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
唯識學是大乘佛學的三大體系之一,是繼大乘中觀學之後印度佛學的主流與核心。從3到7世紀的500年中,唯識思想一直保持很大的優勢,對其他各種思想與學說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唯識學傳入中國以後,對中國佛學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唯識學的確立與發展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本文將就唯識思想理論的源流與發展演變作一簡要的論述。
原始佛教唯識思想探源
《阿含經》是原始佛教的根本經典,儘管《阿含經》中並沒有明確提出唯識的概念,但它卻是唯識思想的淵源所在。
業感緣起,也叫十二因緣,是原始佛教的重要思想,它揭示了有情生命流轉的基本規律。在十二因緣中,“識”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因為它是作為生命的果報體而存在。“識”不僅在入胎時有主導的作用,在每一期生命中,也具有執受有情色身的作用。任何生命體,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離開這主體的心識,因為任何生命都是精神與物質的結合體。有情生命由業所感,而業又是由心所造,一切以心識為本,有情的雜染和清淨都是以心為轉移。
儘管《阿含經》只談到了六識,但如果我們深入分析下去,就會發現六識並不能說明心理的一切,因為前六識有間斷的時候。要說明三世流轉,就必須承認在第六意識之外,還有更微細的心識,可以說它就是阿賴耶識的前身。此外,《阿含經》中講到了“四食”,其中“思食”和“識食”都包含著唯識思想的潛流,因為他們對於有情生命的延續起著重要的作用。
部派佛教唯識思想探源
部派佛教大約在佛滅後120年開始形成,大體可以分為兩大部,即上座部與大眾部,其中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部、犢子部和說一切有部等。相對來說,上座部對唯識學的影響要大於大眾部,尤其是上座部中的說一切有部。
上座部談到了九種心,其中“有分心”指的是平靜無念的心,大眾部認為一切眾生都有根本識。
經量部是說一切有部的重要一支,它建立了“一味蘊”,也叫“勝義補加特羅”,即細心識,用它來說明有情生命的流轉以及人的記憶與經驗。經部提到了“種子”與“薰習”,認為色法、心法各有種子,彼此互相薰習,這顯然與唯識學的思想有關。從一切有部分出的化地部提出了“窮生死蘊”,即是指在沒有解脫生死之前,一直存在的有漏心識,這也就是阿賴耶識的異說。犢子部建立的“不可說我”與唯識的關係非常密切,它就是輪迴轉生的主體,也是六識生起的所依。
順便說一下,種子與細心,本來是兩個東西,但後來唯識學者根據經義,很巧妙地將這兩種思想結合起來,構成了唯識學說的重要理論,並奠定了唯識義理的深厚基礎。
大乘佛教唯識學的確立、發展與演變
從公元三、四世紀起,大乘唯識學開始在印度形成、建立,並迅速發展起來。到了六至七世紀唯識學發展到了鼎盛時期。大乘唯識思想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
經典時代的唯識學
唯識學所依據的大乘經典有六部,即:《解深密經》、《大方廣佛華嚴經》、《如來出現功德經》、《大乘阿毗達磨經》、《楞伽經》、《厚嚴經》。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是《解深密經》,它是唯識學的正依。唯識學的主要思想和核心理論在這部經中都基本上提到了。如:在間斷的六識外,確立了阿賴耶識的存在,作為輪迴的主體;在種識現起一切的思想下,確立了唯識無境的原理;在“一切法相品”和“無自性相品”中,提出了唯識的重要理論--三性、三無性等。唯識學是依三性,即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來抉擇一切法,並認為說一切法皆空是不了義,只有遍計所執性是空的,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都是有的。可以說《解深密經》基本上奠定了唯識學的理論基礎,是唯識學最主要的經典依據。《大方廣佛華嚴經》、《楞伽經》、《厚嚴經》都不是純粹的唯識的思想,同時包含了如來藏的思想在內。《如來出現功德經》、《大乘阿毗達磨經》在中國都沒有譯本。
