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談愛情,談人生,談自然,談保育,談生死,談宮廷的傾軋、權力的鬥爭、殺手的恩仇……作者簡介
劉墉,畫家、作家。一個很認真生活,總希望超越自己的人曾任美國丹維爾美術館駐館藝術家、紐約聖若望大學駐校藝術家、聖文森學院副教授。出版中英文著作六十餘種,在世界各地舉行個展近三十次。創作的原則是“為自己說話,也為時代說話”;處世的原則是“不負我心,不負我生”。
2005年劉墉先生授權中國盲文出版社製作出版第一套有聲圖書,並將全部版稅損助給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和希望工程。劉墉已在四川、貴州、陝西等地捐建三十八所希望小說。
目錄
前言 生命的美麗與哀愁第一章 少年殺手的出現
八月二十八日 入幕
八月二十九日 囹圄
八月三十日 苟活
第二章 少年殺手的蛻變
八月三十一日 蛻變
九月一日 復健
九月二日 廢功
第三章 殺手的困頓與掙扎
九月三日 替身
九月四日 偷生
九月五日 共犯
第四章 殺手的傷殘與再造
九月六日 手術
九月七日 亮刀
九月八日 寵臣
喬遷九月九日
第五章 超級殺手的養成
十月一日 亂世
十月二日 英雄
十月三日 老兵
第六章 殺手和他的主子
十月四日 殺手
十月五日 鬥智
十月六日 裊雄
第七章 當殺手與殺手相遇
十月七日 新秀
十月八日 殺之美
十月九日 殊死斗
第八章 殺手的秘密任務
十月十一日 大劈棺
十月十六日 一言堂
第九章 蒼涼時代的刀客
十月十九日 趁火打劫
十月二十五日 淫婦
十一月二日 黑手黨
第十章 柳暗花明 絕處逢生
十一月四日 蔫土匪
十一月五日 肉靶
十一月七日 女人香
第十一章 當殺手愛到心深處
十一月八日 賤之生
十一月十日 殺夫
十一月十一日 抬頭相
第十二章 冷血的殺手 溫情的母親
十一月十五日 遠行
十二月十五日 天殺
十二月二十日 分娩
第十三章 一個殺手的老去
十二月二十一日 逃家
十二月二十五日 生之限
一月十八日 新年
一月二十九日 慶生之殺
第十四章 當殺手走到生命的盡頭
一月三十日 氣短
一月三十一日 硬頸
二月一日 母愛
二月二日 安寧
精彩書摘
第一章 少年殺手的出現入幕
八月二十八日
又到了“灰霉病”的季節,牡丹和芍藥葉片上長了許多褐色的斑點,尤其是春天開花時,把花剪掉的位置,好像開刀之後的傷口發了炎,最靠切口的地方是黑的,往下漸漸轉為咖啡色和白色,那“白色”就是一種霉。
照園藝書上說,灰霉病是因為濕熱造成,今年的夏天特別熱,也特別多雨,怪不得病這么重。書上又說必須把患病的葉片和枝子全剪掉,還強調,剪下來的葉子千萬別掉在樹下面,因為會造成整株樹都被感染。
多妙啊!所謂“落葉歸根”,居然有些葉子就不能歸根,即使想歸根,也得把它移開,寧可施化肥,也不能讓葉子去滋養它的“母株”。
這種落葉大概就像所謂的異議分子,放逐海外,到老也不準回國,因為你回國帶來的不是養分,而是毒素。如此說來,最被歡迎落葉歸根的應該是松杉之類了。有時候走進古老的杉木林,腳底下一片軟綿綿的,好像踩在厚厚的床褥子上,原來全是它掉下的針葉堆積而成。針葉不大有水分,大概也沒什麼養分,雖然不太能滋潤母株,卻另外有個好處,就是雜草不長、蚊蠅不生。據說連蚯蚓和吃蚯吲的鼴鼠都找不到。這么乾淨、安詳、寧靜的森林多可愛啊!沒有一點“雜音”,是真的“一言堂”。
可惜我現在面對的是個充滿異議分子的牡丹。它是標準的美國,花開得又大又香又漂亮,葉子長得奇形怪狀,是最複雜的“二回三出羽狀複葉”,而且在那葉子之間容易得病。炭疽病、灰霉病、皰腫線蟲病,樣樣會造成感染。
照中國和日本園藝的理論,要讓牡丹長得健康,最好的方法,是在九月中旬,把整株樹的葉子摘光,既然沒了能長蟲的葉子,也就不容易得病。這跟某些國家的政治理論是很像的,剷除一切可能散布毒素的異己,是維護國家安寧的最好方法。
但是換成美國的園藝家,就會說,好好的牡丹,只是長几個黑斑算什麼?早早把葉了摘了,哪還像株樹?要知道,生病的葉子總是葉子,它還照樣行光和作用,也照樣在秋天染上一抹紅。這灰霉、炭疽,說嚴重也不嚴重,大不了明年少開兩朵花,何不留著?
