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平
早年生活
厲鶚生於康熙三十一年五月初二日(1692年6月16日),卒於乾隆十七年九月十一日(1752年10月17日)。先世居慈谿,後遷至錢塘。祖父大俊,父奇才,都是布衣。他排行第二,兄士泰,弟子山。他還在少年時,父親就已去世,家境貧寒,全家人靠士泰賣菸葉為生。他因家庭生活所迫,幾乎被士泰送進廟宇,後自己堅持不出家才作罷。
求知上進
生活雖然艱苦,但厲鶚的求知慾卻很強。他刻苦用功,“讀書數年,即學為詩,有佳句”。後來他又廣泛涉獵,“於書無所不窺,所得皆用之於詩”。弱冠時,他從杭可庵游,可庵之子世駿小他4歲。他稱可庵為先生,與世駿結為密友。他性格孤僻,不諳世事,但酷愛出遊。每“遇一勝境,則必鼓棹而登,足之所涉,必寓諸目,目之所睹,必識諸心”。江浙山水,激發了他的豪邁詩情;迷人風光,豐富了他的美妙想像。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這位貧寒之子,迅速成長為一位詩人。
這位年輕的詩人,對社會現實似乎有所不滿,而又無能為力。他覺得“與其作白眼以看人,何如問青天而搔首”,因此仿古人詩體,借遊仙之詠來抒發自己的游思和感慨。康熙四十九年(1712年),厲鶚寫了《遊仙百詠》,不久又寫了《續遊仙百詠》。這兩篇遊仙詠清新飄逸,然而,詩人仍覺得言猶未盡。五十二年(1713年),他寫了《再續遊仙百詠》,“借文翰為遨遊,真可謂盡名士之才情,極仙人之本色”,受到了朋友的讚嘆。他自己也沾沾自喜道:“昔謝逸作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世有知我者,其將以予為厲遊仙乎?”
教授學生
五十三年(1714年),厲鶚受聘來到了汪舍亭家,在聽雨樓教授汪家的兩個孩子:汪浦、汪沆。在這裡,他受到了禮遇,飲食居住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汪家對孩子要求嚴格,厲鶚也極盡教師之責,認真授業。從五十三年到五十七年(1718年),他一直在汪家任師。在他的教授下,汪浦、汪沆學業大有長進。尤其是汪沆,後來也成為一位名士,並始終感激自己的恩師。
考中當官
五十九年(1720年),厲鶚參加鄉試,考官是內閣學士李紱。在試闈中,李紱見到他的試卷,讀了他寫的謝表,感嘆道:“此必詩人也!”立即錄取。中舉之後,厲鶚登舟北上,準備參加京城會試。此時,他年不到30,又是第一次入都,興奮的心情可想而知。沿途他詩興時發,寫下了10多首詩。然而他沿途觀光的興趣似乎比會試中式的希望更濃。在《廣陵寓樓雪中感懷》一詩中,他寫道:“沉湎居翥主,浩蕩遊子意。平生淡泊懷,榮利非所嗜。哂笑詎雲樂,明發難自棄。茲來捫空囊,翻為故交累。因思在家貧,忀徉尚高致。束書細遮眠,疏花香破鼻。紙閣無多寬,回隔飛塵至。因之問故園,南湖煩寄字。”
在京城,厲鶚的詩受到了侍郎湯右曾的賞識。厲鶚春闈報罷,右曾殷勤辦酒,收拾臥榻,派人致意要將厲鶚請到家中。厲鶚得信後卻不辭而別。次日,右曾迎請時,他早已遠去。“說者服侍郎之下士,而亦賢樊榭之不因人熟”。在歸途中,厲鶚寫詩嘆道:“一昔都亭路,歸裝只似初。恥為主父謁,休上退之書。柳拂差池燕,河驚撥刺魚。不須悲楚玉,息影憶吾廬。”
結交文人
回到家鄉後,厲鶚更加熱衷於出遊吟詩。隨著詩名的傳播,他與更多的文人結成了朋友,與周京、金志章、符曾、金農十分親密,常常在一起作文字之會,賦詩為樂。揚州鹽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賈而好儒,“以古書、朋友、山水為癖”,家中藏書極富。文人名士紛紛來游,厲鶚也年年相訪,成為馬家的常客。在馬氏小玲瓏山館裡,他肆意探討,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他與馬氏兄弟、杭世駿等浙江詩人結為邗江吟社,唱和切劘,“觴詠無虛日”。雍正年間,全祖望路過杭州,與厲鶚、杭世駿等結交,也成為詩社之友。他們一起討論經史,考證掌故,寫詩唱和。從康熙末年到雍正初年,厲鶚在出遊吟詠之餘,撰寫了《南宋院畫錄》8卷、《秋林琴雅》4卷、《東城雜記》2卷、《湖船錄》1卷,並同沈嘉轍、吳焯、陳芝光、符曾、趙昱、趙信一起,共同撰寫了《南宋雜事詩》7卷。
雍正九年(1731年),浙江總督李衛奉敕修《浙江通志》。厲鶚、杭世駿等28人受聘擔任分修。在厲鶚、杭世駿等各位分修的努力下,《浙江通志》“越二年始削稿,又一年剞劂蕆事”。
再次落第
乾隆元年(1736年),浙江總督程元章舉薦博學鴻詞18人,厲鶚、杭世駿都列名其中。但是,厲鶚無意應試。全祖望特地從京師寫信相勸,希望他“與堇浦諸君勉之”。在朋友的勸告下,厲鶚再次赴京。在這科徵士中,厲鶚的詩學是出類拔萃的。正如杭世駿所言:“是科徵士中,吾石友三人皆據天下之最。太鴻之詩,稚威之古文,紹衣之考證穿穴,求之近代,罕有倫比。”可惜在考試中,厲鶚誤將論寫在詩前,再次落第。朋友們都為此嘆息,他卻淡淡地說道:“吾本無宦情,今得遂幽慵之性,菽水以奉老親,薄願畢矣。”
貧寒離世
