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爺》屬短篇小說,由作者朱墨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基本資料
作者:朱墨,寫過多篇短片小說 《小賣部》 , 《盼望一場雪》 , 《六指家》 ,《表姐》 , 《朋友妻》 ,《倆位教授》 等。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由憐憫到煩到討厭,再到同情,這就是我對石大爺的感受。
原文欣賞
石大爺
鄉上成立敬老院,我代表單位前去祝賀,在敬老院,我意外地發現了石大爺。他蔫蔫地蜷縮在牆的一角,兩手交叉在袖子裡。身上依然是那件已經失去本色的破棉襖,頭上依然是那頂汗漬斑斑幽黑油亮的小氈帽,氈帽下是一張粗糙的松樹皮一般的老臉,縱橫交錯的皺紋里一對混濁的小眼睛眨巴著,面對外面的世界。兩年多不見,石大爺似乎蒼老了十歲,最主要的是支撐他精神的某種東西被抽走了。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徑直走過去,喊一聲:“石大爺!”石大爺抬起頭,看見了我,混濁的一對小眼睛眨巴著,顯出惶惑而驚恐的樣子。我才猛然想起石大爺曾經借過(或者說騙過)我五十元錢的事,他是怕我討債呢。其實在我心裡這筆錢早已不復存在——就當扔進水裡去了,我曾這般安慰過自己。
“你兒子呢?”我問。
“被公安局抓去了!”石大爺低了頭,悶聲說。說時眼裡就涌了兩汪混濁的淚。“這個雜種,他偷了村裡的牛,我要他不要認,天大的事我這把老骨頭去抵他扛著,他卻跳出來了。這個雜種,他以為班房是好蹲的。”石大爺一邊忿忿地罵,一邊舉了袖子擦一臉的鼻子眼淚。
我無話可說了,只感到一顆心沉甸甸的不好受。
說來,我和石大爺的交往是前年的一個冬天。那個冬天很冷。我本來打算挺過去的。但挺了兩天,終於挺不下去了。於是在很冷的一個街子天,我上了街,就碰到了賣柴的石大爺。那時,他裹著的雖然是這件失去本身的破棉襖,戴著的雖然是這頂幽黑油亮的小氈帽,但精神矍鑠,聲音洪亮,背著一背柴挺立在刺骨的冷風中,開口便毫不含糊地向我報了二十塊的柴價。因看其老,我沒有討價還價,只要求老人幫忙背到家中。石大爺還算硬朗,背著一背柴走一里多的路,竟然一氣不歇就到了我的單身宿舍。
付過錢,一半出於同情,一半出於禮貌,留石大爺喝水。石大爺也不含糊,拉了根凳子便坐下,坐下便誇我濃眉大眼臉方口闊一尊佛像。石大爺說,你信不信,你這是升官發財的命?為了無愧於他老人家的吹捧,我忙向他敬了一根煙,並為他殷勤地劃著名火。石大爺咂著煙喝著水,話就越發多了起來,但說來說去,總離不了他的兒子。
石大爺說,你信不信,我這一輩子就養了一個雜種,這個雜種一生下來就是一顆災星,還未滿月就把他媽剋死了。雜種從小就不學好,盡幹些逗災惹禍,偷雞摸狗的事。國小未讀完就被老師攆回家來了。現在,雜種已是三十好幾的漢子,卻媳婦也不說,來了多少一個個放了走掉。雜種一隻手能托起一百多斤的大石磨,手是鍍上鉛的,能劈柴砍磚頭。雜種有的是力氣卻不幹活,整天拎著個錄音機東遊西逛,這家唱到那家,吆五喝六、殺七打八,一頓要喝幾大碗酒,醉起來天王老子他都敢打。
在石大爺一聲聲的咒罵聲中,我眼前閃出了一個高大魁梧,無法無天的綠林中人物。我正有興趣聽下去,石大爺卻轉了話題,談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我這一輩子行善積德可憐巴巴,別人吐唾沫到臉上都不吭一聲,還箅老天有眼,在我撬石頭的時候撬到了幾個水晶石。”石大爺停頓了一下,猛喝了幾口水,顯出一幅神秘兮兮的樣子,悄聲說,“那些水晶石裡面都是一些活生生的小動物,有人說,一個要值幾百元,叫我拿到公安局去化驗,結果尺寸不夠,公安不收。拿到街上賣,一個只值百十元。現在家裡還剩得一個最好的,捨不得賣,中間有條小金魚活靈活現的,會動,會眨眼睛、會張嘴,多少人都想要,就是捨不得賣。雜種也交待那條魚不能賣。”
本人孤陋寡聞,長人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般神秘奇特的水晶石呢。
