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的危機

不少人有這樣一個幻覺,以為只要中國還在,中國人還在,國語還在,關於中國的學問和文化遺產還在,中國的傳統文化就還安安穩穩地存在著,甚至是發展著,不管是令人欣喜地還是令人討厭地。所以我們同時聽到“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和“走向開放的中國仍然面臨剷除封建主義的重任”的聲音。可是現在的問題恰恰在於,這兩種似乎對立的說法的共同前提,即中國傳統文化的活生生的存在,幾乎快要消失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正面臨斷子絕孫、無以為繼的重大危機。
文化,尤其是對一個民族的特點和歷史走向產生過明顯影響的有形文化或“雅文化”,是一種有機的活體,有她或她們的歷史生命和靈魂。說一個這種意義上的文化還存在不存在,主要看她是否還活在某個民族或社團的現實生活中。具體的標誌就是要看:(1)這個文化是否還有嚴格意義上的傳人,即一些以團體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實踐在自覺地傳承她的“道統”的人們;(2)她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社會結構是否還存在;(3)她的基本價值取向是否還能影響人們在生活中做出的重大選擇;(4)她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感情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簡言之,看一個文化是不是活著的,就要看她的基本精神是否還能打動現實的人群,與實際生活和歷史進程有呼應。按這樣一個看法,我們就不能說古埃及文化還活在埃及,或兩河文化還活在伊拉克。當然,任何活文化都會發展、變化,但那是一個自然演變的過程,新舊形態之間有血脈相通、“基因”相連。如果出現了文化的斷裂,也就是人們的生存方式、思想方式和精神取向的強行改變,被另一種異己文化頂替而不是與之交融,就不能再說這是一個原來文化的新形態了。更具體地說,如果以上講的四個標誌中的一個所指示的現象基本消失,那這個文化就出了較大的問題,有兩個或三個標誌現象不明顯,這個文化就已陷入危機,如果四個標誌現象都不可見了,這個文化就已經壽終正寢。
那么,自新文化運動、“文化革命”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傳統文化遭遇了什麼異變呢?簡單的一個回答就是:她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橫行而來的西方文化頂替掉了,而且其殘存的部分也正在被全球化過程進一步掃蕩。由於儒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以下的討論將主要以儒家文化為例來說明這個判斷。針對以上的四個標誌,我們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現在已經基本上沒有以團體的方式、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動來自覺地繼承儒家的道統或文化精髓的傳人了。也就是說,真正的儒者團體,即以傳承儒家的文化範式(禮、文、仁、德、《春秋》等)為自己生命的終極追求的團體,現在已經基本上消失了。請注意,傳承文化道統的生命實踐與對某個文化形態感興趣、做研究、有好感、偶一實踐等等都不是一回事。舉例來說,道家文化至今儘管十分衰弱,但還是有自己的生命實踐團體的,也就是還有道教徒這么一批人或團體在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傳承著道家文化的精髓。佛家文化的傳承團體也是後繼有人。印度的印度教、日本的神道教等也是這樣,或者還要興旺得多。至於西方宗教團體就更不用說了。對世界歷史發生過重大影響的宗教或準宗教中只有一些相當古老的,比如古埃及宗教、古希臘宗教,才完全消失了。能夠存活到近一千年的大宗教或準宗教,後來又完全滅絕了的極少,就像耆那教(天衣教、白衣教)、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明教)這樣衰微的宗教至今都還有傳人。像儒家或儒教這樣,影響曾經那么巨大深入,卻在不足一個世紀的時間中其傳承團體蕩然無存的情況可謂絕無僅有。其中儘管有一些具體原因,比如儒家團體與歷史上的政治形態聯繫過密,但由此還是可見中國近一個世紀以來對自己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的摧毀達到了何等慘烈的地步。
其次,以我的觀察,儒家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是一種以家庭為根、以農業為本、半天然半教化的團粒結構。以西周的“鄉遂(村社)”、“辟雍(學校)”為始,在三千年中變化不少,但還是保存了“耕讀傳家”的特點。但自中國傾全力以西方意義上的工業化為強國之術之後,這個結構日益衰退,幾近消亡。相比於工業化、城市化的生存方式,以土地為生的農業生存方式的地位日漸低下。現代的西式教育體制從根本上就不利於農村,村民子女受教育的水準遠不如城裡,而且一旦有鳳毛麟角者脫穎而出,就多半要進入工業和城市而不復回返。農村實際上成了貧乏與落後之處,擺脫貧困要靠城裡人,靠“希望工程”,靠脫胎換骨不再做農民。當然,有的調查顯示現在農村中的家族結構還有一定程度的保留。但是,由於受到正統意識形態的壓制,這種結構要晝伏夜出,得不到有益的引導和調節。而且,由於大環境的惡化,比如鄉紳和有社會地位的農村文化人階層(比如秀才、舉人)的消失,或農村的巨觀有機結構的衰敗,這種家族結構也正在喪失以前曾有過的文化含義(比如家規、祖訓)和良性循環的特點,越來越趨向淺層的利益結合和簡單的排外。至於城裡人的生存結構,是逐漸趨向無機化,不僅家庭越來越小,家族之間的聯繫越來越淡,而且即使是小家庭的結構也正受到自願無子女家庭、離婚、同居而不結婚、以及快樂的單身漢等生存方式的損害。當代的中國人對人倫孝悌的看法與一百年前相比是大大不同了,總的傾向是越來越淡化冷漠,轉而注重個人及利益集團的功利及發展。無人倫含義的“單位”、“機關”、“公司”成了人們獲得收入的主要來源。
