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灰色的童話,在架空的大陸中,巫師與魔法已然退化,神跡早淪為傳說,剩下的便只有人性的碰撞與磨礪。
第1章廢墟中的台階
八月一個炎熱的傍晚,柏根城像剛熄了火的大熔爐,從內到外紅熱發燙,熱氣從烤炙了一天的地面烘上來,持久不散,沒有一絲風。西里可大公的議會大廳外偏房裡聚著二三十個男僕,分別是裡面各位老爺的聽差,太陽的餘暉照得他們頭上汗珠閃閃發亮,每個人都熱得面紅耳赤。裡面正在討論公國五年一度的祭祀大典。
幾次三番出來通知說快結束了快結束了,誰料會議卻“長盛不衰”,從中午一直開到日落還沒完沒了。大家屏息寧神,誰也不敢大意。
有兩三個聽差用極小的聲音交談著。
“聽說,聽說遠在幾百里外的帝國皇帝陛下也會來我國參觀?”
“什麼聽說?前幾天皇帝陛下給西里可大公發了正式的信函,據說新的公爵夫人……”
他們的話被打斷了,大廳門嘭一聲打開,宮廷總管的胖身子挺在門口,“會議結束!”他大喊一聲,因為說話,頰邊的汗珠流進嘴裡,他肥大的臉扭曲著,向旁邊使個眼色。聽差們趕緊上前,在門邊等候。
議員們三五成群走出來,手裡都拿著白手絹揩拭額頭,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年輕人,一個拖著另一個的胳膊。
“快點走,我一刻也呆不下去。這地方,這些人!”拖著人的是修伊達,他個子較另一個為高,一頭棕銅色頭髮。
“嗨嗨嗨!注意形象——我也想儘快離開,太熱了,汗出得像一隻豬,簡直是住在豬圈裡……”被拉著的人叫羅塞尼,淡金色頭髮,纖瘦文雅。他顯然跟不上前者的腳步,甩開胳膊站住。聽差忙不迭地湊過來,把馬鞭遞過。
修伊達的馬卻由宮廷總管親自派人牽來,因為他嫌煩,中午把自己的跟班打發回家了。不耐煩地等著羅塞尼整理衣領,修伊達高聲說:“你打扮有完沒完?我要走了!”說著就要上馬。
羅塞尼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你今天心情不好,不和你計較。離祭祀還有不到半年,那些沒影兒的‘失落的祭器’全歸你去收集;更何況你昨天才回城,喜歡的姑娘又變成了別人的公爵夫人,——我要有你一半倒霉,就已經要跑到鐵匠鋪里找一把大錘,砸碎自己的腦袋了。”
修伊達一言不發轉過身,眼神異常嚴厲。
“我錯了!我不是有意的。”羅塞尼連忙改口,轉頭吩咐聽差先回去。修伊達滿臉通紅,似乎壓抑著極大的怒氣。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發誓不是故意的。”羅塞尼急急地說。
“沒什麼。”修伊達口氣突然轉淡,偏過頭去,“自從昨天見到她那一刻起,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感情,謊話連篇的女人。”
“其實公爵夫人還不錯,我看不像。”
“那你反道懷疑我了?我很忙,沒時間像某些人整天呆在房間裡編造謊言!算了,你知道嗎,我仍然很生氣,咱們就在這兒分開吧,改天我找你。”修伊達邁開大步,“該死!從中午到現在,翻來覆去只討論祭祀,以為這幫老傢伙會很快結束的,我太高估了柏根的效率。真該走了。”
“好像你經常出海不在城裡,就不是柏根人一樣。”羅塞尼也上了馬,緊緊跟上修伊達,“你不能走,自從回來咱們還沒聚過,我已經道歉了還要怎么樣?難道像那些巫師一樣,寫一個符咒,說你在很遠的海域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認識一個女孩,你想娶她,她變心了,變成了公爵夫人。我去把人們的腦袋掰開,把這些話塞進去,是嗎?”
“不!”修伊達煩燥地說,“不是這么回事,關鍵不是她變心不變心,而是她撒謊,她完全不記得我……”
“她沒有啊。”這回羅塞尼打斷了修伊達,“她認識你,不過她認為你們並不相愛,這很正常呀,有一方一廂情願,另一方不認可。還有,她說說自己是祭司後裔,好像也更可信。至於你說她是小島漁民的女兒實在太離奇,而且那個島上只有不到十幾戶人家——”
“天吶,我不跟你說了!好吧,我是個說謊者,我腦袋發霉,這就去找大錘,砸爛這隻裝著發霉肉醬的骨頭罐子!駕!”修伊達咒罵者,雙腿夾緊馬肚子,跑到前面去了。
“等等我啊,我閉嘴,我堅決閉嘴,一定做到!你要相信我們的友誼能保證這一點。”羅塞尼喊著,“這樣,我們去看看快要完工的神殿,你上次回來是一年半以前,那時剛開始建,這回一定不能錯過。走吧走吧,跟我走,很近的。”
“好吧,你真能纏,比我媽媽還羅嗦。”
“說到你母親,好久沒去你家,改天去問候一下。她仍然像二十年前那樣優雅動人嗎?”
