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
先秦 詩經 小雅
原詩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
我征徂西,至於艽野。
二月初吉,載離寒暑。
心之憂矣,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涕零如雨。
豈不懷歸,畏此罪罟。
昔我往矣,日月方除。
曷雲其還,歲聿雲莫。
念我獨兮,我事恐庶。
心之憂矣,憚我不暇。
念彼共人,睠睠懷顧。
豈不懷歸,畏此譴怒。
昔我往矣,日月方奧。
曷雲其還,政事愈蹙。
歲聿雲莫,采蕭獲菽。
心之憂矣,自詒伊戚。
念彼共人,興言出宿。
豈不懷歸,畏此反覆。
嗟爾君子,無恆安處。
靖共爾位,正直是與。
神之聽之,式榖以女。
嗟二君子,無恆安處。
靖共爾位,正直是與。
神之聽之,介爾景福。
注釋
1、艽(求qiú)野:遠郊荒野。2、二月:夏曆十二月。初吉:《毛傳》:“初吉,朔日也。”《傳疏》:“朔日者,謂月朔之日,不必定在始一日,自一至十皆是也。” 3、共(工gōng)人:“共人,僚友之處者也。” 4、罟(古gǔ):網。5、日月:時光。除:《鄭箋》:“四月為除。” 6、曷雲其還?歲聿雲莫:曷(何hé):怎么,何時。聿(遇yù):古漢語助詞,用在句首或句中。《集傳》:“今未知何時可還,而歲已暮矣。” 7、孔庶:《鄭箋》:“孔,甚。庶:眾也。” 8、憚:《毛傳》:“憚,勞也。” 9、睠睠(眷juàn):懷念貌。《集傳》:“睠睠,勤厚之意。” 10、奧(遇yù):暖。11、蹙(促cù):急。《傳疏》:“蹙,促也。” 12、蕭、菽:《傳疏》:“蕭,蒿也。菽:九穀中最後獲者。” 13、戚:《毛傳》:“戚,憂也。” 14、興:《鄭箋》:“興,起也。夜臥起宿於外,憂不能宿於內也。” 15、反覆:《鄭箋》:“反覆,謂不以正罪見罪。” 16、恆:《集傳》:“恆,常也。……無以安處為常。” 17、靖:審慎。共:通“供”。18、穀:《集傳》:“穀,祿也。以,猶與也。” 19、好:《鄭箋》:“好,猶與也。” 20、介:給予。聞一多《詩經新義》:“匄(同丐gài)、乞皆取、予二義,介字亦然。”
譯文
光輝明亮天上日,普照天下達四極。
當日出征往西去,直達邊疆荒涼地。
臘月初旬已出發,如今寒來暑又離。
心裡憂愁說不完,好比毒藥苦難吃。
思念忠誠老同事,淚如雨下沾裳衣。
難道不想回家去?就怕法網擔不起。
當日出發往邊疆,四月良辰正相當。
啥時能夠回家鄉?年關將近尚無望。
想我孤單一個人,公事紛繁日夜忙。
心中煩悶多淒涼,終年勞苦沒時光。
思念忠誠老同事,殷勤眷戀不能忘。
難道不想回家去?怕人怪罪亂開腔。
當日出發往邊疆,風和日麗暖洋洋。
啥時能夠回家鄉?政事越來越緊張。
一年很快過完了,采蒿收豆又該忙。
心裡憂愁沒處說,自尋煩惱自擔當。
念及忠誠老同事,起床漫步獨惆悵。
難道不想回家去?怕人誣陷遭禍殃。
哎呀諸位老同事,不要居家常安逸。
本職工作須做好,交結朋友要正直。
神明聽了這一切,定把福祿賜給你。
哎呀諸位老同事,不要居家常逍遙。
本職工作須做好,正直君子勤結交。
神明聽到這訊息,賜你大福年壽高。
賞析
《詩經》中有些篇章索解不易,以致岐見紛錯,本篇就是一例。
《毛詩序》稱此詩的主題為“大夫悔仕於亂世也”,尋繹詩意,此詩當是一位長期奔波在外的官吏自訴情懷的作品。他長年行役,久不得歸,事務纏身,憂心忡忡,詩中披露出他的複雜心情,千載之下,使人猶聞其嘆息怨嗟之聲。