厲鶚歸鄉後,因治生無術,貧病交加。乾隆二年(1737年)夏,他咳嗽氣喘,歷秋漸痊。五年(1740年),他移居東城,又患足疾。舊時的文人儘管生活艱難,卻還有姬妾。六年(1741年),愛姬朱滿娘病,厲鶚典質以償藥費,終因治療無效,遷延至七年(1742年)正月去世。以後,厲鶚身體更加孱弱,不斷地受著肺病、齒痛等疾的折磨。在此期間,他的生活靠朋友們饋贈、補助,勉強維持。因年老無子,馬曰琯又資助他再次納妾劉姬。但是,劉姬不安於貧困,不久便離他而去。
晚年的厲鶚儘管貧病多磨,著書立說卻達到高潮。他有感於《遼史》的簡略,採摭300多種書籍,寫出《遼史拾遺》24卷。這部書有注有補,以舊史為綱,而參考他書,條列於下。凡有異同,都分析考證,加以按語。他常自比裴松之作《三國志》注。他還利用在小玲瓏山館裡看到的大量宋人文集,並博引詩話、說部、山經、海志等書,撰寫了《宋詩紀事》100卷。
主要著作
《宋詩紀事》和《遼史拾遺》是厲鶚的兩部力作,受到時人的好評。《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道:“(《宋詩紀事》)全書網羅賅備,自序稱閱書三千八百一十二家。今江南浙江所采遺書中,經其簽題自某處鈔至某處,以及經其點勘題識者,往往而是。則其用力亦云勤矣。考有宋一代之詩話者,終以是書為淵海,非胡仔諸家所能比較長短也。”“(《遼史拾遺》)拾遼史之遺,有注有補,均摘錄舊文為綱,而參考他書條列於下。凡有異同,悉分析考證,綴以按語。……采輯散佚,足備考證。”
豐富的著述並不能使詩人的生活得到改善,不得已,他決定另謀出路。十三年(1748年),他忽生宦情,決定以舉人候選縣令,應銓入都。朋友們認為他不宜擔任此職,加以勸阻。他只得說出自己的苦衷,是為了求得俸祿以侍養老母。當他北上來到天津時,老友查為仁將他留住水西莊。在這裡,他意外地看到了查為仁為南宋周密的《絕妙好詞》所作的箋注。他與為仁有同好,也曾收集過有關《絕妙好詞》的材料。為仁所作,使他分外高興。對學術的熱愛戰勝了對仕宦的追求,他放棄入都的打算,和為仁同撰《絕妙好詞箋》。幾個月後,著作完成,他返棹南歸。
乾隆十六年(1751年),高宗南巡,厲鶚與吳城共撰《迎鑾新曲》進呈。吳城所作為《群仙祝壽》,厲鶚所作為《百靈效瑞》。十七年(1752年)秋天,厲鶚病重。九月十日,他對汪沆說道:“予平生不諧於俗,所為詩文亦不諧於俗,故不欲向不知我者索序。詩詞二集,已自序而授之梓,尚留小文二冊藏敝篋,子知我者也,他日曷為我序而存之。”第二天,厲鶚辭世。
厲鶚的死使朋友們十分悲痛,他們哀嘆:“今而後江淮之吟事衰矣!”馬曰璐也哭道:“大雅今誰續,哀鴻亦叫群。情深攜庾信,義重哭劉蕡。望遠無來轍,呼天有斷雲。那堪聞笛後,又作死生分。”
厲鶚的一生正如他在《六十生日答吳葦村見貽之作》一詩中所概括的,“我生少孤露,力學恨不早。孱軀復多病,膚理久枯槁。乾進懶無術,退耕苦難飽。帳下第溫岐,歸敝廬孟浩。風尖恥作吏,山水事幽討。結托賢友生,耽吟忘潦倒。”他的詩幽新雋妙,刻琢研煉,於王士禛、朱彝尊之外,“獨闢蹊徑”,與金農的書畫齊名,人稱“髯金瘦厲”。他不修威儀,常曳步緩行,仰天搖首,即使在大路上,也常有吟詠之意。因此,又被人笑稱為“詩魔”。他的著作除上面提到的諸書外,還有《樊榭山房集》。
文學創作
《樊榭山房集》是厲鶚的詩文集,乾隆年間刊行於世,被收入《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介紹道:“《樊榭山房集》二十卷,國朝厲鶚撰。……前集詩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卷,附以詞,分甲、乙二卷,為康熙甲午至乾隆己未之作;續集亦詩八卷,而以北樂府一卷、小令一卷附焉,則己未至辛未作也。”
光緒年間,汪氏振綺堂重刻《樊榭山房集》,“首全祖望撰《墓碣銘》,吳錫麒撰《墓田碑記》。附汪曾唯所輯《軼事》,及未刊詩詞、迎鑾新曲,並載杭世駿、汪惟憲、吳焯、王昶、陶元藻、袁枚諸家評論,為最足之本。”
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樊榭山房集》,以振綺堂本為底本,而以乾隆本、道光本對校,凡有疑誤而無法從版本上校正之處,則參校以正史及有關詩文專集等其他資料。上海版的《樊榭山房集》共39卷,其中樊榭山房集詩8卷,詞2卷,文集8卷,集外詩1卷,集外詞1卷,集外曲1卷,續集詩8卷,續集詞2卷,續集集外詩1卷,續集集外詞1卷,續集集外文1卷,附錄5,是研究厲鶚的重要資料。
在此,我們以上海版的《樊榭山房集》為依據,對厲鶚的詩詞創作試作分析。
厲鶚在詞方面具有極高的造詣,為浙西詞派中期的代表。在詞派問題上,他推崇姜夔、張炎等人為首的宋詞南宗,貶低辛棄疾等人的北宗。厲鶚以“清”與“雅”作為詞好壞的標準。他主張在藝術特點上,詞應該是幽雋清綺,婉約淡冷;作品蘊意上,詞要適度表達作者純正的情感,寄以不含俗態的清高志性。他與查為仁合編的《絕妙好詞箋》成為繼朱彝尊《詞綜》之後鼓吹南宋詞方面最有影響的著作。另外,厲鶚也長於寫詩,特別是五言詩。他與杭世駿齊名,《清代學者象傳》中稱其:“為詩精深峭潔,截斷眾流,於新城(王士?)、秀水(朱彝尊)外自樹一幟。”?厲鶚讀書搜奇嗜博,鉤深摘異,尤熟於宋元以後的掌故。著有《樊榭山房集》、《遼史拾遺》、《東城雜記》、《宋詩紀事》、《南宋雜事詩》等書。其中《南宋雜事詩》一書,采諸書為之注,徵引浩博,為考史事者所重。
