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故事一開頭,就見到“血”,雖然這個“血”是來自“我姨媽”書娟才十四歲“初潮”剛來的身體,但也暗示出殘酷的戰爭和大屠殺所帶來的血腥已經瀰漫在這一座古老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了。“我姨媽”書娟是寄學在金陵城中一座名叫聖瑪麗美國天主教堂里的一位學生,這時的美國處在中立國位置,所以美國的教堂自然成了避難所,12月12日這天清晨,神聖莊嚴的聖瑪麗教堂後院的牆頭上冒出了幾個打扮俗艷的女人,她們懇請英格曼神父收留,基於人道主義立場,神父通過艱難的決定,最終收留了她們。她們是來自秦淮河畔青樓堂子間的女人,也就是在清純的書娟眼裡的“特殊女人”,這群人中還有一位令“我姨媽”書娟切齒仇恨的後來成為“金陵十三釵”中主角的玉墨。玉墨是“我姨媽”父親的相好,正是因為她的介入,使得父母決計遠涉重洋到美國,而將“我姨媽”留在了國內;正是因為玉墨,書娟遠離父母,不得不獨自經歷這場人間殘酷血腥的大浩劫。被收留的這群“特殊女人”,起初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她們並不知道發生在教堂外那血淋淋的一幕幕,只是從神父們偶爾的言語流露中約略知道外面正進行著血腥的屠殺,雖然成千成萬的中國人被殺、被活埋,女人的被強姦、被剖腹……但她們只是約略感覺到這事的邪惡,而並沒有感覺到切膚的痛楚,只有當同伴十五歲的豆蔻有一天為了要拿到一把琵琶演奏給一位從死人堆里爬出的軍人王浦生而離開了教堂之後,所經受絕無人性的日軍殘酷輪姦、折磨而變成精神錯亂之時,她們才知道這場戰爭的殘酷已經不是跟她們沒有一點關係,而是隨時都會發生的。從這個時刻開始,她們恢復了人性中最善良聖潔的一面,她們盡心照顧已經放下武器到教堂避難的傷殘的中國軍人,與院內四十幾位女學生也達到某種程度的和解。但中立的美國聖瑪麗教堂終究不是避難的天堂,在毫無人性,不遵守任何規則的日軍眼裡,只要他們想要,就沒有進不去的地方,聖瑪麗教堂終於在12月20日的晚上被日軍侵入了,他們搜查避難在教堂中的中國軍人,並最終將傷殘的中國軍人全部用刺刀槍殺,躲在暗處的女生書娟、窯姐玉墨等不覺痛哭失聲。第二天清晨,她們一起為這五位被英勇獻身的中國軍人唱起了安魂曲。
唱詩班女學生童稚聖潔的聲音在南京城夜空中穿越迴蕩,它充滿著誘惑,使日軍邪惡淫蕩的魔爪再一次伸進了教堂。12月24日下午,一名日軍大佐率領著一群日軍即使在英格曼神父強烈的抵制下,還是強行闖入了這塊避難之所,他們以慶祝聖誕名義,要唱詩班女生到軍營為他們獻唱。這是一個陷阱,一個邪惡血腥的陷阱,在這無可退避的時刻,以玉墨為首的一群“特殊女人”挺身而出,她們一共十三位,這就是標題所說的“金陵十三釵”,借著夜幕掩護,每個人都以必死之心,身揣暗器,成功地替尚在稚齡中的女生,而跟隨日軍前去。
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它留給了我們一個想像空間,這群“特殊女人”的結局如何?
