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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有著兩種生命形態,一者是現代的摩登,另者是遠逝的繁華,它們共同組成了老上海的景像。上海也有兩種人,兩種女人。一種是高貴的姨太太,另一種則是卑微的街邊倡妓。
當然,雨夢太太明顯屬於前者。
雨夢太太睡在她那華麗的弄堂里,那張掛著寬闊的黃綢帳子的大床上。中午十二點的鐘聲噹噹響了,她才下定決心睜開眼睛。
弄堂里很暖和,地毯,門帘和窗簾使這間弄堂變成了一個寒氣侵襲不進來的,柔軟舒適的安樂窩,香氣瀰漫,真可以說是四季如春。
雨夢太太完全醒過來後,仿佛突然有一件使她憂慮的事兒襲上心頭。她慵嫩的掀開絲質棉被,大聲叫喚著。
“太太您叫我?”
“廢話,外面化凍了嗎?”
她問這句話時聲音顯得那么難聽,那么噁心。她睜開眼睛想到頭一件事,就是這嚴寒天氣,這該死的北風。她老在想,這老天爺是不是開眼了,她可否去外面享受一番。北風,對於雨夢太太來說是感覺不到的,卻肯定在窮人的破屋裡肆虐。
“丫環你過來,哎,叫你呢?”
“什麼事?太太!”
“外面暖一些了嗎?”
丫環剛在熊熊的爐火面前把太太的昨日的晨衣烤熱,伺候她穿上。
“回太太話,沒有睡,反而更加寒冷了,剛才在外白渡橋還凍死一個人呢?!”
“好極了,我就喜歡寒冷。”
丫環拉開窗簾,她拉得很慢很慢,不讓光線刺進來,刺痛這位嬌貴的雨夢太太的驕嫩的眼睛。
雪的反光,帶點藍色,映進這弄堂,使弄堂變得更加溫暖。天空是陰灰色的,不過陰灰的那么好看。使雨夢太太想起她頭天晚上在月份牌晚會上穿的一件華麗的衣裳。這是一條非常高雅而脫俗的裙子。在裙尾鑲著幾朵百荷,頭天晚上,她還帶著那些笨重卻金光閃閃的手飾。
凌晨五點雨夢太太才上床,現在酒意仍未過,頭仍有點痛。可她仍然在鏡子前坐下,丫環把她那一卷烏黑亮澤的秀髮朝上梳。晨衣滑落,露出肩膀和雪白的肌膚。
在舊上海,已經有整整一代人欣賞雨夢欣太太的身軀,百樂門的歌女算什麼?夜上海的歌女又算什麼?雨欣仿佛成為了那個時代上海女人的標誌。自從那些放縱夜生活的太太,背靠一個強有力的政權,能在夜總會上膽胸露肩,而雨夢太太則一直在擁擠的人群中露出她的肩膀讓你看。而且是那么認真,可真是所有闊太太們嬌艷的一塊活招牌。
雨夢太太當然要趕時髦,就算再冷的天她也會穿旗袍,露出那條修長而優雅的大腿。
她的背部和小蠻腰,沒有哪一處是不為人所知的。雨夢太太慷慨地顯露出來給人看的肩膀與細小的腰是舊上海姨太太的一個典範。
她的這副非常美麗的腰,又白又嫩,令人垂涎三尺。全上海的闊少爺的眼光都在它上面擦過,正如年深日久被人群的腳磨平的淮海路一樣。
一位年邁的富商則嘆到;“如果讓我吻一下她的肩膀,與她跳一支舞,那就是短十年命又如何?”
而另一位年青人則說:“我才不願用嘴唇去碰全上海的上流社會人士嘴裡呼出的熱氣拂過的這幅軀殼,您要是想到在它周圍經常有成百上千個慾念在微微顫動,就會感到恐懼!