文學特色
吟詠山光水色
厲鶚一生創作了許多以山水為題材的詩詞。一部《樊榭山房集》,幾乎可以說是“十詩九山水”。從題材分類的角度來說,我們可以稱他為山水詩人。張世進在《哭樊榭二首》詩中寫道:“當代風騷手,平生山水心。”全祖望評價厲鶚的詩:“最長於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連光景,清妙軼群。”這些詩文準確地指出了厲鶚詩詞創作的主要內容及其成就。
厲鶚的詩詞創作為什麼會出現山水詩最多,成就最大的特色呢?這與他的生活環境、思想性格、人生經歷密切相關。
厲鶚的家鄉錢塘(今杭州),是著名的風景城市,享有人間天堂之譽。厲鶚自稱:“平生湖山鄰。”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為厲鶚提供了觀賞山水的有利條件,撥動了他山水詩創作的心弦。《樊榭山房集》卷1第二首詩就是一首山水詩,名為《游無門洞》,是厲鶚23歲時的作品。據《西湖遊覽志》記載:黃龍洞,又名無門洞。宋時,有僧慧開字無門,自黃龍山來居此。有石磣砑不合如蠣,忽雷聲震地,劃然出泉,色紺而冽,人以為龍隨錫出,因此得名。《杭州府志》記載:無門洞在千人洞上百步,峭石巉岩,壁立數仞,可視不可登。洞深丈余,左右鐫羅漢十六。平坡石磴,可坐十餘人,視下如在浮雲中。厲鶚在《游無門洞》詩中寫道:“陰竇絕曦景,石雨垂痴龍。白雲懶不收,繚繞東岩松。定僧涌壁像,海眾驚靈蹤。藤花拂又落,螟聞煙際鍾。”寥寥數語,勾勒出無門洞的獨特風光,使讀者如臨其境,浮想翩翩。
緊接著,年輕的厲鶚又作了《花塢二首》。據《杭州府志》記載:花塢近楊梅塢,以花多得名。地絕幽邈,多古庵。厲鶚在詩中吟道:“法華山西山翠深,松篁蒙密自成陰。團瓢更在雲深處,惟有樵風引磬音。白練鳥從深竹飛,春泉淨綠上人衣。分明孟尉投金瀨,吟到日斜猶未歸。”此詩既描繪了花塢的幽妙景致,又提到了溧陽尉孟東野。據史書記載,孟東野,貞元中,授溧陽尉。溧陽昔為平陵縣,南五里有投金瀨,瀨東八里許,道東有故平陵城,周千餘步。基址坡陀裁高三四尺,而草木勢甚盛,率多大櫟,合數夫抱,叢筱蒙翳,如塢如洞。地窪下積水沮洳,深處可活魚鱉。大抵幽邃岑寂,氣候古澹可嘉,除里民樵夫外,無入者。孟東野得之,喜而忘歸,或比日,或間日,乘驢領小吏,徑驀投金瀨一往。至則陰大櫟,隱叢筱,坐於積水之旁,苦吟到日西而還。厲鶚遊覽花塢,詩興勃發,遙思孟尉,吟詠忘歸。“分明孟尉投金瀨,吟到日斜猶未歸。”就是他本人鍾情于山水,陶醉於吟詩的真實寫照。
由於出身貧窮,人又孤瘦枯寒,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厲鶚灰暗消極的心理。少年時險被“寄以僧舍”的經歷,在他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埋下了隱逸避世的種子,加深了他的孤僻個性。他從來沒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邁氣概,也沒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樂觀自信。雖然他也象當時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一樣,在科舉的道路上艱難跋涉,但絕沒有不達目的誓不休的強烈願望。他既無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也缺乏行政才能,又不諧於俗,於世事絕不諳,不能隨俗俯仰,好率意而行,這就使他難以進入仕途。
厲鶚本來就熱愛自然,性雅好游,23歲時,在《疏寮集序》中自稱:“遇一勝境,則必鼓棹而登。足之所涉,必寓諸目;目之所睹,必識諸心。”科場受挫之後,厲鶚的“宦情”日益淡漠,更加嚮往自然。正如他在詩中所吟:“性拙見山喜,匹如故疾失。”“余拙謝百事,抱影自空村。”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在山光水色之中,他感到舒心愜意,文思泉湧,揮毫寫下了大量的山水詩篇。登山涉水,吟詠風光,給厲鶚帶來了極大的樂趣。他“畢生以覓句為自得”,並決心在詩學上有所建樹。他在詩中吟道:“力將陶謝追風雅,恥共金張較瘦肥。”就是這種志向的表露。
辭別科場,厲鶚來到了揚州,館於小玲瓏山館。馬氏兄弟“以古書、朋友、山水為僻”,對他禮為上賓,熱情款待。他們一同遊覽山水,吟風弄月,其樂融融。這就為厲鶚的山水詩創作提供了有利條件和物質基礎。
幾十年來,厲鶚往來於錢塘、揚州之間,靠坐館和朋友接濟維持生活。他的一生,雖然清貧,但也清閒,入世不深,遊蹤不廣,接交有限。其山水詩,以寫浙江名勝為多,最突出的是刻劃杭州的自然風光。
厲鶚吟詠杭州山水的詩篇,數量繁多,範圍廣泛。杭州的山山水水,一花一木,幾乎所有的景點風物,各個時節的變幻之美,都成為厲鶚描繪的對象。尤其是西湖、西溪一帶的萬般景色、迷人風光,全都進入了厲鶚的詩詞之中。很多前人未曾注意的景物,在厲鶚的詩中露出容顏;很多前人已經題詠過的景物,在厲鶚的詩中展現新彩。在歷代吟詠杭州風景的無數山水詩人中,厲鶚的成就引人矚目。