面對長了斑點的牡丹,我開始矛盾,最後要取折衷方案,先剪掉生病的葉子,再等中秋,摘掉全株的葉片。
我很小心地抓牢葉片,再由基部剪下去,只有這樣才能確定,沒有一個異議分子潛逃入境。
突然,葉子抖了一下,我左手食指上一痛、一緊,一片葉子的尖尖居然帶個倒鉤,鉤住了我的手,我自然反應地狠狠甩,把那葉子摔到草地上。
葉子居然站了起來,而且搖來擺去的。原來不是葉子,是只螳螂。
好極了!我喜出望外,多少年沒見這小東西了。記得上次養螳螂還是十兒年前,兒子小時候為他養的,養了兩個月。更早的記憶則是我自己小時候,在紙盒裡養螳螂,不記得活了多久,只記得那灰黑色的螳螂屎。
我趕緊衝進屋子找紙盒,車房裡紙盒一大堆,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真急死了。盒子可以慢慢找,螳螂可先得抓到,我隨手拿了一個麥當勞的紙袋往外跑。
跑回院子,它居然還等在那兒,看到我,又恢復原來彎著兩隻上臂,作勢要攻擊的樣子。我把袋口撐開,成為一個圓形,慢慢向它靠近。準備在它冷不防的時候,狠狠罩下去。
它還是沒有躲,伸著三角頭,盯著我的紙袋,上身高高抬起,好像一個拳擊手要出拳的樣子。“真妙了!”我心想:“似乎不用我費力,它既然以為可以跟我的紙袋一戰,而且十分自信又自大的樣子,當然也就不會潛逃,即然不會潛逃,也就犯不著我帶手銬和腳鐐去拘捕它了。
這螳螂就是“大哥”,大哥可以接受邀請進去談談,大哥也可以被捕,但是大哥要面子,大哥絕不尿遁,也不鼠竄。
它果然被我輕鬆地罩上了,袋子裡發出啵啵出拳的聲音,我把袋口往草地上壓,再慢慢縮緊,心裡興奮極了:“看!多棒!多走運,不但抓到一隻螳螂,而且是只又狠又勇敢的。”
把紙袋放在桌子上,用鎮紙壓住袋口,開始為它找“家”。這家得夠它住,所以要大;但不能太大,太大不容易管理;送進小蟲大盒子裡飛來飛去,也不容易抓。這盒子最好完全透明,只有透明才能看它在做什麼。尤其是當它貓殺的時候,把一隻活蹦亂跳的大蟲,手到擒來,一口一口地吃掉。再優優閒閒地洗個臉、唱首歌,這是多么驚險又刺激的事。
正好老婆帶女兒從圖書館回來,我立刻報告這大好的訊息。
“什麼是螳螂?什麼是螳螂?給我看!給我看!給我看!”女兒喊著往書房跑。趕緊把她叫住:“小心!螳螂很兇的,會咬人,還會抓人,等爸爸找個盒子,把它裝進去,再看。”
妻也很興奮,我老婆從來不許我養小動物,美其名說怕我敏感,其實是怕麻煩。但對這螳螂,她倒不排斥,大概想那么一隻小東西,要麻煩能麻煩哪裡去,而且由我去煩。
現在麻煩已經開始,我翻東翻西,總算找到一個裝朱古力的盒子,這盒子做得很漂亮,不但透明,而且結實。
