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煜(937-978),五代十國時南唐國君,961年—975年在位,字重光,初名從嘉,號鍾隱、蓮峰居士。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於宋建隆二年(961年)繼位,史稱李後主。他嗣位的時候,南唐已奉宋正朔,苟安於江南一隅。
宋開寶七年(974年),宋太祖屢次遣人詔其北上,均辭不去。繼位時南唐已對宋稱臣,處於屬國地位。開寶八年(975),國破降宋,俘至汴京,成了“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階下囚,相傳三年後被宋太宗毒死。
李煜雖不通政治,但其藝術才華卻非凡。精書法,善繪畫,通音律,詩和文均有一定造詣,尤以詞的成就最高。千古傑作有《虞美人》、《浪淘沙》、《烏夜啼》等詞。
作品原文
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注釋譯文
注釋
1.了:了結,完結。
2.故國:指南唐故都金陵(今南京)。
3.砌:台階。雕欄玉砌:指遠在金陵的 南唐故宮。應猶:一作“依然”。
4.朱顏改:指所懷念的人已衰老。
5.君:作者自稱。能:或作“都”、“那”、“還”、“卻”。
譯文
一年的時光什麼時候才了結?過去的事記的很多!小樓上昨夜又刮來了春天的東風,在月明中對已亡的本國不忍回首去想念。
精雕細刻的欄桿、玉石砌成的台階應該還在,只是宮女的年齡已經變老。問我能有多少愁?正像一江春水向東流。
創作背景
此詞與《浪淘沙·簾外雨潺潺》均作於李煜被毒死之前,為北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年),是時李煜歸宋已近三年。宋太祖開寶八年(975年),宋軍攻破南唐都城金陵,李煜奉表投降,南唐滅亡。三年後,即太平興國三年,徐鉉奉宋太宗之命探視李煜,李煜對徐鉉嘆曰:“當初我錯殺潘佑、李平,悔之不已!”大概是在這種心境下,李煜寫下了這首《虞美人》詞。
作品賞析
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在藝術上確有獨到之處。通篇採用問答,以問起,以答結,以高亢快速的調子,刻繪詞人悲恨相續的心理活動。“春花秋月”,人多以為美好,可是過著囚徒般生活的後主李煜,見了反而心煩,他劈頭怨問蒼天:春花秋月,年年花開,歲歲月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完了呢?奇語劈空而下,問得好奇!然而,從後主處境設身處地去想,他對人生已經絕望,遂不覺厭春花秋月之無盡無休,其感情之極端悲苦可見。後主面對春花秋月之無盡時,不由感嘆人的生命卻隨著每一度花謝月缺而長逝不返。於是轉而向人發問:“往事知多少?”一下轉到社會現實中來了,“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國當皇帝的時候,可是,以往的一切都沒有了,都消逝了,都化為虛幻了。他深深嘆惋人生之短暫無常。“小樓昨夜又東風”,縮筆吞咽。”又東風“點名他歸宋後又過了一年。時光在不斷消逝,引起他無限感慨。感慨什麼呢?”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放筆呼號,是一片深沉的浩嘆。夜闌人靜,幽囚在小樓中的人,倚闌遠望,對著那一片沉浸在銀光中的大地,多少故國之思,淒楚之情,湧上了心頭,不忍回首,也不堪回首。”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完全以一個失國之君的口吻,直抒亡國之恨,表現出後主任情縱性,無所顧忌的個性,和他那種純真而深摯的感情。”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他遙望南國慨嘆,”雕欄“”玉砌“也許還在吧;只是當年曾在欄邊砌下流連歡樂的有情之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韻風采了。”只是“二字的嘆惋口氣,傳出物是人非的無限悵恨之感。
“亡國之音哀以思”,由於亡國,李煜由一國之主,跌落為階下之囚,他失去了歡樂,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悔恨,他的追思,他對國家和自己一生變化的痛苦的嘗味。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對比,隔句相承,反覆對比宇宙之永恆不變與人生短暫無常,富有哲理意味,感慨深沉。如頭二句以春花秋月之無休無盡與人世間多少”往事“的短暫無常相對比。第三句”小樓昨夜又東風“,”又東風“三字翻回頭與首句”春花“”何時了“相呼應,而與第四句”故國不堪回首“的變化無常相對比。第四句”不堪回首“又呼應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下面五、六兩句,又以”雕欄玉砌應猶在“與”朱顏改“兩相對比。在這六句中,”何時了“”又東風“”應猶在“一脈相承,專說宇宙永恆不變;而”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朱顏改“也一脈相承,專說人生之短暫無常。如此迴環往復,一唱三嘆,將詞人心靈上的波濤起伏和憂思難平曲曲傳出。最後,悲慨之情如衝出峽谷、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一發而不可收。詞人滿腔幽憤,對人生髮出徹底的究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人生啊人生,不就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悲愁么?”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顯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奔放傾瀉;又如春水之不捨晝夜,長流不斷,無窮無盡。這九個字,確實把感情在升騰流動中的深度和力度表達出來了。