厲鶚的詩歌在藝術形式方面的最大特點是宗宋。具體表現為專法宋人,好用宋代典故。詩法宋人,這在清代前期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這不僅僅是詩學趣尚問題,而是一種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產生的文化現象。明清易代的滄桑巨變,使漢族士人很容易想起被蒙元所滅的大宋王朝。宋詩在元明兩代被冷落之後,於清初極受推崇,與這種特定的時代背景以及相應的民族情緒是分不開的。在清人看來,宋詩不僅是一種與唐詩有別的詩學範式,而且是歷史上同樣被“夷狄”征服的王朝所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他們對宋詩的情有獨鍾,既出於刻骨銘心的故國之思,也有同病相憐的類比聯想。而浙江人身處南宋故都與六陵所在之地,“一舉目皆故跡”,對宋代文化又有特殊感情。因此,浙江詩人不約而同地轉向宋詩,形成以宗宋為基本特徵的浙派。
浙派之稱,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浙派,自黃宗羲創始,歷經康雍乾三朝,前後百有餘年,涉及詩人數以百計,大小名家數十人。狹義的浙派,如袁枚等人所云“浙派”,專指以厲鶚為首的杭州詩人群體。厲鶚既是狹義浙派的奠基人,又是廣義浙派中一個時期的代表人物。
清代詩人的宗宋,大都是學習蘇軾、黃庭堅、陸游等大家。而厲鶚所學主要是南宋永嘉四靈,旁及姜夔。因此,厲鶚的詩歌格局狹小,風味清幽。同樣是描寫杭州風景,厲鶚即不象蘇軾那樣反映得開闊瀟灑,而是善於刻劃小境界。如其《理安寺》:“老禪伏虎處,遺蹟在澗西。岩翠多冷光,竹禽無驚啼。僧樓滿落葉,幽思窮板躋。穿林日墮規,泉咽風淒淒。”沈德潛評價此詩為:“寒翠欲滴,野禽無聲,非此神來之筆不能傳寫。”詩歌狀景的確很工,但寫得幽敻清冷,其境界是一種出世者的靜僻的境界。
厲鶚寫山,大多不採用鳥瞰的角度,不是描繪山的外形與氣勢,而是採用特寫的手法,深入山中,細緻刻劃山內一處處局部情景,以獨具慧眼的發現,獨具特色的語言,營造出獨特意境,表達其獨特感受。
請看他的《曉登韜光絕頂》,“入山已三日,登頂遂真賞。霜磴滑難踐,陽崖曦乍晃。穿漏深竹林,冷翠引孤往。冥搜滅眾聞,百泉同一響。蔽谷境盡幽,躋顛矚始爽。小閣俯江湖,目極但莽蒼。坐深香出院,青靄落池上。永懷白侍郎,願言脫塵鞅。”
韜光峰位於杭州靈隱寺西北,因唐代高僧韜光在此結庵說法而得名。據史書記載,韜光本為蜀人,後辭師出遊。師囑之曰:“遇天可前,逢巢即止。”當他游至靈隱山巢溝塢時,擔任杭州剌史的是白居易。白居易,字樂天,著名詩人。韜光悟道:“此吾師之命也。”遂於巢溝塢結庵,與白樂天為友,時常唱和。
厲鶚此詩描寫了曉登韜光絕頂的情景。他在入山三日之後,於清晨向絕頂攀登。身在山中,移步換景。途中所見,霜磴道滑,晨曦拂崖,光透竹林,流泉吟唱,好一個幽靜清寂的境界。登上峰頂,爽快無比。俯視江湖,極目莽蒼。遙想當年,白居易的形象浮現在眼前,白居易的詩句迴響在耳邊:“紛吾何屑屑,未能脫塵鞅。”於是,厲鶚便以點睛之筆作為此詩的結束:“永懷白侍郎,願言脫塵鞅。”表達了自己要擺脫世俗束縛的意願。
厲鶚還善於描寫夜色中的山林景致。例如,《宿龍門山巢雲上人房》:“山樓出樹抄,夜宿萬山中。虎嘯不驚定,鐘聲疑在空。背窗棲鳥影,滅燭聽松風。明日尋階水,應添十二筒。”龍門山位於錢塘之西,俗名小和山。詩人來到此山,夜宿僧房。深山密林,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在這個特定的環境裡,詩人憑聽覺感受著大自然的別樣風韻。“虎嘯”、“鐘聲”、“松風”,聲聲入耳。山林之夜,靜謐幽妙,詩人心內,萬慮俱消。
厲鶚筆下的雨後之山,更是別具清幽。例如《雨後坐孤山》:“林巒幽處好亭台,上下天光雨洗開。小艇淨分山影去,生衣涼約樹聲來。能耽清景須知足,若逐浮雲愧不才。誰見石闌頻徒倚,斜陽滿地照青苔。”孤山,孤峙於杭州西湖的里湖與外湖之間,林巒幽美,亭台秀麗,湖平如鏡,上下天光。“雨洗”之後,更是如詩如畫,清麗絕塵。輕便的小艇分載去秀麗的山影,飄動的衣襟約來陣陣樹聲。詩人沉浸在雨後孤山的清幽景色之中,憑欄觀賞,知足常樂,不屑於追逐浮名。
厲鶚寫水也極具特色。如《秋夜聽潮歌寄吳尺鳧》:“城東夜月懸群木,洶洶濤聲欲崩屋。披衣起坐心茫茫,秋來此聲年復年。壯心一和《小海唱》,二毛不覺盈吾顛。胸中雲夢吞八九,要挽天河ju(?#93;+斗)北斗。倏忽晴空風雨來,杳冥水府神靈走。時哉會見滄溟立,自是乾坤有呼吸。軒轅張樂萬耳聾,洞庭天遠魚龍泣。須臾聲從靜里消,一?(草字頭下加大,加蟲)獨語星蕭蕭。天明作歌寄吳子,想子中宵亦聽潮。”此詩構思巧妙,主要從聽覺角度渲染錢唐潮的聲威與氣勢,並寫出潮水來去的不同聲響,和詩人的心態變化。潮水來時,洶洶濤聲欲崩屋;潮水去時,一(?)獨語星蕭蕭。詩人由披衣起坐心茫茫,變為壯心一和《小海唱》。
