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小說還塑造了其他例如凌紅燕、柳菲、藍小琦等人物性格飽滿卻迥異的勞教形象。全書語言流暢,縱橫交織著悲涼的眼淚、熾熱的愛情和扭曲的青春。精彩書摘
這裡是一個被大牆封閉起來的世界——銀河農場的女勞教分場。透過雪花的迷霧,一個女勞教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她是那樣朦朧,又那樣熟悉,歐陽沫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夏薇!”他心裡叫著,想遠遠兒迎上去,忽然發現她身後緊跟著一個半截塔似的“女將”,顯然是押送她出來的。
夏薇頂著風雪,一直在張望著,當她認出來找她的是歐陽沫,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眼裡進出亮燦燦的火花,只一瞬間又熄滅了。她慌了,站住了,要不是那女將從背後猛搡一下,也許她會轉身跑回去。
“你找我乾什麼?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夏薇對湊上去的歐陽沫說。那聲音比雪花還輕,更比雪花還冷。
歐陽沫湧上喉嚨的千言萬語凍結了。那女將成心要在歐陽沫面前羞辱夏薇,只聽她大聲喝斥著,推搡著夏薇快走。夏薇臉色慘白,腳步反而更慢了。
他們繞過一道冬青樹的籬笆,被帶到一座大禮堂。只見那兩扇門和兩旁的牆上,全都刷滿了紅漆。那漆已經褪色剝落,上面還殘留著一些文化大革命的大標語。如今,那場撲天蓋地而來的龍捲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而那殘缺不全的標語,仍然使人記起那瘋狂的年月。
“就一個鐘頭,別等著催!”女將這半男不女的吼聲,把他們趕進了禮堂的大廳。
這押解夏薇的女將叫施林英,也是女勞教,只因當了個值班員,就作威作福,得了個惡名——“二隊長”。
今天是這批女勞教的第一個接見日。這是她們最盼望、也是她們最害怕的日子。自從她們被抓走,就像失了蹤,如今有了音信,家裡人都趕來了。以往她們隱瞞的一切,如今在親人面前曝了光。這是多么令人心驚、令人羞辱的相見啊!他們或坐著馬扎,或蹲在地上,圍成一個個小圈兒。圈裡裝滿了抽泣、懺悔、囑咐;也時不時暴出幾聲怒罵,幾聲撕心裂肺的哭號。這一片聲浪像海潮一般,撲向剛進門的歐陽沫和夏薇。他們站到一扇窗子旁邊,夏薇用手攏了一下被風雪扯亂的頭髮,又追問:“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不等歐陽沫開口,又喘吁吁地說:“你懂得什麼叫‘五龍一鳳’嗎?我就是那一鳳,跟五個小伙子……這還不明白?”
歐陽沫搶著說:“小薇,你還是原來的夏薇,還是呼倫貝爾草原上那個夏薇,一點兒也沒變!”
夏薇淒涼地一笑:“那‘五龍一鳳’,公安局一清二楚。快躲我遠點吧,別把您這大學生沾髒了!”她盯著歐陽沫胸前的校徽,那“燕都大學”四個字,像四朵火焰在她眼前燃燒。她語調冷漠,臉上卻掛著兩條淚線。
“小薇,你……”
“小薇早死了!”她氣惱惱地叫嚷說。
歐陽沫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低:“難道以往的一切,你都忘了?”
