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新版)

圍城(新版)

《圍城(新版)》作者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不過,近來覺得獻書也像“致身於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只仿佛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已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因此罷了。

作者簡介

錢鍾書 (1910.11.21-1998.12.19),現代著名學者、作家。字默存,號槐聚。江蘇無錫人。早年就讀於教會辦的蘇州桃塢中學和無錫仁中學。1933年於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後,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1935年與楊絳結婚,同赴英國留學。1937年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獲副博士學位。又赴法國巴黎大學進修法國文學。1938年秋歸國,先後任昆明西南聯大外文系教授、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英文系主任。1941年回家探親時,因淪陷而羈居上海,寫了長篇小說《圍城》和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圍城》已有英、法、德、俄、日、西語譯本。散文大都收入《寫在人生邊上》—書。《談藝錄》是一部具有開創性的中西比較詩論。與此同時,他在上海暨南大學、中央圖書館和清華大學執教或任職。1953年後,在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任研究員。所著多卷本《管錐編》,對中國著名的經史子古籍進行考釋,並從中西文化和文學的比較上闡發、辨析。 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

內容簡介

《圍城(新版)》內容: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量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里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這是七月下旬,合中國舊曆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後大家都說是兵戈之象,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編輯推薦

在《圍城(新版)》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是虛構的,但是有考據癖的人也當然不肯錯過索隱的機會、放棄附會的權利的。

媒體推薦

寫《圍城》的錢鍾書/楊絳

寫《圍城》的錢鍾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水”,

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

子。他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三,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

雙生,鍾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

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鍾書稱為“姆媽”)。姆媽

一輩子幫在錢家,中年以後,每年要呆呆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痴姆媽”。

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準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

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的、堂的兄弟共十人,

鍾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

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

吃了痴姆媽的奶,有“痴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痴”,包括很多意義:瘋、傻、

憨、稚氣、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痴顛不拉”、“痴舞作法”、“嘸

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

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

他父親“憨”。也許鍾書的“痴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

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

來那時候的“痴氣”只是稚氣、氣,還不會淘氣呢。

鍾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鍾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

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

“鍾書”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

好像“亡兒”、“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

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一張張貼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貼上題簽“先兒家書

(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

他父親因鍾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鍾書對我說:

“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

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

“痴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

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

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

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

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

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

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曆十一月下旬

生的,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

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

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國小。鍾書六歲入秦氏國小。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

學”,就記起國小里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

“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

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堂弟鍾韓同在親戚家

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

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

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

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

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

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

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鍾書:“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期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

經營。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著去。伯

父花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

知是真有那么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花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

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

說。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呆子”讀如“豈子”,也不

知《西遊記》里的“呆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

《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

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了。李元霸或裴元慶或

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

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

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

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棒。(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

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

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老鼠哥哥同

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團棉花,

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

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

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

只好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

鍾書哭。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

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

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

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

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莊園,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閒逛。

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

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

伯父伯母吃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

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

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就著實管教,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

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

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

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裡的

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藥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

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

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

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

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

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裡,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

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侯爸爸看見媽媽那

樣的女孩子,準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

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

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

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扇上劾了“刺寶寶處”四個

字。鍾韓手巧,臉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

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

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幹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

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國小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國小。就在那

年秋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

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鍾書父親負擔了。

伯母娘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裡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鍾書的學費、書費當

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鍾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

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為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見老師

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堂上老師講什麼,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

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捻子為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

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

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就沒法寫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頭

蘸著墨水寫,當然寫得一塌糊塗,老師簡直不願意收他的練習簿。

我問鍾書為什麼不問父親要錢。他說,從來沒想到過。有時伯母叫他向父親要

錢,他也不說。伯母抽大煙,早上起得晚,鍾書由伯母的陪嫁大丫頭熱些餿粥吃了

上學。他同學、他弟弟都穿洋襪,他還穿布襪,自己覺得腳背上有一條拼縫很刺眼,

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見。雨天,同學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釘鞋,而且是伯伯的