為了讓螳螂透氣,我又找來老虎鉗和鐵釘,鉗子夾住鐵釘,再打開瓦斯爐把鐵釘燒紅。女兒跟前跟後地看,正好來個機會教育:“過來!從這兒看,鐵釘是不是變紅了?鐵釘用火燒,很熱很熱就會變成紅色。”
把塑膠的朱古力盒放在料理台上,又叫女兒站遠一點,我把燒紅的鐵釘對準盒蓋的中心點插下去,很輕鬆地就穿過了,發出一股臭味。
再將那一點向四周擴張,呈放射狀態地打,大約一次可以打四個洞。再燒紅、再打,一共打了十二個洞,“爸爸對得準吧!”我得意地對女兒說,又把每次鐵釘拔出來時,拉出的“一絲一絲”,遞給女兒:“看!這就是一種人造纖維,你穿的衣服,有些就是這樣拉出絲,再織成的。”
把塑膠盒放在書桌上,再拿起那裝了螳螂的紙袋,紙袋裡發出一陣啪啪的聲音。想必它已經掙扎很久了。將盒蓋打開,先把盒底從上往下扣在紙袋口上,慢慢把袋口拉開,再翻過來,果然清脆的一聲,那螳螂落在了盒裡。
以最快的速度蓋上盒蓋,大喊一聲:“來看喲!劉氏馬戲團,正式開張啦!”
馬戲團既然要表演,就得有配合的演員。我到廚房拿出個透明的塑膠袋,衝到院子裡招幕演員,這演員必須是不大不小的,恰恰能讓我的主角抓住,所以我不打算抓蟬:蟬太大,螳螂還太小。這演員也一定要肥美而肉感,使我的主角能宜於入口,所以我不會抓金龜子,金龜子太硬,這演員還必須有活力,有活力的演員,才能演出“對手戲”,所以我不會抓蚯蚓和蝸牛,它們太慢。
大地真是無盡藏,沒一會兒,我就罩到一隻蜜蜂,這真是再理想不過的演員了。
我把蜜蜂擠到塑膠袋裡的一角,小心地捉緊了,再將盒子拉開一個小縫,把這臨時演員塞了進去。
盒子裡立刻就熱鬧了,蜜蜂嗡嗡地飛著,如同一具小馬達。我大聲吆喝:“再不快來,就看不到好戲了。”才喊一聲,兒子就從樓上衝下來。這小子剛才不見人影,現在卻一下來就說要看螳螂吃蜜蜂,可見他一直都知道樓下發生的大事,只是等好戲開鑼,才入場。
“這不叫螳螂吃蜜蜂,叫螳螂蜜蜂世紀大對決。”我對兒子說。又教女兒靠近一點:“你盯著看,當蜜蜂飛到螳螂身邊,螳螂只要一下子,就能把蜜蜂抓住。你一不注意,就看不到它抓的畫面了。”
於是一家人聚在盒子的四周,如同羅馬的仁紳和淑女圍在況技場的四周,看場內的血腥殺戮。隔岸觀火是最有意思的事,好比在防彈玻璃保護的屋子裡,看外面的警匪槍戰。自己處的是絕對的安全,對方處的是絕對的不安全,於是那不安全更能對比自己的安全與滿足。對方的悲劇更可以凸顯自己的喜劇。
現在這盒子裡的螳螂一定心想,是蜜蜂害它被關進來,蜜蜂也一定恨螳螂擋了路,小小的盒子使冤家路窄,如同擁擠的城市,使人們更容易產生摩擦。我幾乎可以看到,在那玻璃盒中逐漸累的仇恨,衝突必定一觸即發。
看!蜜蜂飛近了,看!螳螂舉起它的武器準備出擊了。快!出手!奇怪,為什麼到眼前還不出手?等什麼?快啊!