作者用精細的語言為我們敘述了一個發生在南京1937年12月12日至24日間的故事。故事雖然不長,也不是正面寫南京大屠殺的場景,但從側面,將日軍凶暴殘酷野獸般的本性刻畫無遺,同時將中國軍人怯弱而英勇的一面也刻畫得淋漓盡致,更值得提起的是對“特殊女人”的描寫、敘述,是真實的,也是生動的,成功的,正是血的洗禮使這群“特殊女人”完成了由醜陋恥辱到聖潔善良人性的蛻變。
在《金陵十三釵》這部作品中,你肯定能感受到這個夢魘一般的現境雖然血腥、殘酷,卻是英烈、悽美的。
作者簡介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0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嚴歌苓二十歲時開始發表作品,先後創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優秀的文學作品。她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具有強烈的故事性、畫面性,其生動流暢的語言,細膩準確的描寫,引起了海內外讀者的廣泛關注,深受各界好評。媒體評論
《金陵十三釵》改編後的本子,是我當導演二十年來碰到的最好劇本。這樣一個本子捏在手裡,我常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我自己習慣和一個編劇來切磋合作,編劇寫出來,我主要是提意見、談想法。這部電影的編劇應該是中國少有的優秀編劇,嚴歌苓是很有才華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改編成了很多電視和電影。這部電影,她做了很多努力,劇本也打磨得很好。——張藝謀
精彩書摘
當英格曼神父跟日本軍官說到女孩們需要梳洗打扮去出席晚會時,書娟和女同學們正瞪大眼睛聆聽。神父是老糊塗了嗎?難道不是他把豆蔻的結局告訴她們的嗎?他也要讓日本人把她們一個個當豆蔻去禍害?那件男人用來毀滅女人的事究竟是怎樣的,如何通過它把蘇菲、書娟等毀成紅菱、玉墨、喃呢,最終毀得體無完膚如豆蔻,她們還慒懂,正因為慒懂,即將來臨的毀滅顯得更加可怖。“日本人真的會送我們回來?”一個女孩問。這時還有如此不開竅的。
女孩們沒一個人搭理她。說話的女孩比書娟低一年級,家在安慶鄉下,母親是個富孀,不知從哪裡來的怪念頭,把女兒送到南京受洋教育。
“剛才沒聽到?還有好吃的,還有花,”這個小白痴說。
“那你去啊!”蘇菲說。一聽就知道這句好好的話是給她當髒話來罵的。
“你去我就去,”安慶女孩回嘴道。
“你去我也不去!”蘇菲說。她可找到一個出氣筒了。
安慶女孩不語了。
“你去呀!”蘇菲嚎起來。此刻找個出氣筒不易,絕望垂死的惡氣都能通過它撒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還有好睡的!”
安慶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撲到蘇菲身邊,摸黑給了蘇菲一巴掌,打到哪兒是哪兒。蘇菲並沒有被打痛,卻幾乎要謝謝安慶女孩的襲擊,現在要讓出氣筒全面發揮效應,拳頭、指甲、腳、全身一塊出氣。安慶女孩哭起來,蘇菲馬上哭得比她還要委屈,似乎她揍別人把自己揍傷了,上來拉架的女孩們拉著拉著也哭了。
“臭婊子,臊婊子!”蘇菲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罵道。現在她是打到誰算誰。她要出的氣太多了,也出徐小愚讓她慪的那口惡氣。朝三暮四的徐小愚把一片痴心的蘇菲耍慘了,還是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耍的……“臭婊子!……”蘇菲的惡罵被嗚咽和拳腳弄得斷斷續續。
“哎,你罵哪個?”帘子一撩,出現了紅菱。喃呢和玉笙跟在她後面。
“婊子也是人喔。”紅菱幾乎是在跟女孩們逗悶子:“不要一口一個臭啊臊的。”
玉墨說:“本來都斯斯文文,怎么學這么野蠻?跟誰學的?”
喃呢說:“跟我們學的吧?……你們怎么能跟我們這種人學呢?”
女孩們漸漸停止打鬥,悶聲擦淚,整理衣服,頭髮。
安慶女孩還在嗚嗚地哭。
帘子又一動,趙玉墨過來了,兩條細長的胳膊叉在腰上,一個厲害的身影。
“啊煩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話說:“再哭你娘老子也聽不見,日本人倒聽見了,你們幾個,”她指指紅菱等:“話多。”
然後她重重地撩帘子,回到女人們那邊去了。
女孩們奇怪地安靜下來。趙玉墨的口氣那么平常,可以是一個被煩透的年輕母親斥責孩子,也可以是學校監管起居雜務的大姐制止囉哩巴嗦的小女生。
女學生們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這么來一句,漫不經意,有點粗糙,不拿任何事當事。
當英格曼神父從十字架前面站起來,思維和知覺一下子遠去,他知道自己處在虛脫的邊沿上,疲勞、飢餓、沮喪消耗了一多半的他,而他剩下的生命力幾乎不能完成他馬上要說的,要做的。他將要說的和做的太殘忍了,為了保護一些生命他必得犧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犧牲,是因為她們不夠純,是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護,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護。他被迫做出這個選擇,把不太純的,次一等的生命擇出來,奉上犧牲祭台,以保有那更純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是這么回事嗎?在上帝面前,他有這樣的生死抉擇權,替上帝做出優和劣的抉擇?……
他穿過院子,往廚房走去。
他會以“我的孩子”來開始他的“抉擇”演說,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稱呼女學生們“我的孩子”那樣。難道她們不也是他的孩子們?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種衝動,想稱她們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強。究竟什麼時候他對她們改變了看法?當然沒有完全改變看法,否則他不會把她們當成犧牲,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們,但不再嫌惡她們。
他要向她們表示痛心:事情只能這樣子,日本人帶走的只能是她們。只能犧牲她們,才能搭救女孩們。他會對她們說:“我的孩子們,犧牲自己搭救別人能使一個人的人格達到最神聖的境界。通過犧牲,你們將是最聖潔的女人。”但他在走進廚房的門之前,突然感到這一番話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難為情。
那么說什麼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們抗拒,跟他翻臉,惡言相向,這樣他會產生力量,對她們說:“很遺憾,你們必須跟日本人走,立刻離開教堂。”
一秒鐘都浪費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滿心火燒火燎地浪費時間。
“神父!”法比從後院跑來:“墓園裡都是日本兵!他們跳進牆裡一直埋伏在那兒!”
