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夜,漫天大霧如猛獸般將精絕國吞噬腹中。
黑暗的殿堂,幽深陰森,火光映照一張著蒼老的臉。詭異老婦摩挲著半塊破損的龜骨,悲憫地瞪大著無瞳的雙眼。在她枯萎的手指下,那些古怪的花紋,蛇一般糾纏著;她的黑裙子邊,計時的沙漏正瀝瀝傾淌。
當最後一粒沙落入彼端的時候,老婦陡然跌跪在地上,高舉雙手,昂起褐色的頭顱,面朝繪滿諸神的殿頂,啞然而泣。從她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陣陣奇異的音節,聽不出是讚美還是悲歌。但那些奇怪的音節,卻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迴旋迴旋。
而與此同時,遙遠的夜空深處,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嬰啼。
“她出世了!”
老婦的喉嚨像是結了哽,扭頭對著門外等候的國王壓抑而啞沉地說:“陛下,昨日城中一百零八口井湧出來的水,全部殷紅似血,預示不久我精絕國將有血光之災。”
老婦依舊跪在地上,“請將剛出世的公主削髮為尼,送入空門,了此塵緣,終生不與爹娘相認。”停了一會,才又說,“這是唯一可解方法。”
精絕國(一)
方圓百里就只有這一個小城。
殘破的城門被煙火燒熏得看不清城頭的字跡,荒草寄生在幽涼的牆角,穿過破落的大門狂肆生長;月光下,一隻只碩大的烏鴉低低掠過城頭,攪動起空氣中令人作嘔的屍臭。一隻尾隨的禿鷹破風而過,落在城門口的一塊斷石上,巨大的鷹爪下依稀可辨‘精絕’二字。
《雍朔.精絕傳》載:精絕國,戶九百、口五千二百、勝兵一千人,城中多為鬼洞族。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從荒無人煙的古道上遠遠地傳來了一陣亂蹄之音,禿鷹的眼睛‘突’跳動了一下隨即騰空而起,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長空;與此同時,數千隻烏鴉一同從草叢中驚飛而起,黑壓壓飛過城池。
這是一支逾百人的騎兵隊。沿大漠邊緣過輪台、姑墨一直到此,杏黃色大旗飄揚在空中,隱約看得出一個大大的“王”字。
領頭的是個英氣少年,他陡然勒住了韁繩,伴著馬匹長長的嘶吼低聲念出三個字:“精絕國?”
他著一身戰甲,整張臉藏在冰冷的頭盔之下,雖然還有些稚氣未脫,卻有說不出的風逸。幾縷寶石藍的頭髮,從頭盔中垂落下來,隨風微動。
精絕國(二)
片刻之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冷銳地掃過眾人:“傳我旨意。所有將士一律守護城頭。”
他的手緊緊地握著佩劍,擰著嘴,神色僵硬。不由得又回想起半月前公主西泠雪出世那日,女巫紅淚對他說過的一席話。
瞬間,他的臉色變了,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似乎已經感應到血戰在即。
大臣走後,侍女也悄悄退了出來。
一路穿花渡柳,來到未央宮門前。此時,未央宮內清寂冷清,只有幾株梅樹,無聲地凋落著一地的花瓣。
深宮高牆,四處不見一個守衛,就連宮女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兩三人。小孩兒在嬤嬤的懷裡睡著了,而王后卻不見了身影。她心中一動,連忙折身抱了件貂皮大氅,朝觀月長樓走去。
月色初升,樹影匝地,一段段無人守衛的長殿像一隻只靜默的妖獸,張著血盆大口仿佛隨時都會醒過來吞噬一切。
一聲嚶嚀的嘆息,從長樓深處傳了出來,經風吹散變得隱隱約約。
精絕國(三)
正說話間,城門方向的火光抖動了起來,吶喊聲與慘叫聲一齊傳入耳膜,躁動的馬蹄踏的大地為之顫動。
“必是野陘帶人來了。娘娘,我們還是趕緊回吧。”
王后嘴角的苦笑變為慘澹,仿佛是預料之中,說了句:“終於還是來了。”作為鬼洞族首領的女兒,她曾經親眼看到過摩訶人在打草谷時抓住一個不願意放棄食物的鬼洞人,用三隻長劍將他活活釘死在一株老樹上,且剜眼割舌,殘忍至極。
摩訶人是惡魔的後人。這句紅淚曾經預言過的話,在精絕國中播散開來,連三歲的孩童,對此也有深入骨髓的認知。
“娘娘。”
王后身子一怔收回回憶,看著遠處的刀光火影,幽幽地嘆了一聲:“回吧。”
夜幕下,火光照亮著寢宮的大門。
國王西煌正背著手焦急地等待著王后朝顏的歸來。在他的身邊,嬤嬤挎著收拾好的包袱,懷裡抱著剛出世半月的嬰孩;小孩兒還在酣睡,粉嘟嘟的小臉掛著一縷屢甜美的笑。而他身後,站著十二個勁裝打扮手執鋼刀的宮廷武士,每個人的手上都牽著馬匹。
精絕國(四)
天要亮時,大戰結束了。
精絕國上空青煙繚繞,隨處是橫陳的屍體,斷肢殘骸觸目驚心。
玄鐵頭盔下一雙幽深的眼睛,從王宮城樓上俯看一切。夜色將盡,黎明破曉,若有若無的水霧升騰在空氣中,他的手中握著馬鞭,令一隻手按著佩劍。精絕國餘生的百姓全都跪在他的腳下。
一個士卒跑了過來跪在地上:“稟報太子殿下,搜遍宮中的每個角落,不見精絕國王后的蹤影。”
野陘揮動馬鞭重重地抽在他的身上,森冷地說:“沒用的東西,給我繼續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給我找出來。”
頓了頓又問:“西煌呢?”