“以往……”夏薇重複著這倆字,垂下了頭。
以往,他們同上北京的一所重點中學,是班上功課最好的學生。每逢宣布期考成績,倆人的名字總是挨在一起。他們在同學跟前相遇,就像不認識似的,一低頭過去了;可是在沒人的地方碰見,總要抬起頭,相互凝視一下。這秘密,只有他們倆知道。
文化大革命中間,鬧起了“教育革命”:一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狂飆,呼啦啦席捲全國。夏薇和歐陽沫剛剛國中畢業,就被卷進去,到邊疆“紮根落戶鬧革命”。夏薇分配到內蒙古,歐陽沫分到西雙版納。當時,西雙版納對這些中學生特別有魅力。那部轟動一時的彩色記錄片《在西雙版納的密林里》,使他們嚮往熱帶雨林里的孔雀,嚮往芒果、鳳梨蜜的芳香。誰不說歐陽沫的運氣好?可他放著天堂不進,偏要申請到內蒙古去。同學們都問他為什麼,只有夏薇,從來沒有問過。
夏薇、歐陽沫來到了呼倫貝爾大草原。這些北京知識青年,用當時的話說——“一竿子插到底”,一來就分散開搬進了蒙古包。夏薇天天去放羊,藍天,白雲,一望無邊的草原,成天不見一個人影,不說一句話。她多么盼著歐陽沫來啊!終於有一天,天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兒,越變越大,是一個人騎著馬跑來,啊,真是歐陽沫!他說是為他那戶牧民老額吉(蒙語:大娘)到浩特買東西,“順路”來的。後來夏薇才知道,什麼“順路”,足足繞了六十多里!他帶來了一些小道訊息,夏薇聽他說著,就像聽《天方夜譚》里的故事,又驚恐又著迷。
從這以後,歐陽沫就以講小道訊息為藉口,每月都要來兩三次。有一次他說,有個知青剛上國中就下來了。這孩子家庭出身不好,是個南方人,一聞羊肉味就飽,一吃就噁心。可是在草原上,哪頓飯離得開羊肉?他要求調到農業區,這原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上邊的“知青辦(公室)”不準,說這“狗崽子”挑吃挑喝,剝削階級的本性不改。這孩子硬熬了大半年,餓得倆眼有鈴鐺大,想逃回北京,卻死在一片半人高的芨芨草叢裡。等被牧民發現,烏鴉早啄了他的眼珠,正搶他的腸子。這事對知青震動很大。“知青辦”為了挽回影響,正準備對死人開批鬥會。
還有一次,歐陽沫來到夏薇的羊群里,儘管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小聲說:一個知青騎馬放牧,馬驚了,把他摔下來,一隻腳卻套在馬鐙里。活活兒被拖死了,連個囫圇屍首也沒落下。這事被包起來,不許“擴散”。誰傳出去,就是惡毒造謠,攻擊毛主席的教育革命。
每次歐陽沫走的時候,夏薇都要送出他很遠很遠,他又牽著馬把夏薇送回來。臨到末了分別,倆人的手握得越來越緊,時間也越來越長。
當時有句口號——“傳達最高指示不過夜”。有一天半夜,北京知青分片兒緊急集合,傳達毛主席最新的最高指示。傳達完,紛紛騎馬或步行,各自上路往回走,不一會兒,消失在朦朧的月色中。夏薇獨自一人,急急忙忙趕路。當她翻過一道沙梁,只見兩朵綠火,斜剌刺沖她躥過來,是只狼!
她想到了上樹。正是為了防狼,她一來就學會了爬樹,可這兒沒樹。她喊,沒人應。她走,狼跟著。她快,狼也跟得快。她掄起挎包,狼離她遠了一些;剛一停,那兩朵綠火又逼了上來。挎包越掄越重,綠火越逼越近,而她的胳膊再也不聽使喚了。就在這當兒,大草原的夜風送來了海螺的嗚嗚聲,仿佛是朝她這個方向來的。
夏薇記起,歐陽沫聽牧民說,海螺能嚇跑狼,就在一年一度的“那達慕”會上買了一個。她聽到這海螺聲,一陣驚喜,猜想是歐陽沫來了。那狼聽到這怪聲怪調,調頭跑了兩步。風向一變,海螺聲變弱了,狼又迴轉身,兩朵綠火死盯著夏薇不動。夏薇朝著遠方呼喊,海螺聲變大了,月光下漸漸顯露出馬和人的輪廓。轉眼間,那馬帶著一股風,直撲到夏薇跟前。果然是歐陽沫!他為了避開知青們的眼睛,特意繞了個大圈兒來送她。
狼嚇跑了,夏薇和她的挎包一塊兒歪倒在歐陽沫身上。一剎那的暈眩過去了,可她仍然靠在歐陽沫身上不動。草原上的月光,照著他們那微閉著的眼睛;草原上的夜風,吹進他們那猛烈跳動著的心房。
一年以後,家裡有仗勢的知青,一個個走後門回了北京。他們倆直等到抓起江青那伙“四人幫”,文化大革命結束,才回來了。
大草原上留下了他們的汗水,他們的苦難,也留下了他們純真的初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