“你不是昨天剛在宮廷里見過她嗎?”
“寒喧、寒喧你不懂嗎?沒情趣的‘海洋騎士’。”
“為什麼給我起一個白痴的外號。我在馬上的時間跟在家的時間一樣少。”
“宮裡的人都這么叫你,別不承認,你雖然長年在外,可是‘艷名遠播’呀,宮廷總管對你青眼有加,議員們也倚重你。”
“那都是看在我父親老阿加伯爵面子上,什麼倚重?借我的商船隊無償使用,找什麼陳年祭器,也許那些東西已經流落到月亮上去了。我寧願出海當漁民,——還是叫我漁民吧,我的羅塞尼,我覺得他們瞎搗鼓把柏根葬送掉那一天不遠了。”
“極端分子。我不跟你討論你的船。你想當漁民,是不是還想找漁民的女兒作妻子?”羅塞尼笑道。
修伊達在馬上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羅塞尼知趣地不再言語,兩人放慢速度,神殿就在眼前。
太陽剛剛下山,還有一些微弱的紅光從地平線下面滲出來,把神殿白色的石柱染成金紅。遍地石料堆積,叮叮噹噹的敲擊聲此起彼伏。
“真可惜,本以為會很安靜的,誰知道這么多石匠。”羅塞尼不無遺憾下了馬。
“用一年多時間建成一座大殿的想法本來就是瘋狂的,不過我看這裡忙碌的程度可與我們大公想法的瘋狂程度媲美,按時峻工很有希望。”修伊達牽著馬,一腳踏著塊大方石頭。“舊址上翻新而已,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看。”
“不不不,聽說是為這次祭祀新建的,連名字都改了,叫奧克蘭姆神殿。”
“總算有一個比‘海洋騎士’更傻的稱呼了。我似乎聽過這名頭?”
“沒錯修伊達,宮廷巫師們說這是古代一個神祗,年久失傳、偉大不凡。去看看吧,跟你找的祭器也有關。”
工頭眼尖,連忙湊上來客套,修伊達擺擺手讓他離開,說兩人不是來視察進度的,讓他們自己忙自己的,羅塞尼點點頭,說“辛苦了”。
“羅塞尼大人!”工頭認出了他,放下心來,開始抱怨,“爵爺們呀,您不知道我的難處,上面命令逼得緊,下頭工人又偷懶。瞧瞧那些大柱子,都是用您腳下這種大圓石鑿了花再一層一層壘上去的,當時光砸死累死的人就數不過來。”
“過去的神殿也有柱子,直接用不就完了?”羅塞尼奇怪地問。
“噓——”工頭神秘地說,“您可別亂說呀,西里可大公親自吩咐說不許用舊材料,其實裡面看不到的地方還是用了的。嘖嘖,過去那些柱子雕花真漂亮,現在的雖然新,遠比不上過去的華麗,不過圖個嶄新罷了。還有神像,有的身子都不變,直接鑿個新臉孔安上,沒人看出來的。您可千萬別說出去,要不然我的小命就沒了!喂,那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快點幹活!說你呢,你是死人啊,懶鬼!”工頭氣急敗壞地跑開。
“口沒遮攔。”修伊達瞥他一眼,低頭用馬鞭敲著石頭,“瞎搗鼓,沒錯吧?這些東西,都是做樣子。”
“唉,輝煌已成過去,廢墟里升起台階,登上神聖的終結。憑大公身邊三四個巫師裝神弄鬼,說不定真的難以支撐場面,何苦非要維持毫無意義的祭祀呢?早在四五十年前巫師們就越來越少,個個弱不禁風,發的旋風像撓痒痒,火球比蠟燭還弱,閃電只能霹開羊皮紙……是啊,西里可家族世代巫師,有什麼用?我祖上還曾經是大魔法師呢,操縱屍體和骷髏,聽起來很酷是不是?可是神的力量已經消退,我們都是凡人,——對西里可大公來說,這一點似乎很難接受。”
“從神到人,我親愛的羅塞尼,高處跌落總是很疼的,尤其從‘天上’掉進人間。”
兩人哈哈大笑。這時工頭又跑過來,後面幾個工人抬著一塊奇型怪狀的材料。“羅塞尼大人,您還記得這個預言噴泉嗎?原來在舊神殿的後院裡。五年前祭祀的時候您親自從裡面拿出預言。”噴泉放在眼前,青黑色的石頭盆有兩人合抱那么大,中間石雕女神右手托著水瓶,女神的頭髮垂到腳跟,如果有水,應該從瓶品順著頭髮流到腳底的盆內。
工頭喘著氣說:“上面說不要了,我覺得這么好的東西不能扔呀,您要是喜歡就搬回家吧,挺漂亮的是不?您瞧,女神好像沒穿衣服哩……”
羅塞尼笑起來,掠一掠額前的頭髮,“別提啦,笑死我了。我記得當年是那個叫提蒙松的老巫師出來主持的。他召喚的風連預言紙都卷不起來,最後還是叫人拿著,從梯子上爬上聖壇。因為太高沒人敢爬,連找四五個人。有一個竟然嚇得叫‘媽媽’!”