由於閱歷的限制,特別是審美情趣偏於柔美,因此,厲鶚的寫水之作,更多的是寧靜秀美的湖景。例如《曉至湖上》:“出郭曉色微,臨水人意靜。水上寒霧生,瀰漫與天永。折葦動有聲,遙山淡無影。稍見初日升,三兩列舴艋。安能學野鳧,泛泛逐清景。”此詩用清涼的晨霧,清淡的遠山,清澈的湖水,清靈的野鳧,構成一幅清新宜人的曉湖之景。表現了詩人平靜閒適的心態,願象野鳧一樣回歸自然的情懷。
夜色中的湖景則是另一番景象。如《春湖夜泛歌》:“晴湖不如游雨湖,雨湖不如游月湖。同時看月兼聽雨,二事難得魚熊俱。沙外登舟棹徐發,天融山暖雲初活。水月樓邊水月昏,煙水磯頭煙水闊。尊前綠暗萬垂柳,月痕似酒浮鵝黃。一片蛙聲遙鼓吹,四圍山影爭低昂。此時坐上各無語,流雲走月相吞吐。欲潤冥冥堤上花,故灑疏疏篷背雨。合成芳夜銷金鍋,繁華千古隨逝波。誰把長橋短橋月,譜入吳娘暮雨歌。雨止依然月不見,空里湖光白如霰。歸向龍宮枕手眠,粥魚初喚流鶯囀。”
這是一首描繪春夜遊湖的詩,展現了西湖的變幻之美,表達了詩人的獨特感受。春風徐徐,湖水蕩漾,詩人登舟,夜遊西湖。楊柳輕拂湖面,月兒穿雲破霧,蛙聲此起彼伏,山影時高時低。忽然,天空中飄飄灑灑,下起了疏疏春雨。雨水輕輕地滴落在船篷之上,默默地滋潤著堤上花木,西湖籠罩在迷濛清幽之中。雨過之後,湖光潔白如霰。詩人欣喜地感到,自己意外地享受到了同時看月兼聽雨,魚與熊掌俱得之的樂趣。記得元人周密曾經說過:“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總宜,杭人無時而不游,而春遊特盛焉。……日糜金錢,靡有紀極,故杭諺有銷金鍋兒之號。”西湖的變幻奇觀,杭諺的銷金鍋兒之號,使詩人感嘆“繁華千古隨逝波”。
上述可見,厲鶚的山水詩,所寫不僅僅是風景畫,而是對山光水色的欣賞,對人生世事的感悟。詩中有畫,畫中有人,人有所思,值得回味。
抒發思古幽情
厲鶚不僅熱愛自然,嚮往野逸,而且喜歡觀賞古物,既愛那歷盡滄桑、古樸斑駁的文物之美,也愛由此引發的思古幽情和遠離現實的超脫之感。因此,他的詩歌創作中,有許多懷古詠物之作。
《樊榭山房集》卷1第一首詩就是《金壽門見示所藏唐景龍觀鍾銘拓本》,詩中寫道:“嗜古金夫子,貪若籠百貨。墨本爛古色,不受寒具涴。便續金石錄,明誠不是過。鍾銘最後得,斑駁豈敢唾。照眼三百字,字字蟠螭大。撫跡思景雲,往事去無那。初翦桑條韋,柘袍受朝賀。范鍾崇玉清,構炭飛廉佐。九乳器未亡,雄詞厭寒餓。裝比李仙丹,征句迭唱和。無虛奚足稱,懋績於此墮。吾思景鍾銘,天筆濫傳播。”
據史書記載,西安府學宮,唐宋之碑林立,俗稱碑洞。長安縣有景龍鍾銘,為唐睿宗於景雲二年(711年)所書。因離洞較遠,而拓者必塞其內空,緣梯而上,乃可椎刷,故罕傳於世。厲鶚看到好友金農所藏的鐘銘拓本後,興奮地寫下了這首詩,既講了金農的嗜古之好,收藏之妙,又描述銘文“照眼三百字,字字蟠螭大”,並感嘆道:“撫跡思景雲,往事去無那。”
《樊榭山房集》卷1中,還有一首《過宋通問副使朱公少章墓》:“突兀殘碑立古阡,行人猶記紹興年。青衣已見君王辱,白髮何期使節旋。老淚冰天他日恨,遺聞曲洧至今傳。一抔築並花宮地,夕唄晨鐘更惘然。”
這是一首描寫朱弁墓的詩。朱弁,字少章,徽州婺源人。宋朝靖康元年(1126年)冬,金軍攻破東京(今河南開封)。次年四月初一日,金兵將宋徽宗、宋欽宗父子連同后妃、宗室、朝官等三千多人俘虜北去。開封的金帛、寶貨、文物、圖冊也被金兵洗劫一空,北宋王朝覆滅。五月初一日,趙構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登上帝位,開始了對剩下的半壁江山的統治。歷史上稱之為南宋。此後,南宋小朝廷偏安於杭州。南宋政權建立之後,遣使問安宋徽宗、宋欽宗。朱弁出任通問副使,被金人扣留十餘年。歸後不久,即死於杭州。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年輕的厲鶚過朱弁墓,目睹殘碑,遙想當年,心潮難平,寫下了這首詩。
據《宋史》朱弁傳記載,紹興二年(1133年),金人遣宇文虛中來,言和議可成,當遣一人詣元帥府受書。還,虛中欲弁與正使王倫探決策去留,弁曰:“我來固自分必死,豈應今日覬幸先歸?願正使受書,歸報天子。”倫將歸,弁請曰:“古之使者,有節以為信。今無節有印,印亦信也。願留印,使弁得抱以死,死不腐。”倫解以授弁,弁受而懷之,臥起與俱。紹興十三年(1144年),和議成,弁得以歸。厲鶚詩中的“突兀殘碑立古阡,行人猶記紹興年。”講的就是這段歷史。
靖康之變時,宋徽宗、宋欽宗被迫以青袍易帝服,以常婦之服易二後之服。因此,厲鶚在詩中感嘆道:“青衣已見君王辱。”
紹興五年(1136年),宋徽宗死於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朱弁悲痛地寫了一篇哀辭。
辭中曰:“嘆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而莫逮,淚灑冰天。”另外,朱弁還撰有《曲洧舊聞》一卷。拜謁朱弁墓,想起朱弁的詩文,厲鶚深情地吟道:“老淚冰天他日恨,遺聞曲洧至今傳。”