論典時代的唯識學
此時的唯識思想主要是指彌勒學、無著學和世親學,這是唯識學逐步確立和完善的重要時期。在此需要對大乘唯識學產生的思想和時代背景作一簡要的說明。眾所周知,唯識學是在龍樹大乘中觀學之後產生的,此時己是佛滅七百年後 ,隨著性空思想的逐漸衰落,印度大乘佛教出現了很多問題,對龍樹空義思想產生了種種誤解,甚至出現了“惡取空”,否定一切的極端傾向。與此同時,秘密的“如來藏我”思想也很突出,專說一乘,不可避免的含有神我之意。在這種情況下,佛滅九百年後 ,無著、世親兩大論師,繼承、發展了彌勒之學,廣造經論,大力弘揚大乘唯識學,其目的就是為了糾正當時人們的錯誤知見,讓佛法走入正道。而此時已是佛在《阿含經》中所預言的“(佛滅五百年後)有諸相似偽寶出於世間,偽寶出已,真寶則沒”的像法時期了。
彌勒菩薩被認為是唯識學的開山祖師(但嚴格來說,彌勒的思想並不限於唯識)。彌勒的唯識學是由無著傳出的,一般認為,彌勒就是在兜率內院的一生補處菩薩,也就是當來人間的未來佛。但也有人認為是當時真實的歷史人物。漢傳的彌勒五論是:《瑜伽師地論》、《大乘莊嚴論頌》、《分別瑜伽論》、《金剛般若論頌》、《辨中邊論頌》。藏傳沒有《分別瑜伽論》、《金剛般若論頌》,與之相應的是《現觀莊嚴論頌》和《辨法法性論》,共同具有的三部論是《瑜伽師地論》、《大乘莊嚴論頌》、《辨中邊論頌》。其中,《瑜伽師地論》被公認是唯識學的根本論典。
無著論師大約是公元310-390年間的人,傳說他曾上升兜率天向彌勒菩薩請法,學習《瑜伽師地論》,對唯識學的創立與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無著的主要論典有:《顯揚聖教論》、《攝大乘論》、《阿毗達磨集論》等。其中,《顯揚聖教論》可以說是《瑜伽師地論》的大綱;《攝大乘論》是建立唯識理論的核心,對阿賴耶識和三性等問題作了詳盡的說明與論證,本論是解釋《大乘阿毗達磨經》的,被認為是無著的代表作品;《阿毗達磨集論》是建立唯識法相的重要論典。
世親論師是無著論師的弟弟,曾大力宣揚小乘教義,後受其兄影響,信受大乘,廣造經論,弘揚大乘唯識學。他將唯識學說加以嚴密組織,使之系統化、條理化,可以說是唯識學的集大成者。世親論師的主要的唯識論著有:《百法明門論》、《唯識二十頌》、《唯識三十頌》、《辨中邊論釋》等,其中《唯識三十頌》是按照唯識相、唯識性、唯識位的次第,配合境、行、果的修學程式,建立了嚴密的組織,是世親晚年一部具有代表性和總結性的唯識學著作。在完成了《唯識三十頌》後,世親論師本來打算為頌文再寫一部釋論,可惜這個願望沒有實現就去世了,因此這個任務就留給了後來的唯識論師們了。
儘管無著與世親一脈相承,但他們的思想還是有很大的差異。世親的思想比較複雜,對阿賴耶識和如來藏兩大體系都有很深的造詣,而在無著的論著中卻很難找到有關如來藏和佛性等思想。此外,我們還可以從《攝大乘論》和《唯識三十頌》看出兩家唯識思想的主要差異:關於“能變識”,世親是立三能變,即阿賴耶識、末那識、前六識都是能變識,重在以現行識來說明賴耶受熏持種、末那為執藏等唯識義。無著則只立“一能變”,對阿賴耶識是重在種子識的說明。
唯識學所依據的十一論是:《瑜伽師地論》、《顯揚聖教論》、《大乘莊嚴論》、《集量論》、《攝大乘論》、《十地經論》、《分別瑜伽論》、《觀所緣緣論》、《唯識二十頌》、《辨中邊論》、《阿毗達磨集論》,其中,以《瑜伽師地論》為正依。該論共分為五分:本地分、攝抉擇分、攝釋分、攝異門分、攝事分,具體說明瑜伽師所行的十七地。其中,又以 “本地分”最為根本,心、意、識、八識、種子與薰習、轉依等重要理論和思想在“本地分”中都很明白地說到了。本論提出了證明阿賴耶識存在的八大理由,即執受證、初受生證、明了證、種子證、業用證、身受證、無心定證、命終證。又以四相建立流轉、一相建立還滅,於流轉四相中,明確提出末那識說,從而完成了八識唯識說的思想體系。
後世親時代的唯識學