不知道為什麼,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那螳螂居然連一次也不曾出手。蜜蜂也就好像看透了它,不但往它眼前飛,而且好幾次落在它身上,把它嚇得翻身掉在盒底。
“它一定不餓。”女兒說。
“這是一隻爛螳螂,比我以前養的差多了。”兒子說。
“大概剛才抓它的時候嚇到了,一時不能恢復。”我說。
你剛才抓它的時候,不是還說它力量好大,差點把你抓傷,為什麼現在這么窩囊?”老婆說。
說完,大家全散了。我又守了一陣,看蜜蜂飛累了,停在一角喘氣。那螳螂則走來走去,走過蜜蜂也視若無睹。可能螳螂就像人,有孬種。
很不幸,這是只孬種螳螂。
囹圄
八月二十九日
昨天夜裡我特別留了一盞燈給它,希望它雖然沒有胃口吃晚飯,總能吃點消夜。不過,它確實是個孬種,早上看它,倒掛在盒蓋上,一動也不動;那隻蜜蜂則安安靜靜地躺在盒底,也一動不動,死了。恐怕連打鬥都不曾有過,蜜蜂是自己拚命找出路,而活活累死的。
我打開盒蓋,它也跟著蓋子被提了起來,仍然掛在蓋子下面。但是當我將蜜蜂的屍體拿出來的時候,它突然快速移動,一下就翻出蓋子,爬上了我的手臂,我嚇一跳,本能地想把它摔掉,又怕把這小東西摔死了,只好忍住那本能的反射動作,任它爬。它居然“打蛇隨棍上”,順著我的胳臂往上爬,天哪!它居然順著睡衣寬大的袖口爬了進來。我趕緊用左手抓住右邊衣袖手肘的位置,使它爬不上去。這小子居然還不回頭,硬是用頭頂。現在麻煩了,這袖子雖寬,要捲起袖口把它弄出來還真不容易,也不是不容易,而是怕卷的時候也卷了它的腳;那么細細的腳,一定會斷,斷了還有什麼好玩?
靈機一動,我放鬆左手,很快地解開扣子,把左半邊睡衣全脫下來,只剩右邊一隻袖,果然它已經順勢通過了袖子,從另一頭冒了出來。我用左手去捉他,它居然又舉起兩隻鉗子,作成攻擊的樣子。我實在有點火大,覺得它不知好歹,還以為可以和我決一死戰。想到年輕時看的“○○七情報員”,一隻黑寡婦蜘蛛能上能下詹姆斯龐德的床上。詹姆斯不動,等它爬過胸口,再爬到床單上的時候,一下子捲起床單,狠狠捶下去。電影裡沒有演出床單再打開來的結果,但是可以想見,一定是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現在我也想,如果我真火了,把它用衣服包起來,捶下去,還不是一團?只是,因為我把它看成了寵物,所以不能跟它生氣,還要被它嚇、被它氣。
記得以前養的一隻大鸚鵡,常站在我的手臂上,一邊念念有詞地跟我說話,一邊冷不妨地,一低頭,狠狠咬我一口。咬得又青又紫,痛徹心脾。可是,我竟然能忍著“反射動作”,硬是不反應,還慢慢走回它的籠子,請它下去。有時被冷不防咬這么一口,我真是氣得想一巴掌將它打死,可是想想打管什麼用?它懂嗎?打死了,是打死自己的寵物,我更得傷心,何況它還是我兒子的寶貝。
其實寵物就是子女、我兒子跟我比賽,我贏了,會說“老子贏了!”我輸了,我可以說“我的兒子贏了。”我常在比賽開始的時候,用《為徐敬業討武氏檄》上的一句話: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然後說,不論誰贏,總是我家的天下。
這世間的爭戰,碰到一家人,最糾纏不清。連那小小的螳螂,只因為進了這家門,就要有不一樣的對待。
