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遠別離⑴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⑵,
乃在洞庭之南⑶,瀟湘之浦⑷。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⑸?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⑹。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⑺。
堯舜當之亦禪禹⑻。
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⑼。
或云:堯幽囚,舜野死⑽。
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⑾?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⑿。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⒀。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遠別離,樂府“別離”十九曲之一,多寫悲傷離別之事。⑵皇英,指娥皇、女英,相傳是堯的女兒,舜的妃子。舜南巡,兩妃隨行,溺死於湘江,世稱湘君。她們的神魂游於洞庭之南,並出沒於瀟湘之濱。見《列女傳·母儀傳》。
⑶乃,就。
⑷瀟湘,湘水中游與瀟水合流處。見《水經注》。這裡作湘江的別稱。
⑸“海水”兩句意為:誰人不說這次分離的痛苦,像海水那樣的深不見底!
⑹慘慘,暗淡無光。冥,陰晦的樣子。兩句意為:日光暗淡,烏雲密布;猩猩在煙雲中悲鳴,鬼怪在陰雨中長嘯。這是比喻當時政治黑暗。
⑺縱,即使。補,益處。皇穹,天。這裡喻指唐玄宗。竊恐,私自以為。照,明察。憑憑,盛大的意思。雷憑憑,形容雷聲響而又接連不斷。這三句意為:我即使向唐玄宗進諫,又有什麼補益?恐怕他不會了解我的忠誠,以至雷公也將要為我大鳴不平。
⑻禪,禪讓,以帝位讓人。這句是“堯當之亦禪舜,舜當之亦禪禹”的意思。
⑼“君失臣”兩句意為:帝王失掉了賢臣,猶如龍變成魚;奸臣竊取了大權,就像老鼠變成猛虎。
⑽或雲,有人說。幽囚,囚禁。堯幽囚,傳說堯因德衰,曾被舜關押,父子不得相見。舜野死,傳說舜巡視時死在蒼梧。這兩句,作者借用古代傳說,暗示當時權柄下移,藩鎮割據,唐王朝有覆滅的危險。
⑾九疑,即蒼梧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因九個山峰聯綿相似,不易辨別,故又稱九疑山。相傳舜死後葬於此地。重瞳,指舜。相傳舜的兩眼各有兩個瞳仁。兩句意為:九疑山的峰巒聯綿相似,舜的墳墓究竟在哪兒呢?
⑿帝子,指娥皇、女英。傳說舜死後,二妃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上呈現出斑紋。見《述異記》。這兩句意為:兩妃哭泣於翠竹之間,自投於湘江,隨波一去不返。
⒀“慟哭”四句意為:兩妃遠望著蒼梧山,大聲痛哭,淚水不斷灑落在湘竹上。除非蒼梧山崩裂,湘水斷流,竹上的淚痕才會消滅。
白話譯文
遠別離啊,古時有堯之二女娥皇、女英在洞庭湖之南、瀟湘的岸邊,在為與舜的遠別而慟哭。洞庭、湘水雖有萬里之深,也難與此別離之苦相比。她們只哭得白日無光,雲黑霧暗,感動得猿揉在煙霧中與之悲啼!鬼神為之哀泣,淚下如雨。現在我提起此事有誰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呢?我的一片忠心恐怕就是皇天也不能鑒照啊。我若說出來,不但此心無人能夠理解,還恐怕要由此引起老天的雷霆之怒呢?國君若失去了賢臣的輔佐,就會像神龍化之為凡魚;奸臣一旦把持了大權,他們就會由老鼠變成猛虎。到了這個份上,就是堯也得讓位於舜,舜也得讓位於禹。我聽說,堯不是禪位於舜的,他是被舜幽囚了起來,不得已才讓位於舜的。舜也是死在荒野之外,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葬在九疑山內,因山中九首皆相似。娥皇和女英連她們丈夫的孤墳也找不到了。於是這兩個堯帝的女兒,只好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中痛哭,淚水灑到竹子上,沾上了點點斑痕。最後她們一起投進了湖水,隨著風波一去不返。她們一邊痛哭,一邊遙望著南方的蒼梧山,因她們與大舜再也不能見面了,這才是真正的遠別離啊。要問她們灑在竹子上的淚痕何時才能滅去,恐怕只有等到蒼梧山崩、湘水絕流的時候了。創作背景
唐天寶年間,唐玄宗荒於朝政,李林甫、楊國忠擅權,李白憂之,故借古題以諷時事,意在著明人君失權之戒。此詩見於《河嶽英靈集》,當作於天寶十二載(753年)以前。唐玄宗天寶五載(746年),京都長安發生了一起震動全國的大案。此案是由皇位的繼承問題而引起的:宰相李林甫千方百計地企圖阻止太子李亨繼承帝位,有預謀地組織了一場對東宮近臣和親友的大屠殺。以太子妃的兄長韋堅為首的一批朝臣遭到了殺身之禍,坐貶者達數十人。最後李林甫又恣意羅致,廣泛株連。雖然太子想盡辦法,勉強保住了儲君的地位,但朝中大權旁落,政治更加黑暗,已經暗伏安史之亂爆發的前兆。這次大獄,受株連的有幾人是李白的摯友,即李邕、裴敦復、崔成甫。前兩人慘遭殺害,崔成甫則被放逐到湘陰,最後死於沅湘。這激起了剛被排擠出長安的李白的無比憤怒,他對朝中權臣的專橫跋扈深惡痛絕,憂國憂民之心油然而生,於是寫下此詩。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帝堯曾經將兩個女兒(長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給舜。