士卒被鞭子抽倒在地,緊咬牙關忍痛不出聲:“剛剛在金鑾殿發現他的屍體,已經自刎身亡。”
野陘的臉上頗有不屑,說:“他倒是有點骨氣。”遂而冷笑一聲,“看來王后是跑了。”
按摩訶人一直延續下來傳統,只有將敵國的王后強納為妾,才算完全征服這個國家。可是精絕國的王后竟然不在宮中,這讓他忍無可忍,吩咐說:“去給我將鬼姬找來。”
精絕國(五)
這是庸朔國北部的密林。十幾個人打馬揚鞭,倉狂南逃。風磨動著樹葉嘩啦作響,仿佛背後有千軍萬馬窮追不捨。
“娘娘,越過這片長林,前面就是雍朔王朝的邊境。”馬背上,侍女清離一邊喘息,一邊用手指著遠處。她的臉頰已經被汗水打濕,面紗貼在臉上。
朝顏沒有說話,依舊沉浸在別離的愁緒之中。自從離宮之後,心中便反反覆覆重現著西煌送她上馬時的不捨眼神和絕然臉色。
仿佛那時他就已經料到,這一別便是永世。
昨夜一行人從密道離開精絕城。一路上不曾休息過片刻,本來就已憔悴不堪的臉,此時愈加的蒼白無比。她心裡瞭然,輪台、姑墨兩國與精絕國實力相當,他們都已淪陷,精絕國又如何能夠倖免?!
“等等。”一個宮廷武士陡然勒住韁繩,旋風般跳下馬背,趴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面仔仔細傾聽著地面上震動的聲音。
其餘眾人也都停了下來。
“怎么樣?”當中有人急匆匆地問。
“糟了,大約有一百匹馬在朝我們這邊奔跑,肯定是摩訶人追來了。”“怎么辦,首領大人?”有人脫口而出。
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當中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身形不高,輪廓堅毅,冷銳且從容不迫地笑了一聲,從肋下抽出短刀,“摩訶人與我精絕國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既然他們已經追來了,貪生怕死豈是精絕國男人的所為,乾脆今天兄弟幾個就在這裡放手大殺一場,怎么樣?”
精絕國(六)
為保護國家而死,是精絕國男人的使命。
為保護女人而死,是精絕國男人的光榮。
馬匹重新上路,十二變成了四個人。
朝顏沒有回頭,她依舊在笑,笑得孤獨。當聽到追兵逼來的訊息時,心就已經徹底地涼了。她知,精絕國已經失守。她亦知,以西煌的性子絕不會忍辱偷生。
咆哮的馬蹄越來越近,接連的慘叫與嘶吼,隨風傳送入耳。最後,連慘叫聲也消失了。
她突然勒住了韁繩,吩咐說:“你們在這裡等我,別跟過來。”
“娘娘……”
清離不及開口,她已馭馬離開,朝密林深處奔去。
行了約半里,從馬背下來,看了看左右。這裡正是她所希望的地方,叢林密集,樹木盤根錯節,人畜難到。
精絕國(七)
古語有云:朝顏花,沐朝露以展顏,見晨曦而始放,然日未及中,悄然收卷。
她想,也許今日,便是朝顏花收卷之時。
就這一會的功夫,追兵已經圍了上來,士兵的嘴裡發出嘹亮的口哨,馬匹圍著他們不停的轉著圈子。
佇列分開,野陘走了出來。玄鐵頭盔下幽深的眼睛輕蔑地斜睨著朝顏和清離。兩名大內高手的屍體就躺在朝顏的腳邊,血將她白緞的繡花鞋透染的殷紅。
“你就是精絕國的王后吧?”手上雪亮的彎刀指著朝顏。
“不錯。”她答。
“你的孩子呢?”
彎刀發出一陣陣爍爍的光芒,刺的朝顏不得不把視線移開。她悽然一笑,淡淡地說了句:“死了。”補充了一句,“被我殺死了。”
“哈!”野陘大笑,“原來精絕國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狼還要兇悍。”命令說:“把你的面紗摘下來讓我看看。”
參考資料:
http://www.dzxsw.com/novel/95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