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之月
春日高樓明月夜
盛宴在華堂
杯蹤人影相交錯
美酒泛流光
千年蒼松葉繁茂
弦歌聲悠揚
往昔繁華今安在
故人知何方
秋日戰場布寒霜,
衰草映斜陽。
雁叫聲聲長空過,
暮雲正蒼黃。
雁影劍光相交映,
撫劍思茫茫。
良辰美景今何在,
回首心悲愴!
荒城十五明月夜,
四野何淒涼。
月兒依然舊時月,
冷冷予清光。
頹垣斷壁留痕跡,
枯藤繞殘牆。
松林唯聽風雨急,
不聞弦歌響!
浩渺太空臨千古,
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榮與興亡,
瞬息化滄桑。
雲煙過眼朝復暮,
殘夢已渺茫。
今宵荒城明月光,
照我獨彷徨!
土井晚翠之人生與藝術
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有一位氣質獨特的明治詩人。他慷慨激昂,悲嘆歷史滄桑,謳歌英雄至誠。他,就是以一首《荒城之月》,至今仍家喻戶曉的土井晚翠。
土井晚翠作為仙台當地一家富裕當鋪商的長子,出生於明治四(1871)年10月23日,本名土井林吉。父親祖父都是文學愛好者。受家庭環境薰陶,他從小就熟讀了《三國志》、《十八史略》等漢文典籍。
明治十五(1882)年《新體詩抄》一書出版,這是由外山正一等三名學者嘗試以清新流利的七五調日文,對一些西方名詩的翻譯詩集,拉開了日本近代詩誕生的序幕。土井晚翠對其愛誦備至,在體內深深埋下了詩歌的種子。
土井晚翠十四歲高小畢業,其祖父命其繼承家業,輟學在當鋪店中實習。後來仙台英學塾成立,其特點是可以半工半讀。少年晚翠的胸中燃燒著求知的熾熱火焰,經過向家長強烈要求,終於如願以償地恢復了學業。這時他對連載於《自由之燈》日報的雨果傳記深為感動,對名垂青史的大文豪充滿了由衷的嚮往。
明治二十一(1888)年,十八歲的晚翠轉入仙台第二高等中學(簡稱“二高”)。他從中國宋朝詩人范質的“遲遲澗畔松,鬱郁含晚翠”詩句中取“晚翠”二字作為自己的筆名。經過六年學習,二十四歲畢業時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從此開始了在文學創作上的騰飛。
大學中在其英文學專業之外,土井晚翠又涉獵了德、法、意等國外語。博覽東西方名著,學識日益淵博。屈原、李杜、歌德、雪萊這些偉大詩人的作品,孕育了晚翠的詩魂。
入學後的第二年,晚翠成為該校《帝國文學》雜誌的編委。編輯過程中,出於填補頁面空缺這一單純不過的動機,晚翠開始了新體詩的創作嘗試,發表了《紅葉青山水急流》等詩作。誰知以後竟一發不可收拾,激情奔涌如潮,一代詩人“晚翠”誕生了。
明治三十一(1898)年對於土井晚翠具有特別意義,其兩首畢生的代表作就誕生在這時。他已於前一年大學畢業,臨時就職於東京郁文館中學。
