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夏》

語言清淡得像一個劇本的台詞一樣,場景感挺好。

基本信息

作者

鄭獬

詩詞正文

避暑恨無雙羽翰,銀河亦恐浪花乾。

《夏》 《夏》

 
坐來已倦還臨水,臥去無眠復倚欄。
擬截白雲鋪玉簟,好收明月貯金盤。
如何一見張公子,清論如冰灑座寒。





基本資料

書籍作者:張抗抗 著
《夏》
《夏》
 
圖書出版社: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圖書品相:8成品相
庫 存 量:0 本 
圖書售價:8.00元 
圖書類別:文學
上書時間:2010-07-19 
出版時間:1981-11 印刷時間:1981-11
開本:32開     頁數:272頁     
裝訂:平裝  
原文

《夏》—張抗抗
(1980年5月發表於《人民文學》,當年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如果不是在穿著短袖襯衣的夏季,這件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活該我倒霉,第四節課外活動是我們中文系同物理系的一場籃球比賽,我打前鋒。我從圖書館趕到球場,觀眾已圍了一大圈。我急火火地把襯衣脫下甩到樹枝上,舒展幾下結實的胳賻,就蹦上了場。匆忙中我好像覺得樹杈上的襯衣口袋裡掉出來點兒什麼,也沒太在意,大概是飯菜票吧,時間已使我什麼也顧不上了。
物理系的那些伽利略的崇拜者們,對籃球知道得絕不比地球儀更多。從一開始我們比分就遙遙領先。不是吹牛,我一口氣就進了四隻“砸眼籃”,幾次傳球,都是極神速的。要在平時,觀眾席上早已掌聲不絕了,可奇怪的是今天那些人卻好像有點兒無動於衷,總在那裡交頭接耳,有幾個還衝著我微笑。等我們又連進了兩個球,他們那瘦高個兒的領隊就要求暫停。就這工夫,我發現我們班上的幾個女同學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在那兒熱烈地議論什麼,旁邊還伸過來好幾個腦袋,做著怪相,有一個人直朝我努嘴。
莫非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剛一轉念,心就猛地往下沉。
“糟糕!”我對自己說,這下完了,準是那張照片——我夾在學生證里的,掉在地上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兒,傻了似的,如果當時我照照鏡子,臉色一定是白得像桌球一樣。我忽然想到應該去把照片搶回來,可哨子響了。
我稀里糊塗地在球場上奔跑著,不知在乾什麼,好幾次把球錯傳給伽利略的人了。有一次投籃,還把球扔到籃板頂上去了,引得全場哄然大笑。我偷偷向旁邊溜了幾眼,只見那張照片,又傳到另一夥人的手裡去了,幾乎所有在場的觀眾,都飽覽無餘。毫無疑問,這些人對那張照片的興趣已經大大超過了球賽……
我摔了一跤,擦破了膝蓋,情急生智,我立刻舉起手——宣布退場。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硬著頭皮走到小樹邊上去穿我那件搗亂的襯衣。說實話,假如大家還不知道這是我的襯衣,我寧可放棄它。唉,從現在開始,我已經喪失了比一件的確良襯衣要寶貴得多的東西——一個團幹部,好學生的名譽。
我混在人群中,偷偷用眼角掃著對面的觀眾席,搜尋著那張照片,一面在心裡想用什麼辦法把它弄回來。假如就這么去要,知道的人不是更多了嗎?唉,都怪這件襯衣,也怪這場球賽。當然,也怪她……
梁一波!”忽然背後有人叫我。我扭頭一看,是我們班的黨小組長呂宏。她向我點點頭,好像有什麼急事。
我趁機擠了出去。
“這是你的學生證嗎?”她把一個紅皮小本子晃了一下。
我看了一眼,說:“嗯。”
“那么這張照片也一定是你的羅?”她把一張已揉得很皺的小方照遞到我眼前。
我飛快地朝那張照片瞄了一眼。說也奇怪,剛才那些驚惶和不安頓時飛得無影無蹤,心裡微微蕩漾起來,充滿了愉快和歡悅。
那是一片遼闊的大海。遠遠的有幾點白帆(也許是海鷗),波濤起伏著,一層層推向遠方。海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坐著一個女孩子,穿著一件游泳衣,身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她頂多不過十四五歲,扎著兩把刷子辮,揚著頭,面對大海沉思……
我真喜歡大海,可惜我從沒有到過海邊,我們這個城市離海太遠了。
“岑朗,是她嗎?”黨小姐長笑著說。不過笑聲有點兒占怪。
“是的。”我伸手去拿照片,可她倏地把手縮回去了。
“穿著游泳衣,是嗎?”她的笑容不見了。
我的快樂消失了,想轉身走開,游泳衣難道不是衣服嗎?
“等一會兒。”她跟上來,表情很嚴肅。她把那張照片小心地放回學生證里,又小心地揣進了肩上那隻黃書包,然後帶著明顯的焦急的口氣說:“噯,你知道不知道,為了這張照片,整個球場都轟動了?”
我點了點頭。
“是她送給你的嗎?”
“……”
“她怎么會送你這樣一張照片呢?”她已經皺著眉頭了。
她見我不回答,又問;
“你同她以前就認識?”
我討厭別人這樣審問我。要是換了一個人,我早就不理了。可她是副班長,索以關心同學出名,平日穩重樸實,在同學中有一定威信。我很少同她接觸,但還是很尊重她的。她短短的頭髮,五官端正,幾乎哪兒也挑不出毛病。細細的眼睛裡流露著誠懇和謙恭,一看就是一個本分的姑娘。聽說她上學前在農場宣傳科工作,入黨多年,早就想上大學,就是農場卡著不放,所以才拖到七七年,憑分數考上來的。她這樣的人不會有什麼壞心眼兒吧,也許完全出於好意……
“岑朗怎么會送我照片的,原因很簡單。”我說。“今天中午我到她宿舍里去取一本書,宿舍里就她一個人。我看見她床頭有一個兩塊玻璃夾著的簡易像框,裡面就是這張照片。我看得出了神。我問她那海浪和身上的水珠怎么會拍得這樣清晰,用多少光圈和速度。她說她也不知道,是好多年前她到大連去度暑假的時候大人給她照的。臨走的時候.我又在那張照片面前站了一會兒。她見我這么戀戀不捨的樣子就笑了起來,從像框上取下照片對我說:“你要喜歡你就拿去好了,我可以再印一張。我當時覺得有點兒不合適,也沒想到會惹這么大的風波,不就是小時候的一張照片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呂宏的神氣似乎有點兒緊張,聽完了,不知為什麼竟長長地鬆了口氣,好像有什麼東西使她放下心來,還微微笑了一下。她一定很少笑,所以她笑起來的時候還不如板著臉來得好看。她說:
“原來是這么回事,講清楚了就好。好吧,再有人問,我幫你解釋解釋……”
我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感激。
“在大學裡交朋友,可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啊,可挑選的人很多嘛……”
她溫和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走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臉顯得這么親切。我心裡忽然閃過一點兒什麼,不由惶惶不安了。
“噯,呂宏,把那張照片還給我……”我在她背後喊。
“我替你保管吧,要不,你又得丟了!”她加快了腳步,敲打著像打鐵叮噹響的豬皮鞋後跟。
從身後的碎石路上,飛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我一回頭,不禁嚇了一跳,岑朗和一群女同學,正說說笑笑地朝這兒走來,不過還沒有看見我。我一閃身躲進了旁邊的丁香樹叢,等她們走過去了才鑽出來。岑朗穿著一件碎花布連衣裙,套著一件淺灰的上衣,一雙白色塑膠涼鞋,我只望見了個背影。一群人中她的笑聲最響最高。我幹嘛要躲避她呢?我問自己……
我同呂宏那一段對話中,無疑是故意“漏掉”了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我在第一眼看見照片上的岑朗的時候,她那天真無邪的臉上那種深思的神情曾使我深深震驚。那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比海浪和水珠更清澈、明淨。我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在吸引我,我喜歡這張照片。她的容貌比之少年時代已改變得很多,但這雙眼睛卻依然那么明亮。
晚霞把校園裡高大的楊樹頂塗得一片金黃。她的背影隱匿到西番蓮盛開的花壇後面去了,我多想看看她那雙眼睛啊。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在滿天的繁星中注意到了這兩顆晶亮的小星呢?


