和品味的鼓翅聲,引爆我積累的敵意,於是乾脆起床追殺它。蚊子被我的掌心夾成了肉餅,榨出無辜的鮮血。我對著那美麗的血色發獃,習慣性的又去瞄一瞄鬧鐘。失眠的人對時間總是特別在意,哎!三點半了!時間行走的聲音讓我反應過度,對分分秒秒無情的流失尤其小心眼。我想閱讀,然而書本也充滿睡意,每一粒文字都是蠕動的睡蟲,開啟我哈欠和淚腺的閘門。難怪我掀開被子,腳跟著地的剎那,恍惚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冷笑?認輸了吧!"原來失眠並不意味著擁有多餘的時間,它要人安靜而專心的陪伴它,一如陪伴專橫的情人。
我趿上拖鞋,故意拖出叭噠叭噠的響聲,不是打地板的耳光,而是拍打暗夜的心臟。心有不甘的鏇亮桌燈,溫暖的燈光下兩隻貓兒在桌底下的籃子裡相擁酣眠。多幸福啊!能夠這樣擁抱對方也擁抱睡眠。我不由十分羨慕此刻正安眠的眾生、腳下的貓兒,以及那個一碰枕頭就能接通夢境的"以前的我"。眼皮掛了十斤五花肉般快提不起來了,四天以來它們闔眼的時間不超過十二個小時,工作量確實太重了。黃色的桌燈今春夜分外安靜而溫暖。這樣的夜晚適宜窩在床上,和眾生同在睡海里載浮載沉。或許粗心的我弄丟了開啟睡門的鑰匙吧!又或者我突然失去了泅泳於深邃睡海的能力;還是我的夢吃乾犯眾怒,被逐出夢鄉。總而言之,睡眠成了生活的主題,無時無刻都糾纏著我,因為失去它,日子像塌陷的蛋糕疲弱無力。此刻我是獵犬,而睡眠是兔子,它不知去向,我則四處搜尋它的氣味和蹤跡,於是不兔草木皆兵,聲色俱疑。眾人皆睡我獨醒本就是痛苦,更何況睡意都已悉數凝聚在前額,它沉重得讓我的脖子無法負荷。當然那睡意極可能是假象,儘管如此,我仍乖乖的躺回床上。模糊中感到鈍重的意識不斷壓在身上,甜美的春夜吻遍我每一寸肌膚,然而我不肯定那是不睡覺",因為心裡明自身心處在昏迷狀態,但同時又聽到隱隱的穿巷風聲遊走,不知是心動還是風動,或是二者皆非,只是被睡眠製造的假象矇騙了。那濃調的睡意蒸發成絲絲縷縷從身上的孔竅游離,融人眾多沉睡者煮成的無邊濃湯里。
就這樣意志模糊的過了六天,每天像拖個重殼的蝸牛在爬行。那天對鏡梳頭時,赫然發現一具近似吸血殭屍的慘白面容,立時恍然大悟,原來別人說我是熊貓只是善意的謊言。此時剛洗過的頭髮糾結成條,額上垂下的劉海懸一排晶亮的水珠,面目只有"猙獰"二字可形容。頭髮嫌長了,短些是否較易入眠?大長太密或許睡意不易滲透,也不易把過多的睡意排放出去,所以這才失眠的吧!
到第七天,我暗忖這命定的數字或會賜我好眠,連上帝都只工作六天,第七天可憐的腦袋也該休息了。我聽到每一個細胞都在喊困,便決定用誘餌把兔子引回來。那是四顆粉紅色、每顆直徑不超過零點五公分的夢幻之九,散發著甜美的睡香,只要吃下一粒,即能享有美妙的好夢。
然而我有些猶豫,原是自然本能的睡眠竟然可以廉價購得。小小的一顆化學藥物變成高明的鎖匠,既然睡眠之鑰可以打造,以後是否連夢境也能夠一併複製,譬如想要回味初戀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可以買一瓶青蘋果口味的夢幻之水;那瓶紅艷如火的液體可以讓夢飛到非洲大草原看日落;淡黃色的是月光下的約會;藍色的呢?是重回少年那段歲月,嘗嘗早已遺忘的憂鬱少年那種浪漫情懷吧!
