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烏雞湯
慵懶午後，春光旖旎。她只在雕花窗下，細細地染著指甲，她那一雙手，瑩潤如玉，在陽光下微微地透出光來，窗外那一株碧桃花，開得灼灼其華。
吳媽端一碗銀耳蓮子羹走了進來，那碗裡放有細碎的冰塊，這時節，原也用不著冰鎮的，她卻偏生得性熱，一年四季，寒天動地的，一碗冰鎮蓮子羹也少不得。
“紫小姐，姑爺……他……又沒有回來么？”吳媽訕訕地開口。
“他忙。”她淡淡一笑，看了打小的乳母一眼，寒沁沁的目光。
“紫小姐，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管事了些，姑爺成日的不回家來，你就由著他？你忘了你當年怎么對他的？”吳媽十分憤恨，“若不是為了他，老爺太太……”
“吳媽，我累了。”她生生的截斷了吳媽的話，抬起頭，目光寒冷如冰，
“小姐……”吳媽還想往下說。
“吳媽，你看我這雙手，”她舉起一雙手，在陽光下心滿意足的看了看，“以前大家都誇我這手，這兩年可算是養回來了。你去備了爐火來，姑爺忙，我燉碗烏雞湯給他補補身子，他說我的湯好喝的。”
吳媽長嘆了一口氣，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紅泥小火爐，上面的陶罐里，湯咕咕的響著，鮮香四溢。
她守著那一鍋湯，面容平靜，吳媽遠遠望著，心下只是不忍，這個自小由她撫養大的小姐，她卻從未猜到過她的心思。
那時候她們還在江南。
老爺太太都是寬和仁厚的人，只可惜這家裡少了一個少爺。吳媽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原來可以對一個女人這么好的，老爺對太太體貼入微，竟然就一直沒有納妾，太太卻依然是眉目落寞的樣子，終日鬱鬱寡歡。
甄家的孩子都生得極美，一門裡三個小姐齊刷刷的水靈鮮嫩，都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一般。甄凝紫是甄家最小的女兒，父母疼晚兒，她自是得寵些，吳媽是乳母，自小便看著她長大，她漸漸長大，甄家三個女兒穿一樣的衣裙站在那裡，她便是其中最引人目光的一個，倒不是她眉目生得有多美，但她自有幽姿別味，流韻悠遠，叫人一見便移不開目光。
凝紫念書識字也是極快，十一歲時有“淡淡楊花遠，疏疏日影來”一句，惹得老爺大加讚賞，甄氏三小姐的才名便從那時起，在蘇州城裡傳揚開來。她的刺繡更是絕佳，尤工刺繡書法，行書繡得輕靈飄逸，卓爾不群。
這樣一個女孩子，可是吳媽看著她，她卻自小不快樂。母親永遠是沉默寡言的，父親雖然偏疼她，卻是蘇州巡撫，公務繁忙，但依然記得每次買禮物時，給小女兒的便足足厚重一倍。因著這，兩個姐姐便孤立她，不肯同她玩，時時用言語一搭一檔的諷刺她，凝紫的臉上落寞便一日深自一日。
一日，吳媽回鄉探親歸來，只見凝紫一個人跪在庭外，夏日炎炎，明晃晃的炙熱日光晃花了吳媽的眼，她看到凝紫蒼白的臉，頭髮被汗水浸透了，一根根的粘在額頭上，她緊緊抿著嘴唇，見吳媽回來，盡然還孱弱無力的一笑。
“紫小姐，你……你快起來，這熱天毒日的，曬壞了身子可不得了。”吳媽急急地，丟了包袱就跑到她身邊，抓起她的手，想要扶起她。
“吳媽，不要。”她不肯站起，“爹爹罰我，要跪夠三個時辰。”
“為什麼罰你？你還是小孩子家。”吳媽只是憤恨，“我去同老爺說。”
“不，不要，爹爹很傷心，也許，我跪完了他就不會傷心了。”她抬起頭，眼神清澈如水，“大姐二姐打破了他的雙面刺繡，繡著小貓的那個。”
“什麼？”吳媽一聽更火了，“那怎么罰你？”
“我……我……她們倆說是我打破的。”凝紫低頭說。