全詩共分五章。一、二、三章的前八句都是自述其行役之苦、心懷之憂。對這八句的理解,各家基本上無甚異詞。接下來則是反覆詠唱“念彼共人”,對“共人”的理解也就岐見紛呈了。“共”即古“恭”字,所謂“恭人”即恭謹之人,具體何指,諸家見仁見智,各抒己說。一種意見認為“共人”是指隱居不仕者。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引丘氏曰:“‘共人’謂溫恭之人,隱居不仕者也。賢者久不得歸,於是悔仕,進退既難,恐不免於禍,念彼不仕之友閒居自樂,欲似之而不得,故涕零如雨也。”戴溪《續呂氏家塾讀詩記》云:“當時必有溫共靜退之人勸大夫以不仕者,不從其言,故悔恨至涕泣,睠(按,即眷)睠懷顧,欲出宿而從之也。”朱熹則釋為:“共人,僚友之處者也……大夫以二月西征,至於歲莫而未得歸,故呼天而訴之,復念其僚友之處者,且自言其畏罪而不敢歸也。”(《詩集傳》)朱熹的說法頗為含混。所謂“僚友”,既可理解為同僚中的朋友,也可看作是同僚與友人並提;而所謂“處”,既可解作隱居不仕,也可釋為居留在朝。今人高亨則解共人為“恭敬的人,此指作者的妻”(《詩經今注》)。吳闓生則解為“‘念彼共人’者,念古之勞臣賢士,以自證而自慰也”(《詩義會通》)。
此詩的難解之處在於後二章的詩意似與前三章斷為兩截,難以貫通。後二章中“靖共爾位”的“共”亦當作“恭”解,那末這一句就是克盡職守之意。如果將前面的“共人”理解為忠於職守的同僚,那末後面敦勸“靖共爾位”似屬多餘。如果將“共人”理解為隱居不仕者,那末前面既已表示了悔仕亂世、嚮往歸隱之意,後面又勉以恭謹盡職,顯然自相矛盾;而且既然是退隱之士,哪裡又有職可守呢。歷來的註解都試圖解決這些矛盾,使之能自圓其說,較有代表性的一種說法是:後二章為“自相勞苦之辭”。《呂氏家塾讀詩記》引歐陽修說云:“‘嗟爾君子,無恆安處’,乃是大夫自相勞苦之辭,云:無苟偷安,使靖共爾位之職。”呂祖謙申此說曰:“上三章唱悔仕亂世,厭於勞役,欲安處休息而不可得,故每章有懷歸之嘆。至是知不可去矣,則與其同列自相勞苦曰:嗟爾君子,無恆欲安處也。苟靜恭於位,惟正直之道是與,則神將佑之矣,何必去哉!”戴溪之說與呂氏同,謂“前三章念共人而悔仕,後二章勉君子以安位”,“始悔仕於亂世,終不忍去其君,可以為賢矣”(《續呂氏家塾讀詩記》)。這樣的解釋也許頗合於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詩教,但將後二章看作既是自勉、又是互相勸慰之詞,實在是很牽強的,“自勉”云云只能是解詩者的曲為之說,因為此處說話的對象“君子”明明是第二人稱的“爾”。
其實此詩與《四月》、《北山》等詩表達了類似的情感,即感慨征戍久役、勞逸不均。所謂“共人”應該是與詩人一樣效命王室、忠於職守的人,因而想到他們,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眷然懷戀之情,“涕零如雨”、“睠睠懷顧”就是這種情緒的體現。“興言出宿”則表現詩人在怨艾之後仍起身踏上征途。“念彼共人”的復疊之詞展示出詩人情感演變的軌跡:雖然憂傷孤獨,疲於奔命,但對王事還是不敢懈怠,有“彼共人”作為榜樣,他也只能席不暇暖,奔走四方。有了這樣的鋪墊,下面轉入對“君子”的勸勉也就順理成章了。揣摩詩意,這四、五兩章當是詩人對在上者的勸戒。“君子”顯然不是指一般人,而是那些身居高位的統治者。“嗟爾君子,無恆安處”實在有著無窮的感喟,在這聲聲敦勸中不難體會到詩人的怨嗟。“無恆安處”的言外無疑意味著這些“君子”的安居逸樂,它和詩人的奔波勞碌、不遑寧處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詩人勸勉這些“君子”勤政盡職,正說明他們未能像“共人”那般一心為社稷黎民操勞。“神之聽之”的聲聲祝願中難道沒有告戒的弦外之音在迴響?
這首詩採用賦體手法,不藉助比興,而是直訴胸臆,將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娓娓道來,真切感人。詩中既多側面地表現了詩人的內心世界,又展示了他心理變化的軌跡,縱橫交織,反覆詠唱,細膩婉轉。可以說這首詩與《北山》詩同樣表現了不滿上層統治者的怨情,但它不像《北山》那樣尖銳刻露、對比鮮明,它的措辭較為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