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又到西湖
摔斷左腿之後,我以為三五年內不可能出門旅行。現在靠朋友們的幫助和兒女們的照料,我居然又來到西湖,住在去年住過的那所旅館內,一切如舊,只是我身邊多了一根木拐和一把輪椅。
木拐和輪椅有它們的用處。我幾次拄著木拐在正門外大平台上散步;我坐在輪椅上游過三潭印月和西山公園。這說明我還不能自理生活。
這次我和孩子們同住一個大房間,因為我離不開他們。九歲的外孫女端端也同來陪我度過國慶節。寢室外有一座較大的陽台,在那裡也可以看到西湖,仍然是蘇堤、孤山,還有新建成的公園“曲院風荷”,園中一帶水杉林,水面上一大片荷葉。正對面孤山腳下就是秋瑾墓,白色的烈士塑像聳立在綠樹叢中。往左看,白堤遠遠地橫在前面,保俶塔高高地立在左側,眼界開闊多了。
陽台下香樟和桂樹枝葉茂密,長得十分高大。這次我住在五樓,離它們更近了些,剛巧又是桂花開放的時節,站在欄前,滿面花香,好久沒有聞到這樣濃郁的香氣了。可惜連續下了四天的雨,陽台上積水難消,紅磚地鋪得不夠平,從寢室打開門走出去,面前就是一個水盪,我的病腿無法一步跨過去,只好“望洋興嘆”。幸而下雨的時候還不算太多,我在杭州小住的十五天中,雨天不過占三分之一。落雨我就不下樓,陰天我喜歡在樓下大廳的沙發上閒坐,默默地觀察別人。我至今還保留著這個老習慣。
今年遊客特別多,外賓和華僑一批接著一批,每天游車出發前和游罷歸來後,大廳里顯得十分擁擠,看來它快要不能適應新的形勢了。前幾天我游三潭印月,女婿推著我坐的輪椅走過曲折的小橋,我驚奇地發現四周有那么多的人,好像在鬧市一樣。人多了,風景的負擔加重了;大家擠來推去,風景的魅力也就減少了。一九三○年我第一次游西湖,在一個月夜,先到三潭印月,仿佛在做一個美麗的夢。一九六○年春夏之際我常到三潭印月橋上碑亭中徘徊,欣賞康有為親筆寫的對聯“如此園林,四洲游遍未曾見”。“文革”期間連康有為的對聯也被砸爛了,現在換上別人的手跡用小字給刻了出來,我無法在亭內停留將聯語重念一遍,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旅遊淡季。
我沒有去靈隱,聽說到那裡燒香的人太多。國慶節上午我侄女國糅帶著小端端從靈隱寺後面爬上韜光,回來抱怨說絲襪給人們手裡落下的香灰燒了個小窟窿。遊人和風景、名勝之間需要做適當的安排,看來這樣的時候已經到了。
但西湖的綠化工作做得不錯,也不難應付發展得很快的形勢。我看到越來越多的遊人,也看到越來越美的山水。橫遭冤屈的名勝古蹟得到了昭雪;破壞了的景物逐漸在恢復;新建設的公園不斷在增加。西湖的確是我們的大花園。
三十年代每年春天我和朋友們游西湖,住湖濱小旅館,常常披著雨衣登山,過煙霞洞,上煙雨樓,站在窗前望湖上,煙雨迷茫,有一種說不出的美。煙霞洞旁有一塊用世界語寫的墓碑,清明時節我也去掃過墓,後來就找不到它了。這次我只到過煙霞洞下面的石屋洞,步履艱難,我再也無法登山。洞壁上不少的佛像全給敲掉了,不用說這是“文化大革命”的成績。
石像毀了,影子還在。為什麼要砸爛呢?我想不通。
作者簡介
巴金(1904年-2005年),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1927年赴法國留學。1928年在巴黎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說《死亡》。1928年冬回國。1934年在北京任《文學季刊》編委,同年秋赴日本。1935年回國,在上海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出版“文化生活叢刊”、“文學小叢刊”。1936年與靳以創辦《文學月刊》。抗日戰爭期間完成長篇小說《家》《春》《秋》,中篇小說《憩園》《第四病室》。抗日戰爭勝利後曾任平明出版社總編輯。1946年創作長篇小說《寒夜》。1982年獲“但丁國際獎”。1983年獲法國榮譽勳章;1985年被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授予國外名譽院士稱號。2005年10月逝世。主要著作收入《巴金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