“你想看,下場街我帶來。”石大爺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我笑笑,心裡確實有幾分痒痒的。石大爺又說:“你要是看得上,我就給了你,看你也是個好心人。”我激動地說:“看一看也就心滿意足了,不敢奪人之愛。”石大爺嘿嘿笑了,笑得慈愛而寬厚,像一位祥和的長者。
“有沒有茶給我一捧,我有好幾個月沒喝上茶了。”石大爺說。我把盒裡所有的茶倒給了他,並送了他兩件半舊的衣裳。石大爺頓時高興得一對混濁的小眼睛明亮起來。石大爺說:“下場街我一定把水晶石帶來,順便再背一籮柴給你。”本來我已不需柴,但因為想一睹他那神秘的水晶石,我答應了。並告訴老人,下場街來,我送他幾斤米回家煮吃。石大爺樂哈哈去了。
五天一場的街天又到了,但空中卻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擔心石大爺不會頂風冒雪而來。可到了中午,石大爺卻背著一背柴來了。見了他,我有些高興,甚或是感激。我忙幫他卸了柴,讓他坐下烤火,並殷勤地為他倒水點菸。石大爺喝著水,咂著煙說:“柴沒上次多,不要錢了。”但我仍付了他二十元。石大爺接了錢,摘下氈帽,把錢往氈帽里一放,然後平穩地端在頭上(放錢的動作和上次完全一樣,)很滿意地呷了一口茶,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噢了一聲,摸遍一身的口袋方說,“水晶石忘記帶來了。”
除了失望,我還能說什麼?
石大爺又開始罵雜種兒子了。石大爺說,那個雜種,農忙時都不回家,常在外面幫人,整日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留老子一人在家吃洋芋喝酸湯,家裡有點好的,就帶一幫鬼五鬼六的人來吃了。這個雜種,惹火了老子。老子就把兩間房賣了,換酒喝,一間也不給雜種
講到激動處,嗓門大開,唾沫星子橫飛。我卻沒了耐心聽他神聊。為了打發他,我只得給了他一小口袋米,十來斤,上次答應他的。石大爺拿到米,高興得山羊鬍子都直了,又誇我行善行德,將來不升官也要發財之類,並一再表示水晶石他下場街一定帶來。我馬上表態,“我不想看了。”石大爺笑說:“咋就不看了,怪稀奇的,中間一條小金魚,一搖動,晃頭擺尾的,還會發出叮叮咚咚的泉水聲。”見我不說話,石大爺又自顧說:“下次背柴來,錢一分不要,就抵這點米。”
他還要背柴來?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要這么多柴乾嗎?
我老實對他說:“柴不要了,方便的話,欣賞一下水晶石,一飽眼福。”因為畢竟水晶石對我還是有不小的誘惑力的。
石大爺一走,我就想,他不會再來了,他不會為一個水晶石徒勞地光顧我的小屋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到了街天石大爺又來了,而且肩上仍背了一背柴進了我的屋。我著實吃了一驚。因為這個街天,雪又厚了一層,風又更加刺骨地冷。我已經申明過,我不要柴了,所以石大爺進屋,我就沒了上兩次的熱情。我沒有主動幫他卸柴,石大爺自動歇了下來;我沒有請他坐,石大爺自動拉了一根凳子坐下和我一同烤火。他並不在乎我的態度,“這是我的柴生的火”。石大爺搓著凍僵的兩手,哈著熱氣自顧說:“我的柴著火耐燒,多少人想買。我告訴他們專門背來給你呢。”
我沒好氣地說:“柴我不要了,誰想要賣給誰吧。”
石大爺頓時堆一臉討好的笑說:“小伙子,背也背來了,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半截老倌。你們現如今工資大,還在乎二十塊錢。”
他的意思還是要錢了?柴一次比一次少,錢卻是每次都要,我差不多要暴跳起來,但又考慮,或許水晶石正揣在他的口袋裡,於是我努力壓住肚裡火氣,拿出二十塊錢給他。這次是零碎錢,石大爺也不推辭,接過去當著我的面蘸了唾沫一張一張地數,數了兩遍(或是三遍),方滿意地摘下頭頂上的小氈帽,把錢往裡放了,然後平平穩穩戴上。我冷臉看著他的這一系列動作,越看越覺得這老傢伙討厭。?
