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1]
朝代:宋
作者:黃庭堅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2]
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3]
物色看王會,勳勞在石渠。[4]
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5]
作品注釋
[1]錢穆父:名勰。字穆父,杭州人,時錢勰任中書舍人,出使高麗。得到了猩猩毛筆,寫詩以記。此詩為和答彼詩。猩猩毛筆:高麗筆,蘆管黃毫,健而易乏,舊說是猩猩毛製成(見《雞林志》)。
[2]愛酒:據《唐文粹》中裴炎《猩猩說》載:阮研使封溪,見邑人云:猩猩在山谷間,數百為群。人以酒設於路側,又愛著屐,里人織草為屐,更相連結。猩猩見酒及屐,知里人設張,則知張者祖先姓字,乃呼名罵云:奴欲張我!舍之而去。復自再三相謂曰:試共嘗酒。及飲其味,逮乎醉,因取屐而著之,乃為人所擒獲。能言:《曲禮》:“猩猩能言,不離禽獸。”機事:機密的事情。《易·繫辭上》曰:“幾事不密則害成。”幾、機相通。兩句意思是猩猩貪杯好酒,因此喝醉了就走不動了,猩猩又會人話,事情也就不機密了。寫猩猩貪小欲而喪生。
[3]平生幾兩屐:據《晉書·阮孚傳》:阮孚很愛屐,自己親自製作。曾嘆息說:“未知一生能著幾兩屐。”五車書:《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兩句說猩猩縱使愛屐如命,到頭來又能穿多少雙呢,但猩猩死後,用它的毛製成的毛筆,卻能著書五車。
[4]物色:訪求。王會:《汲冢周書》的《王會篇》。鄭玄認為是周王城建成後,大會諸侯及四夷所作,這裡藉以點出毛筆來自外國。石渠:漢代皇帝的圖書館。班固《西都賦》:“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勳勞:毛筆的功勞。兩句意為猩猩毛筆來自高麗,它的功勳在於人們的著述。
[5]楊朱:戰國時期楊朱學派的創始人,提倡利己主義。《孟子》:楊朱氏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兩句說的是猩猩拔出的毛製成了筆,在您的手上,能發揮濟世的功用,看來真該把拔一毛而利天下的道理告訴楊朱才對。
作品導讀
錢穆父曾寫有《詠猩猩毛筆》,此詩為山谷和詩,借詠猩猩毛筆來說明為人處世應該有利於社會,而不應象楊朱一樣。詩人從猩猩及毛筆想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深含著對人生命價值的追尋。這是因小見大的寫法。“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之句極具驚心動魄的藝術震撼力。
全詩用了多個典故,有些典故的出處並不容易找到,因此讀起來多少有些難懂。所以王若虛曾批評山谷的這首詩說:“此及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但也應看到,山谷善於把故實剪裁到詩里,以表現新的內容。如“愛酒”、“能言”兩個典故,把猩猩的生動活潑寫了出來,此正所謂的“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平生”兩句,王士禎謂曰:“超脫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最後兩句又是用典,一邊固是讚揚錢穆父文章了得,一邊又以此毛喻楊朱之毛,怪不得紀昀說:“點化甚妙,筆有化工,可為詠物用事之法。”
作者生平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英宗治平進士。曾任地方官和國史編修官。在黨爭中,以修《神宗實錄》不實罪名被貶。最後死於西南貶所。