舜南巡,死於蒼梧之野。二妃溺於湘江,神遊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這個傳說,使得瀟湘洞庭一帶似乎幾千年來一直被悲劇氣氛籠罩著,“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一提到這些詩句,人們心理上都會被喚起一種淒迷的感受。那流不盡的清清的瀟湘之水,那浩淼的洞庭,那似乎經常出沒在瀟湘雲水間的兩位帝子,那被她們眼淚所染成的斑竹,都會一一浮現在腦海里。所以,詩人在點出瀟湘、二妃之後發問:“誰人不言此離苦?”就立即能獲得讀者強烈的感情共鳴。接著,承接上文渲染瀟湘一帶的景物:太陽慘澹無光,雲天晦暗,猩猩在煙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喚著風雨。但接以“我縱言之將何補”一句,卻又讓人感到不是單純寫景了。陰雲蔽日,那“日慘慘兮雲冥冥”,就像是說皇帝昏聵、政局陰暗。“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正像大風暴到來之前的群魔亂舞。而對於這一切,一個連一官半職都沒有的詩人,即使說了,也無補於世,沒有誰能聽得進去。既然“日慘慘”、“雲冥冥”,那么朝廷就不能區分忠奸。所以詩人接著寫道:我覺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聲殷殷,又響又密,好像正在對我發怒呢。這雷聲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權勢的人的威嚇,但與上面“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相呼應,又像是仍然在寫瀟湘洞庭一帶風雨到來前的景象,使人不覺其確指現實。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段議論性很強,很像在追述造成別離的原因:奸邪當道,國運堪憂。君主用臣如果失當,大權旁落,就會像龍化為可憐的魚類,而把權力竊取到手的野心家,則會像鼠一樣變成吃人的猛虎。當此之際,就是堯亦得禪舜,舜亦得禪禹。詩人說:不要以為我的話是危言聳聽、褻瀆人們心目中神聖的上古三代,證之典籍,確有堯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蠻荒之說啊。《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竹書紀年》載:堯年老德衰為舜所囚。《國語·魯語》:“舜勤民事而野死。”由於憂念國事,詩人觀察歷史自然別具一副眼光:堯幽囚、舜野死之說,大概都與失權有關吧?“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舜的眼珠有兩個瞳孔,人稱重華。傳說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聯綿相似,究竟何處是重華的葬身之地呢?稱舜墓為“孤墳”,並且嘆息死後連墳地都不能為後人確切知道,更顯淒涼。不是死得曖昧,不至於如此。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綠雲般的叢竹間哭泣,哭聲隨風波遠逝,去而無應。“見蒼梧之深山”,著一“深”字,令人可以想像群山迷茫,即使二妃遠望也不知其所,這就把悲劇更加深了一步。“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斑竹上的淚痕,乃二妃所灑,蒼梧山應該是不會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會有涸絕之時,二妃的眼淚自然沒有止期。這個悲劇實在是太深了。
詩所寫的是二妃的別離,但“我縱言之將何補”一類話,分明顯出詩人是對現實政治有所感而發的。所謂“君失臣”、“權歸臣”是天寶後期政治危機中突出的標誌,並且是李白當時心中最為憂念的一端。元代蕭士贇認為玄宗晚年貪圖享樂,荒廢朝政,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楊國忠,邊防交給安祿山、哥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皇英之事,特借指耳。”這種說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堯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強調人君如果失權,即使是聖哲也難保社稷妻子。後來在馬嵬事變中,玄宗和楊貴妃演出一場遠別離的慘劇,可以說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詩寫得迷離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陣挑開一點縫隙的筆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這些話很像他在《梁甫吟》中所說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轟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不過,《梁甫吟》是直說,而《遠別離》中的這幾句隱隱呈現在重重迷霧之中,一方面起著點醒讀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遠別離的原因時,自然地帶出的。詩仍以敘述二妃別離之苦開始,以二妃慟哭遠望終結,讓悲劇故事籠括全篇,保持了藝術上的完整性。