首先是東京音樂學校為編歌唱集,向這位當時已頗有詩名的青年徵求歌詞,題名為“荒城之月”。浮現於晚翠腦海的,是其曾經游過的會津若松的鶴城,以及家鄉仙台的青葉城舊址。明治維新之際,藩主松平容保拒絕歸順維新勢力,據守鶴城同官兵展開了激烈交戰,史稱“戍辰之役”。當時由十九名少年組成“白虎隊” 守衛。當他們在山頭觀望到市街濃煙滾滾,得知城已遭破時,出於封建忠義紛紛拔劍自刎。這一悲劇深深觸動著晚翠的胸懷。人世間的榮華與爭戮,在時光的長河中都將一逝無存,永恆者只有夜半的一輪明月。《荒城之月》一詩通過戰爭與和平、往昔與今夜的多重鮮明對照,表現了歷史的蒼涼。這種東洋式的無常觀,也是貫穿整個晚翠作品的思想底蘊。《荒城之月》經由作曲家瀧廉太郎譜曲,頓時傳唱遍日本的城鄉各地。
同年土井晚翠於《帝國文學》發表了長篇敘事詩《星落秋風五丈原》。該詩共分七章,用近於漢詩訓讀的語體寫成,語音爽朗,構思壯闊、氣勢恢宏。是最具晚翠特色的一篇煌煌巨作。以諸葛亮六出祁山,病歿於五丈原的歷史故事為主線,穿插了三顧茅廬、火燒赤壁、白帝託孤等回憶。細緻刻畫諸葛亮報答劉備的知遇之恩,為興復漢室鞠躬盡瘁的一片忠心。既哀嘆了在無常的天意面前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也對人間真誠亘古不滅作了熱情謳歌。《星落秋風五丈原》一經問世,受到當時青年的狂熱愛戴,其中的精彩段落很多人都能熟背。
次年土井晚翠將其詩作四十餘首集結為第一詩集《天地有情》,由博文館出版發行。頓時舉世傾倒,以後竟連續加印了數十版。
土井晚翠的詩一貫氣宇軒昂、格調雄渾,同時又具有某種冥想式的宗教情緒。高山樗牛在對《天地有情》的評論中寫道:“其詩為其哲學、思想、宗教。非遊戲之歌乃祈禱之響也,非即興之感觸乃永遠之思索也”,稱晚翠之作有但丁、雨果的神韻。
土井晚翠的詩,與日本明治初期蓬勃向上的民族進取精神、高昂的國民士氣相吻合,是順應了社會對具有高尚思想道義和剛健精神呼喚的產物。其詩得以盛行,另外也同當時日本整體漢文素養較高有關。
土井晚翠年長島崎藤村一歲,成名比藤村稍晚。《天地有情》刊行之際,島崎藤村風靡一世的《若菜集》已問世兩年。島崎藤村多運用固有的和文來表現纏綿的愛情題材,風格柔婉較為女性化;土井晚翠則運用“漢文調”文體,對英雄歷史感慨悲歌,是一種剛健的男性風格。藤村與晚翠的氣質形成鮮明對照,他們從不同方面謳歌了明治時代的浪漫主義精神,被譽為當時詩壇之“雙壁”。日本的近體詩從《新體詩抄》的譯詩發展至藤村、晚翠,可以說獲得了真正的成立。
明治三十二(1899)年經媒妁介紹,土井晚翠與林八枝女士成婚,次年就任母校二高教授,作為舉國著名的詩人衣錦還鄉回到了仙台。
明治三十四(1901)年第二詩集《曉鍾》出版後,土井晚翠踏上了赴歐洲旅行的路程。三年多時間裡自費週遊了英法德意諸國,對嚮往已久的歐洲文學史跡進行了親身探訪。
明治三十八(1905)年晚翠回到日本後繼續在仙台二高任教。次年出版了以這次歐洲遊歷為內容的第三詩集《東海遊子吟》。在以後的歲月里,又先後出版了《曙光》、《天馬之路》、《對亞洲呼喊》、《神風》等詩集。
島崎藤村在明治三十二年出版了其第四詩集《落梅集》後,徹底封筆轉向小說創作。土井晚翠則把作詩貫穿其一生,並且始終保持著慷慨激昂的風格。不過遺憾的是其後來的詩境幾無新拓,大正以後的晚翠詩作,不論思想和語言都遠遠落伍於時代,佳作寥寥、詩趣寡然。就一般文學史評論,土井晚翠的代表作集中於前兩部詩集。