世親論師以後大約200多年的時間,在印度出現了很多以研究世親唯識思想為中心的唯識學家,這是唯識思想最活躍和唯識學發展的高峰時期。據說注釋世親《唯識三十頌》的有28家,其中著名的有十大論師,他們是:德慧、安慧、護法、難陀、淨月、親勝、火辨、勝友、最勝子、智月。此外,傑出的大論師們還有陳那、勝軍、親光、戒賢等,與十大論師相比,他們也毫不遜色。不過,在這些大論師中,著述最多、最有代表性的還是要算安慧和護法。究竟誰能真正代表世親思想,也沒有統一的說法,通常藏傳佛教認為是安慧,而漢傳則主護法,二者的唯識學說有較大的差異,下面簡單的說明一下以安慧和護法為代表的各大論師們唯識思想的主要觀點。
第一就末那所依說。安慧、難陀說末那所依是種子賴耶,不是現行賴耶;護法認為兩者都是末那所依,一是因緣依,一是不共具有依。
第二就三位有無末那說:也就是說在出世道、滅盡定、阿羅漢三位上,第七末那識還有沒有識體?安慧是體無家,認為沒有末那的識體;而護法說是在末那上去除染污之義,識體還是有的,稱為義無家。
第三就諸識有無能遍計說:安慧說能遍計的妄執心的識體,通於八識,因為凡是有漏的,就一定是有執的;護法說只有第六意識與第七末那識有能遍計。
第四就心識作用多少說。安慧立識體(自證分)一分,難陀立見、相二分,陳那立三分,護法立四分(加上證自證分)。
第五就種子的起源說。護月持本有說,難陀持新熏說,護法認為既是本有又是新熏,並且都是無始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唯識學後期,如來藏系思想越來越流行,兩者融合而稱為唯識如來藏系。《楞嚴經》和《密嚴經》就是這方面的經典,代表人物有寂天論師等,但嚴格來說,這不是無著、世親唯識學的正流。
七世紀後,由於密教的崛起和中觀性空學的復興,加上自戒賢、法稱以後,很少有優秀、傑出的唯識大師們出現與弘傳,唯識學在印度就逐漸衰落了。不過唯識學傳到了中國以後,卻在中國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並由中國傳到了日本和朝鮮、韓國。
唯識學在中國的發展與演變
唯識學在南北朝時期傳到我國,到了唐朝發展到高峰,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地論時期、攝論時期、識論時期。
地論時代的唯識學
此時是唯識學在中國的初傳時期,所依據的論典是世親論師依《華嚴經·十地品》所造的《十地經論》。最早傳入中國的唯識論著是《瑜伽師地論》“本地分”中的“菩薩地”,在公元五世紀,由曇無懺譯出,但除了菩薩戒外,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影響。《十地經論》的內容主要是說明阿賴耶識為真如法性與自性清淨義,該論由北魏菩提流支、勒那摩提、佛陀善多三人翻譯並傳入我國,後來慧光法師合譯為一,比較接近勒那摩提的思想。另外,道寵法師作疏弘揚《十地經論》,而以菩提流支的思想為準。因此,便有南北兩派之爭,南派認為阿賴耶識是淨識,北派雖也承認有個真常淨識,只是不承認賴耶是真淨,而是無明妄識。由於南派思想比較合乎地論思想,所以北派不及南派的勢力大,而終為後來興起的攝論所化。
攝論時代的唯識學
此時的唯識學是以《攝大乘論》為核心。《攝大乘論》是無著論師以《大乘阿毗大磨經》的“攝大乘品”所造,陳代的真諦三藏所譯,其思想重心主要是成立阿賴耶識實有,攝論家稱此識為無記無明隨眠識,它既非全真,又非全妄。真諦所譯的論典,重在阿賴耶識(即種子識)的轉變,也就是“一能變”的思想,而且他對阿賴耶識和如來藏兩大思想作了疏解與融通。此外,真諦還有第九識--阿摩羅識之說,阿摩羅識又叫無垢識,其實就是指眾生的本淨心。因此有人認為攝論的唯識思想,實含有不少真諦個人的思想在內。當然,從翻譯的角度來說,這是有些不夠忠實,但這種思想卻是存在於當時中國的佛教界,而並非完全是真諦個人的意見。隨著攝論系的發展和影響的不斷擴大,陳、隋之際的北方地論學者,多轉而學攝論。地論學逐步為攝論學所取代。
識論時代的唯識學
由於對當時地論學和攝論學的唯識理論存在種種困惑、疑問,玄奘大師歷盡艱辛去印度求法,他的所學十分廣博,但最主要的是後世親時代護法系的唯識學及其陳那的因明理論,其特質在於嚴密的思辨與條理,並有不少創新之說。
識論時代的唯識思想,其實就是玄奘系的唯識思想,是以《成唯識論》為根本。這是唯識學在中國發展的高峰和輝煌時期。作為一個獨立、完整的佛學宗派--“唯識宗”(也叫“法相宗”或“法相唯識宗”)正式成立,並得到了迅速發展。