詩人是明明有許多話急於要講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嚨喊破了,也決不會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補”。況且詩人自己也心緒如麻,不想說,但又不忍不說。因此,寫詩的時候不免若斷若續,似吞似吐。范梈說:“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反覆行於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據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轉引)詩人把他的情緒,採用楚歌和騷體的手法表現出來,使得斷和續、吞和吐、隱和顯,消魂般的淒迷和預言式的清醒,緊緊結合在一起,構成深邃的意境和強大的藝術魅力。
名家點評
《艇齋詩話》:古今詩人有《離騷》體者,惟李白一人,雖老杜亦無似《騷》者。李白如《遠別離》云:“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如此等語,與《騷》無異。《滄浪詩話》:太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
《唐詩品匯》:此太白傷時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致喪亂。身在江湖之上,欲往救而不可,哀忠諫之無從,舒憤疾而作也。劉云:參差屈曲,幽人鬼語,而動盪自然,無長吉之苦。范云: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實復屈折行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至於收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者,豈虛也哉!茲太白所以為不可及也。
《麓堂詩話》: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如李太白《遠別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
《藝圃擷余》:太白《遠別離》篇,意最參錯難解……范德機,高廷禮勉作解事語,了與詩意無關。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內,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詞,托興英、皇,而以《遠別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古來原有此種傳奇議論。曹丕下壇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創語。試以此意尋次讀之,自當手舞足蹈。
《唐詩援》:亂處、斷處、誕處俱從《離騷》來,妙在不擬《騷》。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詞意若斷若亂,實未嘗斷而亂,評者謂“至於收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豈虛也哉”。讀此等詩,真午夜角聲,寒沙風緊,孤城觱吹,鐵甲霜生,一字一句,皆能泣鬼磷而裂肝膽。
《詩源辨體》:太白《蜀道難》、《天姥吟》,雖極漫衍縱橫,然終不如《遠別離》之含蓄深永,且其詞斷而復續,亂而實整,尤合騷體。
《唐詩評選》:通篇樂府,一字不入古詩,如一匹蜀錦,中間固不容一尺吳練。工部譏時語開口便見,供奉不然,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也。
《師友詩傳錄》:述王士稹語:李之《遠別離》、《蜀道難》、《烏夜啼》……皆樂府之變也,
《唐詩別裁》:玄宗禪位於肅宗。宦者李輔國謂上皇居興慶宮,交通外人,將不利於陛下。於是,徙上皇於西內,怏怏,不逾時而崩。詩蓋指此也。太白失位之人,雖言何補!故托弔古以致諷焉。
《唐宋詩醇》:楊載曰:波瀾開闔,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復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為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
《石洲詩話》: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
《放膽詩》:所謂皇、英之事,特借之以引喻發興,其詞不倫不類,使讀者自知之。此等精誠,唯少陵有之。其後唯盧仝、韓愈預見唐末宦豎之禍,亦托諸《月蝕》之詩,皆非有唐詩人所可及也,豈漫然作此荒遠不經之言哉!太白詩大約敘知遇、嘆淪落以及飲酒、遊仙、閨詞為多,如此奇峰傑構,往往掩映於長林豐草中,故特標此數首(按:指《遠別離》、《戰城南》、《夢遊天姥吟留別東魯諸公》、《襄陽歌》等),以識太白真面目、真氣魄。
《唐宋詩舉要》:胡孝轅曰:此篇……著人君失權之戒。使其詞閃幻可駭,增奇險之趣。蓋體乾於楚《騷》,而韻調於漢鐃歌諸曲,以成為一家語。高步瀛曰:結言遺恨千古,語甚悲痛,與起段相應。
《小石帆亭詩話》:翁方綱:“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
《李太白詩醇》:沈云:中有欲言不可明言處,故托弔古以抒之,屈折反覆,《離騷》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