黃庭堅以詩文受知於蘇軾,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其詩宗法杜甫,並有“奪胎換骨”“點石成金”“無一字無來處”之論。風格奇硬拗澀。他開創了江西詩派,在兩宋詩壇影響很大。詞與秦觀齊名,少年時多做艷詞,晚年詞風接近蘇軾。
有《山谷集》,自選其詩文名《山谷精華錄》,詞集名《山谷琴趣外篇》(即《山谷詞》)。又擅長行,草書,為“宋四家”之一,書跡有《華嚴疏》《松風閣詩》及《廉頗藺相如傳》等。
作品評價
黃庭堅(一○四五~一一○五)字魯直,自號山谷老人,又號涪翁,分密人,有“山谷內集”、“外集”、“別集”。他是“江西詩社宗派”的開創人,生前跟蘇軾齊名,死後給他的徒子法孫推崇為杜甫的繼承者。自唐以來,欽佩杜甫的人很多,而大吹大擂地向他學習的恐怕以黃庭堅為最早。他對杜詩的那一點最醉心呢?他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在他的許多關於詩文的議論里,這一段話最起影響,最足以解釋他自己的風格,也算得江西詩派的綱領。他有些論詩的話,玄虛神秘,據說連江西派里的人都莫名其妙的。
杜詩是否處處有來歷,沒有半個字杜撰,且撇開不談。至少黃庭堅是那樣看它,要學它那樣的。元稹賞識杜詩的白描直說,不用古典成語:“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劉禹錫講“業詩即須有據”,舉了一句杜詩為例,只限於“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在涵意上還比黃庭堅的話狹得多。“無一字無來處”就是鍾嶸“詩品”所謂“句無虛語,語無虛字”。鍾嶸早就反對的這種“貴用事”、“殆同書抄”的形式主義,到了宋代,在王安石的詩里又透露跡象,在“點瓦為金”的蘇軾的詩里愈加發達,而在“點鐵成金”的黃庭堅的詩里登峰造極。“讀書多”的人或者看得出他句句都是把“古人陳言”點鐵成金,明白他講些什麼;“讀書少”的人只覺得碰頭無非古典成語,仿佛眼睛裡擱了金沙鐵屑,張都張不開,別想看東西了。當然,以前像李商隱和師法他的西崑體作者都愛把古典成語鑲嵌繡織到詩里去的,不過他們跟黃庭堅有極大的不同。李商隱的最起影響的詩和西崑體主要都寫華麗的事物和綺艷的情景,所採用的字眼和詞藻也偏在這一方面。黃庭堅歌訁永的內容,比起這種詩的來,要繁富得多,詞句的性質也就複雜得多,來源也就廣博冷僻得多。在李商隱、尤其在西崑體的詩里,意思往往似有若無,欲吐又吞,不可捉摸;他們用的典故詞藻也常常只為了製造些氣氛,牽引些情調,仿佛餐廳里吃飯時的音樂,所以會給人一種“華而不實”、“文浮於意”的印象。黃庭堅有著著實實的意思,也喜歡說教發議論;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議論怎樣迂腐,只要讀者了解他用的那些古典成語,就會確切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層水汽、凍成一片冰花。黃庭堅曾經把道聽塗說的藝術批評比於“隔簾聽琵琶”,這句話正可以形容他自己的詩。讀者知道他詩里確有意思,可是給他的語言像帘子般的障隔住了,弄得咫尺千里,聞聲不見面。正像“文心雕龍”“隱秀”篇所說:“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這種“耐人思索”是費解,不是含蓄。
南宋初年,任淵註解了“山谷內集”;南宋中葉,史容注了“外集”,史季溫注了“別集”,都趕不上任淵的精博。此外,陳逢寅也作了“山谷詩注”,任驥和鄧公立又分別注了“外集”,可惜這三家的注本沒有流傳。看來“讀書多”的人對黃庭堅的詩都疑神疑鬼,只提防極平常的字句里有什麽埋伏著的古典,草木皆兵,你張我望。例如任淵滿以為把“和答錢穆父訁永猩猩毛筆”的出典註明白了,可是楊萬里又搜查出來兩句暗藏的“古人陳言”。甚至黃庭堅明明是默寫白居易的詩,記錯了些字句,他的崇拜者也以為他把白鐵點成黃金,“可為作詩之法”,替他加上了一個“謫居黔南”的題目,編入他的詩集裡。
--錢鍾書<宋詩選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