我對那幾顆小小的東西注視良久。連自己的睡眠都要仰仗外力,那我還殘存多少自主,這樣活著憑的是什麼?然而我極想念那隻柔順可愛的兔子,多想再度感受夢的花朵開放在黑夜的沃土。睡眠是個舒服的繭,躲進去可以暫時離開黏身的現實,在夢工場修復被現實利刃劃開的傷口。我疲弱的神經再也無法承受時間行走在暗夜的聲音。醒在暗夜如死刑犯坐困牢房,尤其月光令人發狂地恐慌。陽光升起時除了一絲涼淡淡的希望,伴隨而來是身心俱累的悲觀,仿佛刑期更近了,而我要努力撐起鈍重的腦袋,去和永無止盡的日子打仗。
我掀開窗簾,從沒看過那么刺眼的陽光,狠狠刺痛我充血的眼睛,便刷的一聲又把帘子拉上。習慣了蒼白的月光和溫潤微涼的夜露,陽光顯得太直接明亮。黑夜來臨,我站在陽台眺望燈火滅盡的巷子,仿佛一粒泄氣的氣球,精神卻不正常的亢奮起來, 如服食過興奮劑,甚至可以感覺到充血的眼球發光,像嗜血的獸。
我想起大二時那位仙風道骨的書法老師。上課第一節照例是講理論,第二節習作。正當同學把濃黑的注意力化作墨汁流淌到紙上,筆尖和宣紙作無聲的討論時,突然聽到老師低沉的聲音說:"唉!我足足失眠兩個星期了。"我訝然抬頭,還撇壞了一筆。老師厚重鏡片後的眼神閃現異光,那是一頭極度渴睡的獸。我正好和他四目相接,立刻深深為那燃燒著強烈睡欲的眼神所懾,那是被睡意醃漬浸透、形神都淪陷的空洞,或許是吸收了太多太多的夜氣,以致充滿陰冷的寒意。然而他上起課來仍是有條有理,風格流變講得井然有序,而我現在終於明白他不時用力敲打自己的腦部、揉太陽穴,一副巴不得戳出個洞來的狠勁,其實是一種極度無奈的沮喪。他是在叩一扇生理本能的門,那道門的鑰匙因為芸芸眾生各持一把,丟掉了借來別人的也無濟於事,便那么自責的又敲又戳起來。
然則如今我終於能體會他的無奈了。可怕的是我從自己日趨空洞的眼神,看到當年那瞬間的一瞥復又出現。晝伏夜出的朋友對夜色這妖魅迷戀不已,而願此生永為夜的奴僕。他們該試一試永續不眠的夜色,一如被綁在高加索山上,日日夜夜被鷲鷹啄食內臟的普羅米修斯,承受不斷被撕裂且永無結局的痛苦。然而那是偷火種的代價和懲罰,若是為不知名的命運所詛咒,這永無止境的折難就成了不甘的怨懟而非救贖,如此,普羅米修斯的怨魂將會永生永世盤桓。
失眠就是不知緣由的懲罰。那四顆夢幻之九足以終止它嗎?我聽上癮的人說它是嗎啡,讓人既愛又恨,明知傷身,卻又拒絕不了,因為無它不成眠。這樣聽來委實令人心寒,就像自家的鑰匙落入賊子手裡,每晚還要他來給自己開門。於是我便一直猶豫,害怕自己軟弱的意志一旦首肯,便墜入深淵永劫不復了。
睡眠的欲望化成氣味充斥整個房間,和經過一冬未曬的床墊、棉被濃稠地混合,在久閉的室內滯留不去,形成房間特有的氣息。我以為是自己因失眠而嗅覺失靈的緣故。一日朋友來訪,我關上房門後問:"你有沒有聞到睡眠的味道?"他露出不可思議、似被驚嚇的眼神,我才意識到自己言重了。
就像我沒有想到會失眠一樣,睡眠突然倦鳥知返。事先也沒有任何預示,我迴避鏡子許久了,一如忘了究竟有多少日子是與夜為伴,以免嚇著自己,也害怕一直叨念這一點也不稀罕的文明病,終將為人所唾棄。何況失眠不能稱?病"吧!如此身旁的人會厭惡我一如睡眠突然離去。而朋友一旦離開就像逝去的時間永不回頭,他們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亦非血濃於水的親密關係,更不會像丟失的狗兒會認路回家。
那天清晨,自深沉香醇的夢海泅回現實,急忙把那四顆粉紅色的夢幻之丸埋入曇花的泥土裡。也許,它們會變成香噴噴的釣餌,有朝一日再度誘回迷路的睡眠;也可能長出嫩芽,抽葉綻放黑色的夜之花,像曇花一樣,以它短暫的美麗溫暖暗夜的心臟。
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