九個字,五仄四平,平仄交替,最後以兩個平聲字作結,讀來亦如春江波濤時起時伏,連綿不盡,真是聲情並茂。這最後兩句也是以問答出之,加倍突出一個”愁“字,從而又使全詞在語氣上達到前後呼應,流走自如的地步。顯然,這首詞是經過精心結構的,通篇一氣盤鏇,波濤起伏,又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結合成諧和協調的藝術整體。在李煜之前,還沒有任何詞人能在結構藝術方面達到這樣高的成就。所以王國維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惟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水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人間詞話刪稿》)可見李煜的藝術成就有超越時代的意義。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感之深,故能發之深,是感情本身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也是王國維說得好:“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這首《虞美人》充滿悲恨激楚的感情色彩,其感情之深厚,強烈,真如滔滔江水,大有不顧一切,衝決而出之勢。一個處於刀俎之上的亡國之君,竟敢如此大膽地抒發亡國之恨,是史所罕見的。李煜詞這種純真深摯感情的全心傾注,大概就是王國維說的出於“赤子之心”的“天真之詞”吧,這個特色在這首《虞美人》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以致使李煜為此付出了生命。法國作家繆塞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五月之夜》)李煜《虞美人》不正是這樣的不朽之作嗎!
名句欣賞
下片結句“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以水喻愁的名句,與上片的“春花”、“東風”相映,把抽象的愁緒形象化,既寫出愁緒的洶湧奔騰,又寫出愁緒的悠長深遠。同它相比,劉禹錫的《竹枝調》“水流無限似儂愁”,稍嫌直率,而秦觀《江城子》“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則又說得過盡,反而削弱了感人的力量與共鳴。可以說,李煜此詞所以能引起廣泛的共鳴,在很大程度上,正有賴於結句以富有感染力和象徵性的比喻,將愁思寫得既形象化,又抽象化:作者並沒有明確寫出其愁思的真實內涵——懷念昔日紙醉金迷的享樂生活,而僅僅展示了它的外部形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人們就很容易從中取得某種心靈上的呼應,並借用它來抒發自已類似的情感。因為人們的愁思雖然內涵各異,卻都可以具有“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樣的外延。由於“形象往往大于思想”,李煜此詞便能在廣泛的範圍內產生共鳴而得以千古傳誦了。
名家點評
陳師道:今語例襲陳言,但能轉移耳。世稱秦詞“愁如海”為新奇,不知李國主已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但以“江”為“海”爾。(《後山詩話》)
陳郁:太白云:“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江南後主曰:“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略加融點,已覺精彩。至寇萊公則謂“愁情不斷如春水”,少游雲“落紅萬點愁如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矣。(《藏一話腴》)
俞陛云:“亡國之音,何哀思之深耶!”傳誦禁庭,不加憫而被禍,失國者不殉宗社而任人宰割,良足傷矣。《後山詩話》謂秦少游詞“飛紅萬點愁如海”,出於後主“一江春水”句,《野客叢書》又謂李白之“愁高灩澦堆”,劉禹錫之“水流無限似依愁”,為後主詞所祖。但以水喻愁,詞家意所易到,屢見載籍,未必互相沿用。就詞而論,李、劉、秦諸家之以水喻愁,不若後主之“春江”九字,真傷心人語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羅大經: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洪洞不可掇”,趙嘏雲“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雲“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云:“試問閒愁知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鶴林玉露》)
唐圭璋:此首感懷故國,悲憤已極。起句,追維往事,痛不欲生!滿腔恨血,噴薄而出:誠《天問》之遺也。“小樓”句承起句,縮筆吞咽;“故國”句承起句,放筆呼號。一“又”字慘甚。東風又入,可見春花秋月一時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滿,苦痛未盡,仍須偷息人間,歷盡磨折。下片承上,從故國月明想入,揭出物是人非之意。末以問答語,吐露心中萬斛愁恨,令人不堪卒讀。通首一氣盤鏇,曲折動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唐宋詞簡釋》)
王方俊:這首千古傳誦膾炙人口的名作《虞美人》,被前人譽為“詞中之帝”,是李煜囚居汴京時所作。據王輊《默記》載:“歸朝(指李煜降宋後),鬱鬱不樂,見於詞語。”本詞就是抒寫這種懷念故國之情,哀嘆亡國之痛的情懷的。(《唐宋詞賞析》)
譚獻:詞(謂此闋及“風回小院”闋)終當以神品目之。後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詞辨》卷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