“有沒有水給我一杯。”石大爺說。
我只好倒一杯水給他。
“有沒有煙給我一根。”石大爺說。
我耐住性子遞上煙。他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況且,他還揣著一個神秘的水晶石。
“水晶石本來要帶來的,被雜種偷出去賣了。”喝著水,抽著煙,石大爺才慢吞吞道出這番話來。
“你在耍我!?”我終於跳了起來,怒目對著老傢伙。“錢也拿了,水也喝了,煙也抽了,火也烤了,請你走吧!”
“我沒有騙你。”石大爺仍坐著不動,一對混濁的小眼睛茫茫地眨巴著,似乎不明白我的火從何而來,或者壓根兒他就沒把我的發火當一回事。“水晶石真的被雜種偷去賣了。”石大爺眨動著混濁的小眼睛可憐兮兮地說。“雜種不懂行道,三文不值二文就把水晶石賣了。我日咒了他,雜種就動了手,把我掀翻在雪地下,這個雜種,四五個人都拉他不住,心一橫,硬是敢打老子,要遭雷劈呢。”
我沒好氣地說:“到公安局告雜種蹲班房!”
石大爺說:“雜種會飛檐走壁,練得一身的武藝,公安局也拿他沒辦法。幾個月前,雜種幫人打了一個司機,上手幾個公安都被他跑脫了。雜種武藝得很,手下還帶著十多個徒弟,他的徒弟都沒人敢惹……”
嗓門加大了,唾沫星子飛濺了,松樹皮似的臉也因為講得激動而漲紅起來。聽他的口氣,不像是真罵,倒像是炫耀他石氏門宗出了一個威震山河的土匪頭子呢。
我不想聽了,再一次向他下逐客令說:“我要去上班!”
石大爺卻不管我的不耐煩,仍紋絲不動地坐著。“你還要怎樣?”我冷下臉來問。
“借我五十塊錢!”石大爺乾脆說。
“沒錢!”我也直截了當地拒絕。看來和這種人打交道,不能滲進一絲一毫的情感。
“要過年了,我要買一塊肉回去。出門時,雜種交待我要帶一塊肉回去。空著手回去,雜種定不會饒我……”說得眼淚鼻涕一兜二十籮流出來了。但我不能同情他。
我沖他說:“我不是財神爺,救濟去找民政上的人。”
石大爺泣聲道:“我就找你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半截埋進土裡的老倌,借五十塊錢買塊過年肉。開春賣了柴我一定還你。”
看樣子,我不借錢給他,他是賴著不走的了。自認倒霉吧,我拿了五十元給他。石大爺顫抖著雙手接了錢,終於背上背籮,消失在了刺骨的風雪中。
我有一種被胡弄被欺騙了的感覺。我想,五十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他以水晶石為誘餌,一次次地誘我買他的柴;又以他的雜種兒子的故事作為佐料,激發我的興趣,好讓他暖暖地坐在我屋裡抽菸喝茶;可能的話,他還討些小便宜帶回去,譬如十斤米,兩件舊衣服,再加上這次死乞白賴去的五十元錢。這就是石大爺,為了生活,竟在我這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人身上動起了腦筋,也可謂用心良苦而於一塊老臉而不顧了。但他有這種死乞白賴的本事,怎么就對付不了他的那個雜種兒子呢?
離開敬老院的時候,我在一棵柳樹腳下找到了石大爺。我心裡清楚,他是為了五十塊錢的事有意躲著我。我不希望為了五十元讓他在敬老院多一份沉重,他的雜種兒子已把他挖空掏垮了。我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十元給他,石大爺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還欠你五十塊呢。”
我向他開玩笑說:“上次的五十元加上這次的五十元,剛好一百元,就算是白欠了。”
石大爺說:“我還替雜種背著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哪裡還欠得了你這一百元?”
我誠懇地告訴他:“這五十元和上次的五十元就算是孝敬你老了。不要再說欠不欠的。”
石大爺方淚眼婆娑地接了錢,一張老臉天真地問:“你升官了?”
我笑說:“托你老的口福,當了一個所長,但不算官。”
石大爺神秘兮兮地說:“你還能當大的。”
我心裡說不清啥滋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