說時遲那時快,這小傢伙已經爬出袖口、爬過衣服、爬上了領口,所幸它好像還沒什麼翅膀,不然一定飛了。我輕輕鬆鬆地把衣服從另一面翻起來,它以為“大地長高”了,便又往上爬,爬到一半,就被我從衣服的後面一把抓住。它居然猛力踢,先抱出雙臂,用它的鉗子狠狠戳我隔著衣服的手,再低下頭咬。我想把手放鬆,都辦不到。趕緊把朱古力盒子拿來,扣在它身上,再把衣服蓋下去。
現在我知道它雖然沒吃東西,還是很強的,我想,它昨天不吃蜜蜂,一定是因為沒有挑戰性,它既然敢跟我拼,當然看不上小東西。所以,我得給它找個有力的對手。
我拿起塑膠袋往外走,直直走到冬瓜田。這有我早春先在屋裡播種,再由我老婆種下去的冬瓜,大概因為種的時候沒鬆土,又種得太密,只見開花,不見結果。我母親用有妙的詞,稱呼那些花,叫“謊花”。
我就等在“謊花”旁邊。因為我知道那種特大號,渾身長滿毛的大黑蜂(Bumblebee)總愛光顧我的謊花。我也猜想,這“謊花”之所以變成“謊花”,就是因為大黑蜂作怪,不錯!我是知道大黑蜂不但無害,而且能幫助傳播花粉,但是當五穀不登、四方不靖的時候,好官也成了壞官。更何況我要抓這“好官”,總要先為他羅織一個罪名才是。遇到國事蜩螗,殺幾個官員,就能平百姓多怨,免得傷到龍顏。
大黑蜂果然來了,一朵花、一朵花地穿梭。我不敢走進瓜叢中,怕跌踩傷了瓜藤,只好等在外面。終於等它飛到了最靠近的一朵花,塑膠袋唰地一聲罩下去,一直罩到花下面,連花拔起,大黑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大黑蜂在塑膠袋裡,單單聽那震翅的聲音,就驚人、就過癮。它不是嗡嗡嗡,而是吱吱吱,翅膀震得太快,發出一種高音,再碰到薄薄的塑膠袋,就好像飛機的螺鏇槳穿進叢林,一副要墜機的驚險。
照老方法,我又把它逼到一個角落,再將其餘的塑膠袋往反方向套,於是那小角落就變成一個小袋子,只要把“開口處”抓緊,對準盒子的縫隙,大黑蜂就飛了進去。
(這次我沒有拉觀眾,唯恐如前一天的“漏氣”。)大黑蜂果然不凡,足有兩公分多,身子大、腿又粗壯,好像一架會飛的坦克車,在盒子裡橫衝直撞。“你不是很強嗎?敢跟我狠,現在試試這個,去抓啊!”我心裡對螳螂喊,可是那傢伙就像許多人家的孩子,專會“把著門檻狠”,對自己人像凶神惡煞,出門就變成了兔子。它嚇得直躲,大黑蜂飛到這角,它就躲到那角,最後居然以盒蓋的一邊,把頭對著最角落,變成了鴕鳥。
這下我就真想不通了,它現在雖然還不大,也有了七、八公分長,它如果不知道獵殺,又是吃什麼長大的呢?難道它吃素?螳螂明明不吃素啊!
我發現自己需要進修了,如同娃娃總不吃東西,媽媽一方面可以懷疑孩子生病,一方面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照顧上有問題。我立刻請老婆開車,帶我去圖書館,找螳螂的書。
號稱長島最大的圖書館,居然有關螳螂的書,一共不過四本,其中兩本只是昆蟲書里的一章,剩下兩本還是在兒童圖書部找到的。難道在美國只有孩子玩螳螂?
雖然是兒童書,內容倒也十分豐富,尤其可喜的,是圖片多。其中一本《ThePrayingmantis,InsectCannlbal(byLilOHess)》,單單看這書名的“cannibal(食人族,或吃同類的動物)”就驚心動魄,敢情這螳螂不但獵殺別的昆蟲,連它自己的同類都吃?