《成唯識論》是解釋世親論師《唯識三十頌》的一部綜合性與總結性的論著,是以護法之說為中心,參考、調和其他九大論師之說合譯而成的,是唯識宗的重要論典。玄奘大師弟子窺基大師在弘揚唯識學方面功不可沒,其主要著作有:《成唯識論述記》二十卷,《唯識二十論述記》二卷,《成唯識論掌中樞要》四卷,《瑜伽師地論略篡》十六卷,《大乘阿毗達磨集論述記》十卷,《大乘法苑義林章》七卷,《因明大疏》三卷等。窺基大師以後的唯識學者及其作品還有:慧詔的《唯識了義燈》,靈泰的《唯識疏鈔》,智周的《唯識演秘》,道邑的《唯識義蘊》等。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自從唐末以後,唯識學在中國就逐漸衰落了。
近、現代中國唯識研究三系略說
唯識學作為一個完整而獨立的宗派,在沉寂了千年之後,到了清末與民國時期又突然興盛起來,從而掀起了一個研究唯識學的高潮。此時,研究唯識學的團體主要有三個,即南京歐陽竟無領導的支那內學院,北京韓清淨領導的法相研究會(後改為三時學會),太虛大師領導的武昌佛學院。前者的代表人物及其主要作品是:歐陽竟無的《唯識抉擇談》、《唯識講義》,王恩洋的《二十唯識論疏》、《攝大乘論疏》,呂徵的《論莊嚴經論與唯識古學》等。三時學會的代表人物及其主要作品有:韓清淨的《瑜伽師地論科句》、《成唯識論講義》,朱芾煌的《法相辭典》,周叔迦的《唯識研究》等。後者有太虛大師的《法相唯識學》,唐大圓的《唯識學的科學方法》,法舫法師的《唯識史觀及其哲學》等。
這三系唯識學在思想觀點和研究方法上存在很大的差異與分歧。大致來說,前二者是完全站在印度唯識學,尤其是玄奘一系的唯識今學的立場上,排斥甚至否定中國佛學的傳統,重視歷史和考據的學術方法。而以太虛大師為主導的一系則比較開放、寬容,在繼承印度傳統唯識學的同時,又肯定和捍衛了中國佛學(主要是指真常系的天台、華嚴、禪宗等宗派)的正統地位。在治學方法上,也不太受考據的束縛和影響。當然,這三系也有相通之處。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熊十力的《新唯識論》,熊十力是歐陽竟無的弟子,現代學術界都認為他是新儒家。他所著的《新唯識論》,雖然包含有唯識、法相的內容與思想,但又雜取了禪宗、天台、華嚴以及周易、老莊、宋明理學等各種學說,重點是談體用關係,可以說,這不是一部純正的唯識學著作。
這一時期的唯識學研究,除了以上說的三系之外,還有一些重要的唯識學家值得注意,如章太炎、梅光曦、范古濃、釋守培等。至於現、當代,從事唯識學研究的法師、專家也不少,對唯識學的發展與弘揚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比較著名的有北京的韓鏡清、四川的唐仲容,以及港台的演培法師、羅時憲、霍韜慧等。
唯識古學與今學略說
唯識學上有所謂古學與今學之說。兩者的思想存在較大的差異。大體上,在印度將無著、世親以及繼承並推闡此二家的唯識學稱為古學,而將發揮、演變此二家學說的稱為今學。古學是順從舊說,今學則是推演衍新說。在十大論師中,一般認為,安慧是古學,護法是今學。在中國,唯識典籍有舊譯與新譯之分,菩提流之與真諦之舊譯屬於古學,而玄奘大師的新譯則屬於今學。
結說
宗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唯識學說是在不斷發展中逐步建立和完善的。因此,對於唯識學的不同派系,不同思想,應從論師們所依據的不同經典和思想時代背景進行具體的分析與評價。
有關唯識學的問題還很多,也很複雜,如唯識與因明的關係,法相、唯識之辯,瑜伽與唯識,唯識學與《大乘起信論》的關係,以及唯識學在印度和中國衰落的原因等等,都可以進行專題研究,在此就不多說了。
唯識學的思想理論,在整個佛法的體系中,可以說是最具有思辯性和嚴密性的一門學說,它正受到越來越多的佛教學者的重視與喜愛。隨著社會、文化的不斷發展和佛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唯識學必將煥發出新的、強大的生命力。不過,在另一方面,唯識學博大精深的經典,過於繁瑣的義理和複雜的名相、概念也讓許多學佛者望而生畏。因此,在學習和把握唯識學的基本思想和理論的基礎上,有效借鑑、吸收現代西方哲學、心理學等人文學科,用生動、形象的語言詮釋唯識學,以適應現代人的文化背景與思維方式,契理契機地學習、研究和弘揚唯識學,是擺在我們面前一個十分重要而緊迫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