雨夢太太把道德看的很輕。她把她的身體變成了進入上流的資本。她在上海名有名望的名士宅中深夜出沒,有人說她是陽春白雪,有的則號稱她是下里巴人。
她用微笑使優柔寡斷的人痛一決心,她用雪白的胸脯支撐著寶座;危急關頭她則會露出最美秒的隱秘角活,這些小小的角落比雄辨家的論證還具有說服力。
為了提高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她以雪白的胸脯來威脅,直到全上海的官和大少爺們公開宣布自己認輸。
雨夢太太的身體一直安然無損,一直所向無敵,它擔負起整整一個黃浦灘,而絞潔的皮肉上沒有出現一道鄒紋。
回弄堂的路上,雨夢太太看見在淮海中路大街的一條側道上,有一個餓的發抖的孩子,已經凍得半死不活。
“不幸的孩子。”她深感同情的低聲說。
因為黃包車跑的慢,雨夢太太則安然的摘下自己其中一個耳飾,扔給了這個餓得發抖的孩子,一枚少說也值不少錢的金邊耳環!
夜已經將他那漆黑的翅子,展在黃浦江上。上海的街道,陰鬱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外白度橋下的江水在深處單調的呻吟的作響,想帶著沉重的澎湃,撲到高高在上的橋爛。
深夜,雨夢太太終於回到了這間弄堂,看見雨夢在椅子上,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雨夢太太心裡很不平靜,對他先生即憐憫又蔑視。這個可憐的老爺,換在以前腰纏萬貫時,或許不一樣,可現在……此刻,他真想過去摟住她,顯然不可能。老爺如今在家中的地位非常卑微,他走到雨夢太太面前幫她脫掉高跟鞋。
雨夢太太最大的興趣,就是對著鏡子脫衣服,然後站在鏡子前面自我欣賞,她把身上的衣服連內衣全部脫光,一絲不掛的對著鏡子久久的照著,忘記了老爺的存在。她迷戀自己的肉體,全神貫注的沉浸在自愛之中。丫環常常撞見她這樣站在鏡前,她還會問丫環:“你看,我多美啊!”老爺對此非常生氣,因為她脫光了不是給老爺欣賞,而是自己欣賞。她扭動著脖子,全神貫注地從鏡子裡看著自己左腰上一顆小痣。她似乎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是上天的傑作,如此完美。她仔細端祥自己乳房的側影和圓圓的,由粗變細的大腿。
老爺注視著這尊完美的女神像,注視著在那昏燈光下的美麗曲線。而在她大腿和臀部之間,肉感地隆起而又現出深深的褶縫的肌肉,給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層朦朧而撩人的陰影。
雨夢太太蜷縮起身子。她的整個肢體似乎動情地微微顫慄了一下。然後,她鬆開相互握著的雙手,順著身體輕輕移動下來,一直到乳房。她抬頭挺胸,自我撫摩著,全身酥軟,她不斷向自己身上吹著慾火。她伸長嘴唇,久久的吻自己的乳房。
老爺對太太這種自我淫樂很不滿,他衝動之下一把抱住太太,粗爆的將她壓在床上。“放了我,你弄得我好疼。”太太咆哮著!“你不是很想得到我嗎?那就給我錢。”老爺的聲音顯得顫抖:“呵,你是我太太?”雨夢太太推開老爺,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我不是你太太,我是錢的太太,誰付得起錢,誰就可以跟我上床。”
老爺無力的躺在扶手椅里,顯得困頓不堪,四肢乏力。雨夢太太嚴肅的打量著他。她坐在床邊,重心壓在一條大腿上,兩手捏住一隻腳,小腳丫子在老爺面前轉來轉去。
“你還有心嗎?”
雨夢太太瘋狂的笑著,一邊笑一邊拍掌。
“心,什麼東西?我怎么從來沒聽過?”
“有錢就有愛,這是大自然的規律。”
“那你的人格,道德呢?”
“那些庸俗的低廉品我從不在乎!”
老爺二話沒說便走出弄堂;“呸,去你媽的賤貨。”
雨夢先生走後,雨夢太太坐在昏暗的檯燈下。剎那間,她的眼眶濕潤了,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由於極力忍住嗚咽,她的後背在燈光下顫動著。在她的靈魂里,兩種感情,惡與善的感情。對現世極力的需求,欲望的膨脹和對這個受盡侮辱並因此對先生產生憐憫之心,正在交戰。結果,後者暫時性的勝利了!