書里也登了一張紐幾內亞asmat人的圖騰木刻,刻的正是一隻作祈禱狀的螳螂。Asmat族,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都還吃人。吃他們自己的敵人,也吃外來的“朋友”。正因此,他們特別崇拜會貓殺同類的螳螂,甚至認螳螂作祖先,在矛上、鼓上、盾牌上,乃至酒杯上都刻著螳螂的圖案。
書里還登了螳螂孵化的圖片,母螳螂前一年產下的卵,會封在一團黑色的膠狀物質里,度過寒冷的冬天,再於第二年溫暖的時候開始孵化,幾百隻小螳螂從孵里鑽出來,一隻連一隻地垂落到地面,開始它們獵殺的一生。
一隻只有蚊子般大的“螳螂寶寶”能抓到什麼?它們脆弱得只有被抓,被螞蟻們抓去當食物。為了自保,它們必須快速長大;為了長大,它們必須趕緊吃東西。而最容易吃到的東西,就是最靠近它們的——
兄弟姐妹。
於是一隻吃一隻,稍微強一點的吃掉稍微弱一點的。今天能吃掉親手足,變得再強壯,明天就能再多吃一些手足。一次幾百隻螳螂,就這樣彼此吃、彼此殺,愈吃愈少,愈吃愈大。也由於最後剩下的同胞不多,使它們能分享有限的空間和食物。
想想,以螳螂那種不主動出擊的方法獵食,必須等著蝴蝶、蜜蜂飛到身邊,才能抓住的情況,如果一次幾百隻螳螂都長大,就算它們彼此不相殘,只怕也得餓死。
於是,我想:說不定母螳螂一次生那么多蛋,就是準備讓它們彼此殘殺,被吃掉的是母親存心留下的食物,吃掉兄弟姐妹的則是傳宗接代的子女。台灣產的“艾氏樹蛙”不就這樣嗎?母蛙等卵孵化成蝌蚪之後,繼續產卵,給蝌蚪當食物。又如同男人一次可以射出幾億的精蟲,每一隻都在動,也都在拚命地游泳、拚命地比賽,看誰能先游到卵子成孕。每一隻都是機會,也都可以稱為生命,一次放出這么多機會,目的只是為了增加機會。沒能游到的失敗者,當然是死亡。
我也見過一種澳洲的小老鼠,母鼠一胎可以生八、九隻小鼠,卻只有六隻奶,小老鼠一生下來就沖向乳頭,一口咬住乳頭,再也不放,在生物紀錄影片裡,只見六隻小鼠掛在母鼠的肚皮上,另外沒搶到乳頭的,則注定要餓死。
生命就是競爭,從沒有成孕的精子,到互相殘殺的螳螂,到搶奶頭的小老鼠,到飛彈大炮的人類戰爭,看來雖不一樣,道理卻相同,也就不必有什麼同情。
現在我對這小螳螂,突然有了極大的敬意。如同聽說門口走進來的那個初入堂口的小弟弟,已經撂倒了許多大哥,而不能不刮目相看。
這小東西,怪不得敢跟我打鬥,原來從小到大,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它已經是一路殺出天下。由殺同胞手足,到殺蚜蟲螞蟻,到殺……。它的每一片皮肉,都是用別人的血肉累積的。它的肉里有別人的肉,血里有別人的血,真是“地將功成萬骨枯”,多像歷代開國的帝王”
只是,我更不解,為什麼它現在居然如此儒弱?難道這小小的囹圄,就能折殺一位殺人無算的猛士?又或殺人無算的猛士,進了囹圄,就成為縮頭的烏龜?