英格曼一下推開了廚房的門。他腦子只剩一閃念:但願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國良家女子一樣,溫順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開的門口站住了。
女人們圍著大案板,圍攏一截快燃盡的蠟燭,好像在開什麼秘密會議。
“你怎么在這裡?”法比小聲問。
“是我叫她們上來的。”玉墨說。
“十幾個日本兵剛才沒跟他們的長官出去,守在後院墓地里呢!”法比說。
玉墨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英格曼神父:“我們姐妹們剛才商議了……”
玉笙說:“你跟誰商議了?!”
玉墨接著說:“我們跟日本人走。把學生們留下來。”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釋然,但同時為自己的釋然而內疚,並恨自己殘忍。
法比急著插嘴:“你們真以為有酒有肉?!”
喃呢說:“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說:“我沒有逼你們,我自己能替一個是一個。”
紅菱懶懶散散地站起來,一面說:“你們以為你們比趙玉墨還金貴啊?比臭塘泥還賤的命,自己還當寶貝!”她走到玉墨身邊,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對玉墨說:“我巴結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聲說:“賤的貴的都是命,該誰去誰去!……”
幾個女人嘟噥起來:“我還有爹媽兄弟要養呢!”
“又沒點我的名,我乾什麼要去?”
玉墨惱怒地說:“好,有種你們就在這裡藏到底,占人家地盤,吃人家口糧,看著日本人把那些小丫頭拖走去禍害!你們藏著是要留給誰呀?留著有人疼有人愛嗎?”她現在像個潑辣的村婦,一句話出口,好幾頭挨罵,但又不能確定她究竟罵誰。“藏著吧,藏到轉世投胎,投個好胎,也做女學生,讓命賤來給你們狗日的墊背!”
玉墨的話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意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長的江北農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們常常借題發揮,借訓斥孩子訴說她們一生的悲情。讓人感到她們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們對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終都會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為她們認命。玉墨的話果然讓絕大多數女人都認了命,溫順地靜默下來。
“你們不必頂替女學生。”法比對玉墨說。
玉墨楞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邊的臉頰上。“誰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說點有用的話,法比!”
“讓她們全藏到地下室,也許日本人搜不出來。”法比說。
“這風險我們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時候,直魯軍和江右軍幾次跑進教堂來,我們不是躲過來了嗎?”法比啟發神父。
“可是日本人已經知道女學生藏在教堂里……”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認的時候,已經想好要犧牲這些女人了。”激動的法比發音含糊但語速飛快。他看老神父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複一遍剛才的指控。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男人,那么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圖阻止任何外國男人欺負自己種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這件事我沒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父以低音壓住了法比的高音。
門鈴響了。蠟燭上的火苗扭動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對女人們說:“我活著,誰也別想拉你們做墊背的!”
“沒有拉我們,我們是自願的。”玉墨看著法比,為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個時辰,好幾天,好幾夜,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癮,現在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要隨那身軀離去,毒癮卻留給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說一聲,請求他再給我們十分鐘,”英格曼說。
“二十分吧。裝扮學生,二十分鐘是起碼的,”玉墨說。
英格曼神父眼睛一亮,他沒想到趙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聰明、更成熟,乾脆就扮出一批女學生來!
“你覺得你們能扮得像嗎?”英格曼問。
紅菱接道:“放心吧,神父,除了扮我們自己扮不像,我們扮誰都像!”