“哎呀，小姐，你也有嘴，你不會說嗎？走！”吳媽拽起她，“我們去找老爺！！”
“算了，”她把手從吳媽的手裡拉了出來，“馬上就跪完了。爹爹氣消了，就不會傷心了，也許這一次，我代姐姐們受罰一次，被爹爹罵一次，她們以後就會和我一起玩了！”
“小姐……”吳媽愣了，心裡軟軟的疼。回過頭，卻看到了廊柱後，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兩張笑臉。
等吳媽轉過頭來，凝紫已然暈倒。
吳媽偶爾聽到了兩個大孩子的對話，卻發現，原來在她們心裡，凝紫是因著怕她們倆才沉默承擔一切的。
她依然希望可以讓她們接納她，執拗的，固執的，帶著飛蛾撲火般的熱情，一定要融入到她們中間，然後她臉上的憂傷卻一日比一日多。
吳媽心下不忍，勸她，想盡辦法要哄得她歡喜，才十三歲的女孩子，在鄉下是傻乎乎笑著的年齡。
直到有一天，她們又告訴父親，她偷拿了她們的玫瑰香露。
老爺並不相信，卻拗不過兩個女兒的要求，來到她房中問她，彼時，她正端坐在床頭，仔仔細細的繡著一幅水墨山水畫，繡得是淡煙暮靄，遠山蒼翠，她的手潔白如玉，拈著細細銀針，在白綢上撫過，房裡有淡淡的日光投下。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目光卻是寒冷如凍的，“父親，你來所為何事？”
她沒有如平日一般叫“爹爹”，老爺盡然一時語塞。
“三妹，你為什麼偷我們的玫瑰香露？”
“對，把玫瑰香露還給我們！”
她淡淡地笑，站起來走到妝檯前，拿起了放在妝檯上的小瓶，“兩位姐姐說的可是這個？”
“對！父親，你看她承認她是小偷了……”二姐沖父親撒嬌。
“紫兒……”老爺看著她。
“如果我說不是我偷的，而是有人放在我妝檯上的，父親大人，您信嗎？”她的臉上依然是微笑著的，“既然姐姐們都不要了，我雖不才，也不願要別人的棄物。”
她將香露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碎了，在那讓人沉醉的靡麗甜香里，那一聲清脆的響聲，讓所有的人心裡都驟然一緊。
此後，她再也不和她們說一句話，她從此不再叫“爹爹”，只用平靜的聲音叫一聲“父親大人”，再無多話。
她的臉上，永遠是淡淡的微笑。
她最常呆的，是甄家後院的藏書樓，古老的藏書樓，打開門有無數微小的金色浮塵飄起。除了老爺偶爾去翻閱一下，其餘時候都不會有任何人進入。
藏書樓外便是甄家奼紫嫣紅的花園，誰會放棄一園美景，呆在古舊陰暗的藏書樓里。
兩年後，她十五歲。
大小姐甄凝碧出閣，異常風光的婚禮，嫁的是當朝探花薛懷，甄家的世交，少年英俊，人人稱羨，三朝回門之時，丫鬟說姑爺對大小姐極好，老爺太太十分高興，而大小姐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幸福。
甄凝紫只是看著她，冷冷的笑。
一年後，甄凝碧歸家，衣飾華貴，臉上卻有淚痕。老爺和太太問她為何，她只是搖頭不答。第二天，她懸樑自盡於甄府後花園。
薛懷來甄府，她一身白衣，站在薛懷對面，烏黑的發上，斜斜插一枝白色秋海棠，冷韻清華，吳媽看到薛懷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一年後，她十六歲。
二小姐甄凝黛將出閣。
凝黛整日坐在床頭，繡一件嫁衣，江南女子的嫁衣必要自己親手做得，為了這件嫁衣極盡完美，凝黛終日閉門，不讓外人打擾，臉上是滿滿當當的喜氣。
甄凝紫依然只是看著她，冷冷的笑。
嫁衣繡成，喜帖發遍，本來甄凝黛當嫁蘇州首富的兒子夏冷卿，卻不知為何，在出閣前日，夏家執意退親。
三天后，甄凝黛亦懸樑自盡於後花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