宋人故居也受到了厲鶚的關注,並引發出這樣的詩篇:《寶蓮山是韓平原故宅》,“霧閣雲窗付渺茫,平原事往徑全荒。居人不識太師竹,風葉幾枝搖夕陽。”]寶蓮山,在吳山之北。韓平原,即南宋大臣韓侂胄。他是相州安陽(今屬河南)人,位元組夫,宋寧宗時執政13年,以樞密都承旨,加開府儀同三司,權位居左右丞相之上,後加封平原郡王,任平章軍國事。嘉泰(1201—1204)中,他見金王朝已衰,力主乘機收復中原,請寧宗追封岳飛為鄂王。後又削去秦檜死後所封申王,改謚“謬醜”,以打擊投降派。開禧二年(1206年),請寧宗下詔出兵攻金。宋軍初戰獲勝,旋以部署失宜而敗。投降派乘機活動。次年被南宋政府殺害,後函首送至金廷。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厲鶚遊覽寶蓮山,想起這裡曾是韓侂胄的故宅,如今面目全非,荒草掩徑。感慨地吟道:“平原事往徑全荒。”韓侂胄善水墨竹石,所畫大葉琅軒,自稱“太師竹”。五百餘年過去了,往事如煙,誰還記得“太師竹”?只有那青青翠竹,在夕陽的餘暉中輕輕搖曳,向詩人訴說著當年的故事。
明朝人留下的物品,也引發過厲鶚的創作激情,《趙忠毅公鐵如意歌》就是這類作品。趙忠毅公即趙南星。他是高邑人,字夢白,號儕鶴,別號清都散客。萬曆進士,官至吏部尚書,為東林黨重要人物。天啟中,宦官魏忠賢專權,政治腐敗。趙南星為了鞏固封建統治,與之對抗,與鄒元標、顧憲成號為三君。後謫戍代州,病死。追謚忠毅。他有一柄鐵如意,上有八卦、河洛、雲雷、星斗、五嶽諸圖象,和銀鏤銘文。銘云:“其鉤無鐖,廉而不劌。以歌以舞,以弗若是折,唯君子之器也。趙南星。”
厲鶚在詩中,首先對鐵如意作了這樣的描述:“鐵花銹澀尺有咫,一朵冷雲吹不起。四周銀鋟篆畫嚴,古器曾經近君子。”
接著,他對趙南星的生平事跡作了高度評價:“高邑趙公卓犖才,東林黨籍標渠魁。要扶眾正黜群小,不悟晚乃為身災。高皇辛苦營九有,輕擲乾坤崔魏手。椓人假子滿朝廷,豈獨見泉竟無後?廷推禍伏三案根,遙遣荷戈出雁門。匹如祥麟在苑囿,猰貐檮杌驅之奔。擊壺歌罷提攜舞,北闕關心淚如雨。恨不親將逆豎頭,碎如王氏珊瑚樹。力疏四害論四凶,願鑄禹鼎代天功。人間萬事不如意,佳名真與奇觚同。”
最後,面對著趙南星的鐵如意,厲鶚激昂地吟道:“鐵兮何清寒!乃是公之忠義肝;鐵兮何突兀!乃是公之戍死骨。我購得此常賣家,傳觀四座寂不嘩。若采銘文備史事,流傳億代可以箴官邪。”
厲鶚還喜歡題詠古畫,例如他曾寫過一首《意林所藏宋徽宗鸜鵒圖同確士作》。據史書記載,宋徽宗萬機之暇,惟好書畫,具天縱之妙,有晉、唐風韻。善墨花石,作墨竹緊細,不分濃淡,一色焦墨。尤注意花鳥,點睛多用黑漆,隱然豆許,高出縑素,幾欲活動。書後用“天水”及“宣和”、“政和”小璽志,或用瓢印蟲魚篆文。其作品有許多散落民間,《鸜鵒圖》就是其中之一。厲鶚在詩中對這幅圖作了生動的描述:“繁華如夢宣和事,仍在神宵自遊戲。誰傳真跡落人間?鸜之鵒之妙無比。松枝淅淅墨針攢,一踏枝鳴二墮地。足鉤咮啄定爭鬥,不然那得風毛墜?中間似欲助老拳,欲飛未飛張張翅。晶熒點漆活眼睛,卻含萬里龍沙淚。”聯想到宋徽宗、宋欽宗後來成為金人的俘虜,宋廷曾遣通問使問安兩宮的史事,厲鶚又感慨地吟道:“祗應回首愧此圖,難諭兩宮通間使。”
厲鶚也曾題詠古錢,寫道:“吳中有書賈來廣陵,出古錢三百餘見示刀布正偽,諸品皆備。汪君祓江拓其文凡四以遺予。一曰千秋萬歲,面有龍鳳形。一曰長生保命,面有北斗及男女對立狀。一曰斬妖伏邪,面有立神一,蹲虎一,符篆一。一曰龜鶴齊壽,面無文,蓋古厭勝錢也。暇日裝潢成冊,為詩題後。”他還寫道:“汪為山亦贈予厭勝錢拓本,文曰金玉滿堂篆書,面有雙龍繞之上,有柄作片雲形,大徑二寸,續裝於冊,更為賦詩。”
他還寫有《漢銅雁足燈歌為半槎賦》、《漢銅龍虎鹿盧燈歌為敬身作》等詠物詩,輕快地吟道:“今年曾詠雁足燈,新詩傳唱滿廣陵。歸來江上訪高士,又見一燈奇可稱。……燈傳無盡詩無盡,試與佳兒誦此篇。”
這類題詠古畫、古錢、古物、古金石拓本的詩,在《樊榭山房集》中還有很多。“皆窮探原委,曲折盡致,後來談藝家爭相效之。”
吐露心中抑鬱
厲鶚出身寒門,早年喪父,家境清貧。生活的壓力使他鬱鬱寡歡。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年僅19歲的厲鶚寫下了《遊仙百詠》,吐露心中的抑鬱。在該詩的序言中,他這樣寫道:“《遊仙詩》,自晉郭景純倡之,逮唐曹堯賓、明馬鶴松連篇累牘,奇艷可誦。予閒居寡歡,偶爾綴韻,輒成百章,大要游思囈語,雜以感慨,玉茗先生所謂“事之所無,安知非情之所有”者也。且靈均作《騷》,尚托於雲中君、湘夫人,其亦庶幾不悖作者之意乎?有好事者出而讀之,詞雖不工,聊當龜茲一覺云爾。康熙庚寅六月,樊榭山人自題。”序中的“閒居寡歡”,就是他當時的真實寫照。“游思囈語,雜以感慨”,就是《遊仙詠》的主題。
《遊仙百詠》雕版問世後,厲鶚又寫了《續遊仙百詠》。前後遊仙詠共二百首,厲鶚仍然覺得言猶未盡。於是,又寫下了《再續遊仙百詠》,序云:“曩作前、後遊仙凡二百首,前遊仙已雕板,不揣荒鄙,頗有嗜痂。後遊仙藏篋中,未舉示人。暇日展玩,自愧凡俗,於仙境猶有未盡,因刻意冥搜,誓脫故常,復成百詠。昔謝逸作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世有知我者,其將以予為‘厲遊仙’乎?”