玉墨說:“法比,請把學生服拿來,不要日常穿的,要最莊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聖經工場,開始往閣樓上攀登時,突然想到,剛才趙玉墨沒有叫他“副神父”,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
英格曼神父的懇求得到了少佐的批准。他的部隊在寒冷中靜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鐘。英格曼給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唱詩禮服很久沒被穿過,有的需要釘鈕扣,有的需要縫補、慰燙。士兵們站在圍牆外,一個挨一個,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鐘就多二十分鐘吧,好東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講究儀式的。一盤河豚上桌,都裝點成藝術品,何況美味的處女。
二十分鐘後,廚房的門開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禮帽的年輕姑娘走出來,她們微垂臉,像惱恨自己的發育的處女那樣含著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夾著一本聖歌歌本。
她們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學生”。這是我想像的,因為女學生對她們是個夢,她們是按夢想來著裝扮演女學生的,因此就加上了夢的美化。
再說,南京這座自古就誘陷了無數江南美女、把她們變成青樓絕代的古城,很少生產醜陋的窯姐,醜女子首先通不過入門考核,其次是日後會降低妓院名望,甚至得罪客人。所以在電影尚在萌芽時期的江南,盛產的窮苦美女只有兩個去處,一是戲園,一是妓館。
我姨媽書娟沒有親眼看見趙玉墨一行的離去。後來是聽法比說的,她們個個奪目。
趙玉墨個子最高,因此走在隊伍最後。
英格曼神父走上前,給每個女人劃十字祈求幸運。輪到趙玉墨了,她嬌羞地一笑,屈了一下膝蓋,惟妙惟肖的一個女學生。
英格曼神父輕聲說:“你們來這裡,原來是避難的。”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道給禍害成什麼樣了。”法比這時湊過來,不眨眼地看著玉墨。玉墨又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她俏皮地飛了兩個神父一眼。
法比為女人們拉開沉重的門。外面手電筒光亮照著一片刺刀的森林。少佐僵直地立正,臉孔在陰影中,但眼睛和白牙流露的喜出望外卻從昏暗中躍出來。法比從來沒想到他會拉開這扇門,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法比想,這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錯過的所有幸運本來還有希望拾回,哪怕只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麼也拾不回了。這樣想著,他心裡酸起來。他染上中國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時阿婆帶他看中國戲曲所致。阿婆在他心靈中種下了多愁善感的種,是啊,種是可以被種植的,種也會變異。
一輛卡車停靠在燒死的樹邊,卡車尾部站著兩個日本兵。等到第一個“女學生”走近卡車,他們一人伸一隻手,架住她的胳膊,幫她登上梯子。不要他們幫忙是不行的,他們立刻把槍刺橫過來,擋住退路,限止動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邊。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著他倆。
英格曼神父站在教堂大門口,許多天不刮的鬍鬚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者說更脫離人而接近神。
我想像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腦子空空,只盼著這場戲順利進行,直到結束,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他經不住任何意外枝節了。
他目送一個個“女學生”登上卡車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車篷布後面,從她們的身材,動作他基本能辨認出誰是誰,但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他有點後悔沒問一聲她們的名字——是父母給的真名字,不是青樓上的花名。他只記得一個名字,就是趙玉墨。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玉墨寧可忘掉親生父母給她取的名字。
當天晚上的晚餐是燒糊了的土豆湯。陳喬治死去之後,大家就開始吃法比的糊粥,糊湯。不同的是,這頓晚餐份量極足,每個女學生都吃雙份。下午法比在準備晚餐時,並沒有料到那十三份湯將多餘出來。女學生們終於實現了她們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禱:讓我飽飽地吃一頓吧,別讓那些窯姐分走我的糧食了。她們沒想到,她們的祈禱被回復了,是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回復的。她們一勺一勺地吃著土豆湯,書娟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蘇菲。蘇菲臉上一道血痕,是混戰時被指甲摳的,那道血痕是蘇菲麻木的臉上唯一的生動之處。誰也沒有發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們。也沒人說:不曉得她們活得下來不?但書娟知道同學們跟她一樣,都在有一搭無一搭的懺悔:我當時只是想吃飽,沒想到我的禱告對她們成了惡毒咒語。
還需要一些時間,需要一大截成長,她們才能徹底看清這天晚上,這群被她們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帶領她們祈禱,然後他匆匆離去了。
夜裡十二點,法比從外面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西洋女士,學生們認識她,此刻輕聲稱呼她“魏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樣,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手勢眼神也像中國人。她帶來了一個理髮師給女孩們剃頭。兩個小時之後,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魏特琳女士是乘一輛救護車來的,凌晨離去時,救護車裡運載了一車穿著條紋病號服的少年病號,“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眼睛呆滯無光,條紋病號服飄飄蕩蕩,看起來裡面沒有一具實質的身體。
我姨媽和同學們扮成染了傳染病的男孩,在金陵醫學院的病號房藏了兩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鄉下,再從那裡乘船到蕪湖,而後轉船去了漢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護送,身份從神父變成了監護“醫生”。誰也沒想到,那次臨時的職業偽裝永久地改變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後他回到南京,辭去了教堂的職務,在威爾遜教會學校教世界歷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學零散兼課,那十三個被秦淮河女人頂替下來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媽孟書娟一直和他通信,因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僥倖,萬一能找到十三個女人中的某一個,或兩個,即便都找不到,得到個下落也好,別讓他們的牽記成為永遠的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