島崎藤村的抒情風格為薄田泣堇、北原白秋等人繼承,影響綿延持續;土井晚翠的作品僅作為校歌、寮歌被傳唱,在文學史中並沒有得到繼承。
大正十二(1923)年,土井晚翠開始兼任東北帝國大學講師,教授雪萊、濟慈等英國文學作品。
土井晚翠作為學者的畢生事業,是直接從希臘語原文翻譯完成了荷馬史詩。荷馬史詩是整個古希臘詩歌的源泉,是了解歐洲文學傳統的基礎,而當時日本對此知之甚微。土井晚翠在得知荷馬史詩後開始鑽研希臘語,游歐期間廣泛收集書籍資料,以後開始了孜孜不懈的翻譯工作。大正三(1914)年《伊利亞特》的部分譯文發表於《中央公論》雜誌上。昭和九(1934)年晚翠二高退休後,毅然決定全譯荷馬史詩。經過艱苦努力,昭和十五(1940)年出版了《伊利亞特》。《奧德賽》於昭和十八(1943)年出版時,土井晚翠已七十三歲,距其初次接觸荷馬史詩的原文,已過去五十年時間。其翻譯採用了同原文行數一致的日語韻文形式,格調高雅,散發著濃郁的文學清香,同時又不失傳達原意的準確。在《伊利亞特》的序文中,他鄭重寫道:“西歐文學東漸以來,歷經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而荷馬史詩之韻文完譯一度尚未問世,實非日本文學之名譽。”他是出於為了日本文學的發展,對日本文化的熱愛而翻譯荷馬史詩的。土井晚翠完成這一事業,與其詩歌作品中表現的慷慨激昂實有相通之處,那就是貫穿其人生的執著精神。
土井晚翠的一生,除了在東京上大學和游歐之外,都是在其故鄉仙台度過的。走過了一條寧靜的治學之路。據接觸過的人稱,土井晚翠四方面龐、骨格雄偉,談論時意氣風發,為人真摯熱忱,畢生勤奮。青年時常讀書至深夜三、四點,喝些威士忌後入睡兩三個鐘頭。第二天上課時一身酒氣,有人在黑板上開玩笑將其名寫成“晚醉”二字,其實他並不嗜酒。
戰爭的時代陰雲蒙上了其晚年。作為一個洞察深刻的文化巨人,他憤慨日軍的侵華暴行,痛罵軍國主義的荒謬。同時作為一個明治年代出生的日本人,又不能不對自己國家的敗北感到萬般痛楚。仙台空襲中其三萬卷藏書和家產被燒失殆盡。三個子女和老妻相繼病故,他終日默坐在佛龕前焚香祈禱。
社會向這位孤獨的老人伸出了熱忱之手。戰後由土井晚翠的學生及友人組成的“晚翠會”,在其住宅舊址修建了“晚翠草堂”以供其居住。昭和二十五(1950)年土井晚翠被國家授予文化勳章,這是日本藝術工作者的最高榮譽,晚翠以八十歲的老身赴東京領獎。
昭和二十七(1952)年,仙台青葉城舊址的展望台上設立了《荒城之月》的詩碑,衰頹的晚翠強拄手杖出席 了揭幕儀式。在悠揚的提琴伴奏聲中,眾人齊聲合唱那悲涼的《荒城之月》。這時的晚翠慷慨萬千,他親歷了自己國家從明治的興盛到昭和的慘敗。而如今整個日本,已化為一座“荒城”!兩個月后土井晚翠溘然長逝,終年八十二歲。葬禮於仙台市公會堂舉行,萬千市民紛紛悼念這位備受尊敬的詩人。
對於今天的日本人來說,當年風靡一時的《星落秋風五丈原》這樣的作品,遣詞用語已是過於深奧,無法讀懂了。土井晚翠和明治時代一道,成為遙遠的歷史。觀其人生,放射著嚴肅執著的人格光芒;觀其藝術,詩作獨樹一幟,翻譯功不可沒,建立了不朽的文學偉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