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厲鶚將遊仙三百首結集在一起,在《自序》中他這樣寫道:“至於弘農之始倡,實為屈子之餘波,事雖寄於遊仙,情則等於感遇,後有作者,鹹步趨焉。……仆無凌雲之才,有餐霞之癖。懶如中散,論或托於養生;貧似稚川,書未傳夫抱朴。山居長嘯,偶有遐心;蘿戶高吟,遂多逸興。身非脈望,何曾三食琅函?腹愧鞠通,安得一餐墨海?譬彼學仙項曼,詭言渴飲流霞;好道長源,詐說饋來玉液。但以俗緣羈紲,塵網攖纏,與其作白眼以看人,何如問青天而搔首。於是效顰郭璞,學步曹唐,前後所為,數凡三百。瑤台夢破,喚起飛瓊;洛浦舟回,拾殘翠羽。曾無當於風、雅,亦見擯於莊、騷,持贈何堪,自娛而已。時當朱明屆節,白日舒長。何方避暑,玄冰飛雪之丸;無計迎涼,鵠羽龍皮之扇。襞箋雪案,豈窺大酉之書?滌筆冰甌,聊當龜茲之枕。康熙癸巳季夏八日,錢唐厲鶚題於寄圃之半舫齋。”
序中的“事雖寄於遊仙,情則等於感遇”,“與其作白眼以看人,何如問青天而搔首”,清楚地表明,這組詩是有感而發的,借仙境神話,影射現實。
厲鶚一生貧病多磨,《樊榭山房集》中對此有充分的反映。他是一個愛書讀書之人,乾隆元年(1736年),因貧窮不得不賣掉自己的藏書。在《鬻書和沈峙公》一詩中,他傷心地寫道:“收處心常損,拈來淚欲垂。誰憐非長物,竟遣易晨炊。宿讀人難得,長貧我自知。祗愁肉食者,還有鬼名嗤。”
第二年夏秋之交,厲鶚臥疾南湖草堂。病中,他寫下了沉重的詩句:“經旬外戶不輕窺,當暑懷冰病亦奇。雨久玭衣生壁早,夜涼螢火入簾遲。毀茶恐被高人笑(時以肺寒禁茗飲),稱藥寧煩妙友為?灑灑心清無睡處,幾回落月有餘思。”
乾隆四年(1739年),厲鶚又被住房問題所困擾。在詩集中他寫道:“予賃居南湖上八年矣,其主將鬻他氏,復謀棲止。瑞石山下,有屋數楹,東扶導予相度,頗愛其有林壑之趣,以價貴未遂也。”第二年初夏,他移居東城。在《移居四首》中,他感慨地吟道:“南湖結隱八年余,又向東城賦卜居。頗愛平橋通小市,也多喬木映清渠。杜陵突兀見此屋,韓子辛勤始有廬。笑我天慵俱未遂,不妨隨地狎耕漁。”
乾隆六年(1741年)夏日,他再次病倒。誠夫給他送來杏酪,他作詩謝道:“鵝王乳色白勝酥,仙杏為漿雅稱無。寒食和餳傳故事,鼎娥候火費工夫。口香三日驚猶在,肺氣兼旬覺頓蘇。珍重攜來情不淺,食經端為起詩癯。”
歲暮,他的愛姬朱氏病危。為給朱姬治病,他不得不典賣衣物。《典衣》一詩,反映了他當時的經濟狀況和苦悶心情。“青鏡流年始覺衰,今年避債更無台。可知子敬家中物,新付長生庫里來。半為閨人償藥券,不愁老子乏詩材。敝裘無恙還留在,好待春溫臘底回。”
乾隆七年(1742年)正月,朱姬病逝。厲鶚傷心欲絕,寫下了《悼亡詩》十二首: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復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闌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
“門外鷗波色染藍,舊家曾記住城南。客游落托思尋藕,生小纏綿學養蠶。失母可憐心耿耿,背人初見發參參。而今好事成彈指,猶勝蓮花插戴簪。”
“悵悵無言臥小窗,又經春雪撲寒釭。定情顧兔秋三五,破夢天雞淚一雙。重問楊枝非昔伴,漫歌桃葉不成腔。妄緣了卻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龐。”
“東風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響不聞。梵夾呼名翻滿字,新詩和恨寫回文。虛將後夜籠鴛被,留得前春蔟蝶裙。猶是踏青湖畔路,殯宮芳草對斜曛。”
“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女十甘)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
“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幽徑春風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
“零落遺香委暗塵,更參繡佛懺前因。永安錢小空宜子,續命絲長不系人。再世韋郎嗟已老,重尋杜牧奈何春。故家姊妹應斷腸,齊向洲前泣白苹。”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熏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不?”
“何限傷心付阿灰,人間天上兩難猜。形非通替無由睹,淚少方諸寄不來。嫩萼忽聞拼猛雨,春酥忍說化黃埃。重三下九嬉遊處,無復蟾鉤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尺,春醪誰分不同傾?銜悲忍死留三日,愛潔耽香了一生。難忘年華柑尚剖,瞥過石火藥空擎。祗余陸展星星發,費盡愁霜染得成。”
“約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氣落梅風。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妝樓一夕空。吳語似來窗眼裡,楚魂無定雨聲中。此生只有蘭衾夢,其奈春寒夢不通!”