第三,儒家文化、同時包括道家與佛家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已基本上不能影響現代中國人在人生中面臨的重大選擇。一個中國孩子從被懷孕、出生、哺育、受教育(幼、小、中、大學)、找工作、結婚、維持家庭、對待年老父母,到他或她自己如何得到娛樂和精神滿足,如何應對疾病、挫折,最後如何面對死亡,這裡面還有多少儒家文化的影響?又有多少傳統文化的總體形態(包括傳統的技藝,如算盤、中醫、書法、民樂、京戲或地方戲)的影響?從身體上看,是西醫的方法和技術占主導,接生、打疫苗、查體、診斷、下藥、開刀、……,不弄到西醫束手無策,很少有人會求助中醫。教育上,哪裡還有傳統的私塾、書院、大學、科舉的影子?只有西式教育與考試制度的門類與規則。中國教育中面臨的許多問題——比如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專業教育與通才教育、統一規範與靈活掌握的衝突,教育資源的畸形分布,以及語文教學和不少非自然科學學科教學中的偽科學現象——背後,確實有民族傳統教育方式和內容的消亡所帶來的惡果。今天我們最好的大學在某種程度上也只是西方研究生院的預科,“新東方學校”實際上是“朝西方學校”,培訓“托福”、“GRE”之處年年人滿為患。出國留學者,類似於農村子弟到城市上學不歸,滯留他國而為他人效力者是大多數。至於尋職創業,也很少帶有傳統文化的動機和內涵的,做官、賺錢、出名在主宰一切。人在面對挫折、死亡時,的確,儒、道、佛似乎還能提供某種幫助,但也已經或正在被邊緣化,利益團體的意識形態和西方宗教的影響不斷擴大。
最後,儒家乃至傳統文化中的獨特語言是否還活在人們表達關鍵思想和深刻情感的話語和藝術形式之中呢?情況似乎是:儘管還有殘存,但已岌岌可危。儒家語言集中存在於《四書》、《十三經》等經典中。經過白話文運動和以拼音文字為目標的簡化字異變,再加上民國後禁止在學校中讀經,以及語文教學中的西式“科學化”的影響,當今的年輕人極少能夠直接進入傳統文化的語言世界,即能夠直接閱讀傳統經典(不含標點、豎排的繁體文本),並能用古文寫作散文和詩詞。傳統語言目前只能以“成語”、“引語”一類的破碎形式殘存於人們的話語,以“戲說”的方式閃現在歷史小說之中。嗚呼哀哉!印度人在建國後,花大氣力復活梵文這個早已死去的古代文字,法國政府為了維護純潔法語、對抗英語的話語霸權也是不惜工本,而中國人何以對維繫祖宗文化的語言龍脈就如此絕情,非認定它是落後的根源而務必鏟絕?留過學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在成年累月地閱讀和使用西文之後,偶一讀到中文、古文,那種領會的透亮、親切和理解的豐富入微讓人如飲仙釀。中文的悠久、豐厚和訴諸直覺的靈性在世界文字中是無與倫比的,摧殘它真比砍伐原始森林、變草原為沙漠還要罪過。
此外,官方承認的節慶假日可看作是一種國家語言、民族語言。我們現在都過什麼節呢?從春季開始,五一國際勞動節、六一國際兒童節、七一黨的生日、八一建軍節、九月十日教師節、十一國慶節、(西曆)元旦、……。從國家法令上看,沒有或邊緣化了元宵節、端午節、七七牛郎織女‘乞巧’節、重陽登高節、孔子誕辰、釋迦牟尼誕辰、老子誕辰、臘八節等等,只留下一個春節,但在北京和其他一些大城市也被禁“啞”了,與西方人慶祝聖誕節的豐富、深入、隆重、神聖化相比,我們的春節已經被剝得相當光禿了。除夕夜裡只有電視螢幕上的“聯歡晚會”,而[在文革中]沒有了或[現在]很少見傳統的從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的那些天人合一的民俗和禮節。而沒有了這些能讓孩子快樂、讓青年純樸、讓成人充實、讓老人得安慰的禮俗,和那充滿喜慶與驅邪的文化功能的炮仗聲,春節還有多少“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春意呢?以放炮仗傷人、引火為由來禁止放炮仗,而不是想辦法趨利避害地引導,這樣的政府行為中暗含著自覺與不自覺的文化歧視。吸菸每年致死者和引發火災者、游泳淹死者、車禍撞死者……比短暫的放炮仗煙火造成的損傷要多得多,為何不禁?難道維繫傳統文化的??服裝、建築、學術方法等等身體的、材料的和思想的語言又哪一個不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西方化了呢?孩子們玩的玩具、青年人看的電影、成年人的舞會、老年人的黃昏戀,這都意味著什麼呢?
由此可見,四個標誌現象中,儒家文化或者完全缺席,或者氣息奄奄;總合起來,它們指示出這樣一個事實:以儒家為主的中國傳統文化已陷入了生存危機,可說是“文命危淺朝不慮夕”,而且從目前的發展趨勢上看,總的形勢還在不斷惡化。歷史的教訓是,一場像“文革”這樣的反文化災難發生後,強勢文化(這在現代就是西方已開發國家所盛行者)如過火的林地,反彈恢復得比以前還要更興旺;而弱勢文化和高雅文化則往往一蹶而不振。目前的情況就是:我們自家的文化,乃至總體的文化土壤在迅速地貧瘠化、無機化、單質化、板結化和荒漠化。黃河水中流走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生存之血,而現今的時代潮流沖走的則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元氣血脈。“中國向何處去?”這個曾被完全政治化的問題,現在已經獲得和正在獲得越來越濃重悲涼的文化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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