這螳螂讓我想起十三歲殺人的秦舞陽。
苟活 八月三十日
幾乎是昨天的翻版,一早過去看,大黑蜂已經面朝上,直挺挺地躺在盒身上毫髮無傷,表示又是“自然死亡”。
對的!你可以稱它為“自然死亡”,它不是撞死的,也不是被咬死的,更不是餓死的,而是因為用完了它一生被準許使用的“氣氛量”,而自然死亡。
Forinsects,thetempooflife,notthepassageoftime,determineshowlongtheylive。”這是我在《自然歷史》刊物上讀到的。對昆蟲而言,它們的壽命不是決定於它所經歷的時間,而決定於它生活的節奏。(TheLongandtheShortoflt.byRobertG.Allen)譬如:
把兩百隻公蒼蠅放在一立方英尺的籠子裡,蒼蠅大約可以活十六天;當把那些蒼蠅的活動空間縮一個小瓶子裡,使它們不太能飛時,大約可以活五十天;而當把個別的蒼蠅放在極小的瓶子裡,又冷凍到華氏五十五度,則能活上六個月。
妙的是,這些蒼蠅活的長短雖不同,但它一生用掉的氧氣量卻是相近的。所以當它不斷折翅膀,使用比平常多百倍的氧氣時,當然沒多久就死了。你可以說它是累死,也可以說它用完了老天給它的氧氣量而自然死亡。
雖然論文裡說哺乳動物不一樣,否則住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一定活得特長;那些不做運動、好吃懶做的人也必然長壽。但是我想,說不定人也都有個“定數”,如同老一輩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一定的福分。小時候太享福,老來就要蕭條;少時命苦,老來又能榮發。
只是“榮華富貴”和“福壽康寧”都不能代表“幸福指數”。這就好像前些時調查全亞洲最有幸福感的是哪國人,發現富裕的日本、台灣,都不高,反倒是貧窮又混亂的菲律賓和泰國人最感到幸福。
看這社會上的個人,也一樣。那些家財萬貫的人不見得快樂,寅吃卯糧的人也不見得痛苦。前者樂歸樂,可能表面滿足,骨子裡空虛寂寞;後者苦歸苦,卻常能苦中作樂。只是有錢人常猜窮人苦死了,用這“對比”來讓自己覺得快樂些;那些窮苦人又常猜有錢人有多快樂,結果哀哀怨怨使自己更痛苦。
如果他們各過各的,誰也不去比誰,我相信人的一生,無論榮發與蕭索,那“幸福指數”應該是相近的。上帝給每個人同樣的快樂,用完了,就該死了。
現在我開始了解為什麼這螳螂雖然不吃不喝三天,卻還生猛有力。你看!它不停地在盒子裡爬,精力還那么旺盛。這是因為它不飛,“飛”是最耗氧的,比“爬”要多耗數十倍的氧氣。
此外,它的身體很科學,細細的腳、細細的上身,還有小小的頭,使它接觸空氣的面積很小。加上硬硬的負骨骼,能像仙人掌一樣,避免水分的蒸發。
這小頭使我想起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琪塔豹(cheetah),也是大大的屁股、細細的脖子、特小的頭。它在快速運動的時候,由於頭部輕、脖子長,而減少震動。腦部少了震動,就不容易累。
螳螂跟琪塔豹真有點像,琪塔快是快,一次衝刺只能持續一分鐘,所以它們總是站在高處觀察,看準了,再衝過去。抓不到,就放棄。
螳螂也一樣,正如古書上說的,它是“陰殺之蟲”,偷偷躲在葉子後面,等獵物接近才出擊,抓不到就暫時罷手。
大凡這種獵殺型的動物和昆蟲,都特別能挨餓。所謂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它可以挨上七、八天的餓,瘦得像是“掛著兩層皮”,但是愈餓愈機靈,也愈輕巧、愈狠毒。好像躲在一角的古董店,十天半個月沒客人,沒關係,只要一個上門落了網,就夠三個月的開銷。
想想這螳螂在野外,要多久才有顧客上門?它當然能挨餓,也當然能夠忍受孤寂。而且螳螂總是單獨獵殺、自己享用,所以比群體合作的琪塔更孤寂。
想起老詩人紀弦的〈狼之獨步〉——
我乃曠野獨來獨往的一匹狼,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而恆以數聲悽厲已極之長車,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