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一次雨天上學,路上看見許多小青蛙滿地蹦跳,覺得

好玩,就脫了鞋捉來放在鞋裡,抱著鞋光腳上學;到了教室里,把盛著小青蛙的釘

鞋放在抬板桌下。上課的時候,小青蛙從鞋裡出來,滿地蹦跳。同學都忙著看青蛙,

竊竊笑樂。老師問出因由,知道青蛙是從鍾書鞋裡出來的,就叫他出來罰立。有一

次他上課玩彈弓、用小泥丸彈人。中彈的同學嚷出來,老師又叫他罰立。可是他混

混沌沌,並不覺得羞慚。他和我講起舊事常說,那時候幸虧糊塗,也不覺得什麼苦

惱。

鍾書跟我講,小時候大人哄他說,伯母抱來一個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

有點兒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時候他伯父已經去世,“南瓜精”是舅媽、姨媽等晚上

坐在他伯母鴉片榻畔閒談時逗他的,還正色囑咐他切莫告訴他母親。鍾書也懷疑是

哄他,可是真有點耽心。他自說混沌,恐怕是事實。這也是家人所謂“痴氣”的表

現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現,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總記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時候他

不會分辨左右,好在那時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腳。後來他和鍾韓同到蘇州上美國教

會中學的時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亂穿。在美國人辦的學校里,上體育課

也用英語喊口號。他因為英文好,當上了一名班長。可是嘴裡能用英語喊口號,兩

腳卻左右不分;因此只當了兩個星期的班長就給老師罷了官,他也如粹重負。他穿

內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後顛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顧前後掉轉,結果還是前後

顛倒了。或許這也是錢家人說他“痴”的又一表現。

鍾書小時最喜歡玩“石屋裡的和尚”。我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以為是什麼有趣

的遊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裡,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裡

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麼好玩。他說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

就玩“石屋裡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著自言自語。

這大概也算是“痴氣”吧。

鍾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了。鍾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痴頭

傻腦、沒正經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水”連累了嗣給長

房的鐘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一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小萎弱。上首的樹當

然就代表長房了。伯父一次私下花錢向理髮店買了好幾斤頭髮,叫一個佃戶陪著,

悄悄帶著鍾書同上祖墳去,把頭髮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鍾書說,要叫上首

的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那時候鍾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

感覺到那是伯父背著人幹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裡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

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為伯父保密。

鍾書十四歲和鍾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美國聖公會辦的學校)。父母為他置

備了行裝,學費書費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鍾韓同往蘇州上學,他功課都還不

錯,只算術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回家。鍾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

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說世界》、《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恣意閱讀。

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輾轉回家,假期已過了一半。他父親回家

第一事是命鍾書鍾韓各做一篇文章;鍾韓的一篇頗受誇讚,鍾書的一篇不文不白,

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鍾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時的窘況:家人都在

院子裡乘涼,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

“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奮讀書的志氣。鍾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

進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讚許。他也開

始學著作詩,只是並不請教父親。一九二七年桃塢中學停辦,他和鍾韓同考入美國

聖公會辦的無錫輔仁中學,鍾書就經常有父親管教,常為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

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鍾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

了。一次他代父親為鄉下某大戶作了一篇墓志銘。那天午飯時,鍾書的姆媽聽見他

父親對他母親稱讚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報信,當著他伯母對他

說:“阿大啊,爹爹稱讚你呢!說你文章做得好!”鍾書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稱讚,

也和姆媽一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

上有鍾書父親的序文。據鍾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鍾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

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鍾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挨了不少

“爆栗子”呢。

鍾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

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後,鍾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

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可惜鍾書所有

的家書(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鍾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饒餘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灣寫了一篇《清華的回

憶》(註:《清華大學第五級畢業五十周年紀念冊》,一九八四年出版)轉載此文。

饒君已故),有一節提到鍾書:“同學中我們受錢鍾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

詣很深,又精於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

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閒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一,

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鍾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

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鍾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

鍾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為他和鍾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

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鍾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

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後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

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裡頗為流傳,鍾書曾得意地畫給我看。一年前

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鍾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不住大笑。

鍾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著藥

名和藥性。每服一副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乾淨、吸水,鍾書大約八、九

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里的

“詩中之畫”。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昂之”——因為他佩服項羽,“昂之”

是他想像中項羽的氣概。他在每輻畫上揮筆署上“項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

大約常有“項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時在中學讀書的女兒為他臨

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

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

《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痴氣”的表現。

鍾書在他父親的教導下“發憤用功”,其實他讀書還是出於喜好,只似饞嘴佬

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鹹雜進。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

里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美學、

文藝理論等大部著作,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

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

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

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

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

“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

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這件補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言》里也提

到(見14頁)。鍾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言》給他過目,

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查這么精密。後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

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鍾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

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鍾書》里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鍾書的“痴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

帖,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

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

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

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

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

他多餘的“痴氣”往往發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

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

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鍾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

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於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

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裡埋置“地雷”,

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台或大把的毛筆

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裡的東

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

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里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