“那個懦夫後來被趕回家,陪媽媽去了。”工頭隨聲附和道。
“真精彩,我後悔應該來看看。”修伊達拍手道。
“至於預言嘛,當時我剛以一首詩博得老西里可大公的賞識,預言詩是我做的。”羅塞尼補充說。
工頭好像很失望,“不是真的?他們還說我們白天晚上的為神殿出力,能得到特別的保佑呢。”
羅塞尼聳了聳肩,修伊達走過去研究噴泉。“這東西怎么預言?瓶子是湧水的,這石像會說話嗎?”
“不是,拿一張羊皮紙放進瓶子裡,它會隨著水湧出來,當在下面石盆里漂夠一圈時就撈起來,上面會出現字跡。”羅塞尼湊近修伊耳朵說,“字當然是事先寫好的,你知道就好,不要打擊虔誠老實人了。”
“嗯嗯。”修伊達笑著點頭,手伸進瓶子拿出一個小紙捲來。“這裡面誰還塞著東西呢。”
“不可能。”羅塞尼和修伊達一起打開看:
被選中的,
被排斥;
被遺忘的,
被記住。
“寫的什麼?”工頭探腦袋來看,工人們也都圍過來,他們不識字。“又有新的預言了?”有人問。
羅塞尼凝神想了半天,反而問修伊達:“你覺得這像什麼?”
“這可是你們的預言,你問我我問誰?”修伊達說。
“這是你拿出來的。”
“不是我放的。”修伊達蹬了一下地上的噴泉,“我第一次見這傢伙。”
石盆滾了幾下,喀嚓嚓幾聲響,邊緣碎掉一大塊,女神像的瓶子也掉了,神像的手還在上面連著,女神現在只舉著一隻光禿禿的手腕。工頭嚇了一跳,身子彈起來,“哎呀爵爺呀,您都幹了什麼啊——”他過去撫弄著掉下的碎片,“這回真要扔掉了,誰會要這么個殘疾的女神呢,看看,臉也碰掉一塊,呀呀醜死了,算了算了,這不會是神在警告我們吧?大家快幹活!”膽小的工頭把人趕回去,無言立在一邊,好像很沮喪。
“你用那么大勁乾什麼?”羅塞尼責怪道,“我剛還真想過運回家的。”
“告訴他們,就說是保佑他們的話。”修伊達臉色陰沉,“快說。”然後他轉身進了神殿。
羅塞尼雖然疑惑,還是招手把工頭叫來,“這位先生,這是一則意外獲得的預言,它說只有對神的敬意,才是最好的供品,只有辛勞的汗水,才會換來好報。”
“公正的神靈吶!”工頭合了厚大的手掌,“我一定謹記。爵爺們,太謝謝您啦,要不要我帶您參觀一下已經建成的部分?其實還挺好看的。”
“不用了!”修伊達剛到殿里轉了一圈,出來聽到了工頭的話,“我看了,規格跟以前差不多,聖壇上有五個位置,應該是放祭器的吧?奧克蘭姆的神像雕得太小了,在房頂上看不清。不過聖壇高度降低了,想得很周到。”工頭和羅塞尼一笑。修伊達牽過自己的馬,“我們隨便來看一眼,東邊就是港口了,我還要帶羅塞尼去看我的船。”
兩人離開神殿後羅塞尼說:“你搞什麼鬼?”
“噴泉不是我弄壞的,我不知道怎么就抬腿蹬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