“舊隱南湖淥水旁,穩雙棲處轉思量。收燈門巷忺微雨,汲井簾櫳泥早涼。故扇也應塵漠漠,遺鈿何在月蒼蒼。當時見慣驚鴻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這組詩纏綿宛轉,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袁枚評價道:“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於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宛轉,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雲,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
貧窮、疾病、痛失愛姬,屢遭打擊的厲鶚苦悶至極,只有用詩歌來宣洩。在《病中以滿城風雨近重陽為首句得詩三首》中,他這樣寫道:
“滿城風雨近重陽,病減情懷老減狂。足軟杖藜渾得力,耳鳴鞞鐸果何祥?僮奴決意辭貧主,醫匠收功試古方。我已是非俱不問,笑看梧葉墜虛廊。”
“滿城風雨近重陽,唧唧陰蟲夜漸長。瘦比隱侯猶較倍,愁應平子為分將。青燈難遣詩魔嬈,丹鼎翻嫌琴客妨。領取秋深閒意味,不眠常是望晨光。”
“滿城風雨近重陽,及至重陽霽色蒼。問疾客來時一二,登高人想不尋常。琉璃水淺盛新月,瑪瑙天空映拒霜。誰道秋容麗如許,閉門也有小篇章。”
獨樹詩壇一幟
清朝初年,活躍在詩壇上的主要都是由明朝過來的詩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嚴格意義上的清代“國朝”詩人開始出現,並逐漸成為詩壇的主力。“清初六大家”就是他們中的代表人物。首先是並稱為“南施北宋”的施閏章和宋琬,其次是並稱為“南朱北王”的朱彝尊和王士禛,再次是並稱為“南查北趙”的查慎行和趙執信。此後,則有袁枚、趙翼、蔣士銓“乾隆三大家”。厲鶚崛起於“清初六大家”之後,“乾隆三大家”之前,在清詩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
當時,正是沈德潛“格調”說流行之際,厲鶚與他“同在浙江志館而詩派不合”。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中年以前以授徒為生。早有詩名,而連赴舉場幾達20次,均不售。乾隆元年(1736)薦舉博學鴻詞,依舊罷歸。至乾隆三年(1738),始中舉人,次年成進士,時已67歲。此後,他以詩受知於乾隆皇帝,官運亨通。不到10年時間,從翰林院編修升到禮部侍郎。乾隆十四年(1749)辭官歸里之後,又加贈禮部尚書及太子太傅銜。他與乾隆帝的關係十分密切,有“殿上君臣,詩中僚友”之稱。他在當時的詩壇上影響很大,“海內之士尊若山斗,奉為圭臬”。
沈德潛論詩,尊盛唐,主格調,一歸於溫柔敦厚,復古傾向極明。他認為:“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據此,在內容上,他強調應言之有物,恪守封建倫常,以詩為維護封建統治服務。在方法上,則講求格調,遵循溫柔敦厚的詩教,主張“蘊藉”,不贊成“發露”。他說:“唐詩蘊藉,宋詩發露,蘊藉則韻流言出,發露則意盡言中。”由於過分強調溫柔敦厚,因而承其風者獨取格調說,以致“摩取聲調,講求格律,而真意漸離”。
沈德潛倡導“格調”說,不僅違背了其兩代老師王士禛和葉燮的論詩精神,而且作為一個詩學界的流派,代表著詩壇上頑固的保守勢力,給清代詩歌的發展帶來了消極影響。
厲鶚認為:“詩不可以無體,而不當有派。詩之有體,成於時代,闕乎性情,真氣之所存,非可以剽擬似、可以陶冶得也。是故去卑而就高,避縟而趨潔,遠流俗而向雅正,少陵所云‘多師為師’,荊公所謂‘博觀約取’,皆於體是辨。眾制既明,爐鞴自我,吸攬前修,獨造意匠,又輔以積卷之富,而清能靈解,即具其中。蓋合群作者之體而自有其體,然後詩之體可得而言也。”
他對人們沿襲明七子和本朝幾個“巨公”之遺緒頗為不滿,明確指出:“本朝詩教極盛,英傑挺生,綴學之徒,名心未忘,或祖北地、濟南之餘論,以錮其神明,或襲一二鉅公之遺貌,而未開生面。篇什雖繁,供人研玩者正自有限。”這段話很可能就是針對沈德潛而發的。在《樊榭山房續集》,《自序》中,他又寫道:“自念齒髮已衰,日力可惜,不忍割棄,輒恕而存之。幸生盛際,懶迂多疾,無所託以自見,惟此區區有韻之語,曾繆役心脾。世有不以格調派別繩我者,或位置仆於詩人之末,不識為仆之桓譚者誰乎?”這裡的“格調”二字,明顯地表現出他對沈德潛及其格調派的反感。
厲鶚與沈德潛的詩學衝突,無關乎個人恩怨,就其實質而言,主要分歧有兩個方面,一是宗唐與宗宋之爭,二是在朝與在野的對立。
厲鶚始終是一個窮愁枯瘦的在野詩人,但其作品受到許多人的讚許,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杭世駿在《詞科掌錄》中寫道:“厲太鴻為詩精深華妙,截斷眾流,鄉前輩湯少宰西厓最所激賞。自新城、長水盛行時,海內操奇觚者,莫不乞靈於兩家。太鴻獨矯之以孤澹,用意既超,征材尤博,吾鄉稱詩於宋、元之後,未之過也。……是科徵士中,吾石友三人,皆據天下之最。太鴻之詩,稚威之古文,紹衣之考證,穿穴求之,近代罕有倫比。”全祖望指出:“余自束髮出交天下之士,凡所謂工於語言者,蓋未嘗不識之,而有韻之文,莫如樊榭。”這絕非好友間的過譽之詞,而是客觀事實。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其詩則吐屬嫻雅,有修潔自喜之致,絕不染南宋江湖末派。雖才力富健尚未能與朱彝尊等抗行,而恬吟密詠,綽有餘思,視國初西冷十子,則翛然遠矣。”沈德潛也評價道:“樊榭徵士學問淹洽,尤熟精兩宋典實,人無敢難者。而詩品清高。”
無庸諱言,厲鶚的詩也有明顯的缺點和不足。首先,他雖然出身貧苦,但大半生過的是“食客”式的生活,入世不深,結交有限,詩的內容不夠豐富。詩集中很少有反映社會問題、民生疾苦的作品,主要是模山范水,吟風弄月,這多少帶有一種脫離社會現實的傾向。其次,他雖然最長於山水詩,但平生遊蹤不廣,主要局限於江、浙,無名山大川之助,詩的格局狹小,力量薄弱,雕煉有餘,雄渾不足。其三,他喜歡用生僻的典故和替代字,矜奇炫博,流於晦澀,大大影響了詩的藝術效果。袁枚就曾批評道:“吾鄉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於宋人,而成於厲樊榭。……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不過,袁枚又指出:“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表明瑕不掩瑜,厲鶚的詩自有其獨特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