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

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

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

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裡去了。

鍾書的“痴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

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

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月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

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

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裡儘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

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

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

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

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

“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鍾書“痴人有痴福”。他作為書痴,倒真是有點痴福。供他閱讀的

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

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逕到

他手裡。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痴氣”的另一表現。

鍾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鍾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緻典

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一次我父親問我:“鍾書常那么高興嗎?”“高興”也正

是錢家所謂“痴氣”的表現。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鐘書,《槐聚詩存》的

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鐘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痴氣”旺盛的鐘書。

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痴話,說些傻話,然後再加上創造,加上聯想,加上

誇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里的人物和情節,都憑

他那股子痴氣,呵成了真人實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痴人,也畢竟不是

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里各個細節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

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回

腸蕩氣。

鍾書寫完了《圍城》,“痴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為第二部小說。一九

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

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在引錄三首:“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

市恩。碧海掣鯨閒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奕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

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展薄雷。脫葉

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後兩首寄寓他對當時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

《宋詩選注》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

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

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

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

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

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餘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裡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

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幾句話

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注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我要乘我們夫婦

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里寫的全是捏

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

作者簡介

錢鍾書,現代文學研究家、作家。子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江蘇無錫人。著有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長篇小說《圍城》等。

目錄

圍城

附錄

記錢鍾書與《圍城》

文摘

第四章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痴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里醒過來,開始不住

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剌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

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

臥室里的沙發書桌,臥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變,對

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澹,至少自己的天地

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

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進不去,

而他的天地里,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願意小輩瞞

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唐家車夫走後,方鴻漸上樓

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刀

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

地延宕著,要聽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風鴻漸來吃早點,叫

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加倍的大,罵鴻

漸混賬,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分付茶房一聲。現在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

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

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他沒念過?他給女人

迷錯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

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

“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怕人憐憫或教訓。

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

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

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裡隱蔽著,仿佛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

事,不讓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閒事了。可是,心裡的痛苦

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

飾了內心的淒黯。自己是個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頭刮臉以外,沒法用非

常的妝飾來表示自己照常。倉卒間應付不來周太太,還是溜走為妙。鴻漸到了銀行,機械地

辦事,心疲弱得沒勁起念頭。三閭大學的電報自動冒到他記憶面上來,他嘆口氣,毫無願力

地復電應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電報,經理室派人來請。周經理見了他,皺眉道:“你怎

么一回事?我內人在發肝胃氣,我出門的時候,王媽正打電話請醫生呢。”

鴻漸忙申辯,自己一清早到現在沒碰見過她。

周經理器喪著臉道:“我也開不清你們的事。可是你丈母自從淑英過世以後,身體老不

好。醫生量她血壓高,叮囑她動不得氣,一動氣就有危險,所以我總讓她三他,你——你不

要拗她頂她。”說完如釋重負的吐口氣。周經理見了這掛名姑爺,鄉紳的兒子,留洋學生,

有點畏閃,今天的談話,是義不容辭,而心非所樂。他跟周太太花燭以來,一向就讓她。當

年死了女兒,他想娶個姨太太來安慰自己中年喪女的悲,給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

么“死了乾淨,好讓人家來填缺,”嚇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對她更短了氣焰。他所說的

“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

分”。

鴻漸勉強道:“我記著就是了。不知道她這時候好了沒有?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氣,你別去自討沒趣。我臨走分付家裡人等醫生來過,打電話

報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紀了!二十多年前,我們還沒有來上海,那時候她就有肝胃氣

病。發的時候,不請醫生打針,不吃止痛藥片,要吃也沒有!有人勸她抽兩口鴉片,你丈母

又不肯,怕上癮。只有用我們鄉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門閂,周身捶著。捶她的人總

是我,因為這事要親人乾,旁人不知痛癢,下手太重,變成把棒打了。可是現在她吃不消

了。這方法的確很靈驗,也許你們城裡人不想信的。”

鴻漸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親人”,忙說:“相信!相信!這也是一種哄騙神經

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

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

話,第一句便問他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痴鈍里醒過

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

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

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剌耳地

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

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

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仿佛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

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

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

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

慘澹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

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

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

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

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

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

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

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

慌,態度侷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台,他偏願意抓踴

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

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

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

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

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

—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

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裡咒罵著周太太,今天

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

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

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

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

話。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里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

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閒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札沒落在他手裡。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么大的

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

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臻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

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

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裡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

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

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裡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

的日子。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裡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準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

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訊息,硬著頭皮回

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裡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

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

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

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閒之福。

不知怎樣,清閒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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