她記不得首先產生的是哪一種心情,究竟是先從內心憐憫雨夢先生呢,還是先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欲望與罪惡,她自己的卑鄙行經,而如今她竟然內心責備自己做了這樣的事。她忽然感到自己有罪,同時又想憐憫雨夢先生,可又覺得如此無能的人就該這樣,可能是良心作怪,雨夢太太哭了。
眼淚涌自雨夢太太的眼睛。眼淚不是時常帶來安慰的。當眼淚在胸口中抽泣了許久之後,終於得流出來,開始急驟地,比較容易地,更柔和的,這種眼淚是有益的……但有一種冷的眼淚,很吝惜地流出來的眼淚,它們不會安慰,不會消愁。可憐人便流這種眼淚,雨夢太太流的淚就是這種眼淚。
雨夢太太望著鏡中的自己,哭泣中的自己,先生離去後的自己。剎那間感到無比寂寞,其實錢不是她想要的,這種日子仿佛使她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其深遂地墜入一個晦暗地牢里,她固然找不著它的邊緣,認不得它的止境,並且她的生命也許本來就是沒有終極的!絕沒有誰可以陪伴她,她時常感到陽光,人聲,噪動,但她從來不能準確地知道應怎樣抓住它們?雨夢太太在圍繞她的黑暗裡,永沒有撞見一個人,永沒有尋找一隻手!
滴滴達達,是雨聲,外面下雨了,仿佛上天都在為雨夢太太悲哭……
透過弄堂的窗戶,雨夢太太看到雨夢先生一個人蹲著,冷冷的冰雨不斷親吻著雨夢先生那蒼邁的軀殼,透過這幅軀殼進駐他的心靈。雨仿佛想吞噬蹲在街邊而無家可歸的男子,用撒旦的吻來殘蝕他的靈魂。
雨夢先生仿佛能意識到雨夢太太正在某一個角落觀看著他的窘境,他很快站起身,在冰雨中邁著沉重的步子,漫無目的走著,最終消失於雨幕中。
雨夢太太望著漸漸消失的丈夫,不覺一股恐懼,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她的淚不是為了他而流,也不再是為了自己的道德而流,而是一種猛烈的恐懼震憾著她。對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的一切,她感到害怕。她現在雲踏入的生命,使她望而生畏。這個人象座陰森森的樹林,矗立在她面前,昏暗逼人,可是她必須穿過去。當這座森林徹底籠罩住她時,她感到一陣陣騷亂的思緒不斷翻滾滾,好像山谷中的水汽。她的心在金錢的霧氣中到處亂闖,闖來闖去,老是有一個執著的,暖昧的念頭四周打轉,有一種無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轉,像飛蛾撲火一樣。
雨夢太太拖著疲倦的身子,躺在床上。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開始變化,她感到自己內心起伏不停,一會熱得燙手,一會又冷得打戰,聽見丫環在外廊走路的聲音就哆嗦,而且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忽然,她坐起來,就像一陣風一樣,她盯著燈凝視,盯著那昏暗的燈光看得出了神,直到淚水再次涌滿了她的眼眶,看不清楚為止。她不知道哭泣還意味著什麼?只是輕微的說了一句“我……好像已經死了!”她的淚早已流幹了,她目光呆滯,望著弄堂里的大鐘。
鐺,鐺,鐘聲不斷的敲了十下。
在鐘聲的第一下聲響。下隱藏著一把聲音,仿似一把尖叫聲。丫環沒聽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沒聽見……
就這樣,雨夢太太握起了一把剪刀,可她沒有勇氣。死對於她好像是個萬丈深淵,她站在那陰慘的邊緣上,一面戰慄,一面又心膽俱裂地向後即卻。她從那些無法補救的心靈缺口,不停地望著這世界的外面,而所見的只是一片黑暗。
當鐘聲敲打到第十下時,弄堂內再也沒有聲音了,雨仍然下,盡情地下著,洗刷著世上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