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這篇演講,名為《讀書雜談》,不像他的一些名篇那樣常被人提起;就是專門談讀書的人與文,也很少提及此文。為什麼呢?我想一個原因,是魯迅談得太樸實了,他沒有告訴人讀書的妙法和捷徑,也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觀念和理論,他談得實實在在。
而很多人是不喜歡實話的,他們更願意相信花哨的說法,相信省心省力的竅門,實話呢,不僅過於平淡,而且不給偷懶投機取巧之心以鼓勵和希望。
但實話的好處是不會讓人上當受騙。
魯迅說,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拿書來讀就是了,但並不這樣簡單。接下來他區分了兩種情形的讀書:一是職業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的讀書者,譬如學生因為升學,教員因為要講功課,不翻翻書,就有些危險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諸君之中一定有些這樣的經驗,有的不喜歡算學,有的不喜歡博物,然而不得不學,否則,不能畢業,不能升學,和將來的生計便有妨礙了。我自己也這樣,因為做教員,有時即非看不喜歡看的書不可,要不這樣,怕不久便會於飯碗有妨。我們習慣了,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麼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你愛做的事,偏不給你做,你不愛做的,倒非做不可。這是由於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而來的。
嗜好的讀書則不同
,“那是出於自願,全不勉強,離開了利害關係的。”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是因為讀者在每一頁每一頁里,都得著深厚的趣味。不過我的意思,並非說諸君應該都退了學,去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去,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也許終於不會到,至多,將來可以設法使人們對於非做不可的事發生較多的興味罷了。我現在是說,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但請不要誤解,我並非說,譬如在國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里暗看《紅樓夢》之類;乃是說,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餘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人在那裡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子,對於別人,別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現在中國有一個大毛病,就是人們大概以為自己所學的一門是最好、最妙、最要緊的學問,而別的都無用,都不足道的,弄這些不足道東西的人,將來該當餓死。其實是,世界還沒有如此簡單,學問都各有用處,要定什麼是頭等還很難。
魯迅說,嗜好的讀書,如游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就容易疲勞,減掉興味,甚至變成苦差事了。
常常有想要從事文學的青年問魯迅,應該看什麼書。在這次演講里,魯迅說,這實在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因為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書目。我以為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去摸門徑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學,則自己先看看各種的小本子……然後自己再想想,再博覽下去。”“倘要看看文藝作品呢,則先看幾種名家的選本,從中覺得誰的作品自己最愛看,然後再看這一個作者的專集,然後再從文學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詳細,就看一兩本這人的傳記,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專是請教別人,則各人的嗜好不同,總是格不相入的。”
關於書目,魯迅在別處曾經這樣談過:“不過我也曾用過正經工夫,如什麼‘國學’之類,請過先生指教,留心過學者所開的參考書目。結果都不滿意。有些書目開得太多,要十來年才能看完,我還疑心他自己就沒有看;只開幾部的較好,可是這須看這位開書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糊塗蟲,那么,開出來的幾部一定也是極頂糊塗書,不看還好,一看就糊塗。”
演講里魯迅特別談到讀書不要盲從各種各樣的意見,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老頭和一個孩子用驢馱著貨物去賣,賣完回來,孩子騎在驢上,老頭跟著走。路上的人見了,就責備孩子不懂事,怎么可以讓老人步行呢?於是孩子和老頭換了一下,又有人看見了,說這個老頭竟然忍心讓小孩子走路。老頭趕忙把小孩子抱上來,一起騎著驢走,看見的人說他們對驢很殘酷。他們只好都下來,走了不久,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很傻,空著現成的驢卻不騎。老頭對孩子嘆息說,我們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就是兩個人抬著驢走。
盲從別人的意見,不能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結果會是很荒唐的。“倘只看書,便變成書櫥,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魯迅強調要做一個思索者和觀察者,觀察者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但如果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得還是有限的,“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見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後抉擇而入於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和“實社會”接觸,是魯迅關於讀書的一貫之論,在那篇應徵而寫的憤激的短文《青年必讀書》里,魯迅突出的實質是讀書和讀書之間的區別:一種是“與實人生離開”,另一種是與“實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在我們的讀書漫談行將結束的時候,介紹魯迅的這篇演講,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一個樸素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