好像是去年的事了。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二個夏天,進校已半年多,老師指定我為班級學習委員、學生會幹事。有一次上政治課,老師出了這樣一個題:“當前我們班級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大多數同學都認為既然現階段社會的主要矛盾是社會主義和資本宅義、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那么我們面臨的毫無疑問也是紅與專的矛盾,是政治和業務的矛盾。持這種意見為首的是呂宏;她頗有雄辯的才能,論據、論證,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思維清晰,邏輯縝密,大夥好像都被她說服了。她坐下以後,好久再沒有人出來發言。我雖不太同意呂宏等人的觀點,卻懾於某種無形的壓力,沒有足夠的勇氣出來唱反調。政治老師眯著眼向大家掃視一遍,用一種滿意的口氣說:“很好,今天大家談得很好。通過討論,統一思想……”
“老師!”忽然從右邊角落裡發出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帶一點兒南方口音:“我想發言。”
所有的人都轉身去看——原來是岑朗。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概因為突然下了決心,臉微微有點兒紅。她穿一件淡綠色的襯衣,領子上鑲著兩道白色的尼龍花邊。我發現我們的政治老師明顯地皺了一下眉頭。岑朗卻絲毫沒有在意,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老師,那眼光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一種自信的神氣。
“……我想,大學是通向四個現代化的橋樑,有自己的特殊任務,這個任務就是培養人才。我們是帶著強烈的求知慾望走進學校里來的,因此,我覺得是否應該這樣認為,學校的主要矛盾就是獲取知識和知識貧乏的矛盾……”
這段話似乎攪拌著硝、木炭和硫磺——帶有爆炸性。全班同學都吃了一驚。當然,如果是在那個重大的理論問題得到基本澄清後的今天,她的話也許就不足為怪了。但岑朗這隻爆竹卻點得太早了。
“請大家肅靜!”呂宏站起來,輕輕敲了一下桌子:
“我認為岑朗提的問題應該很好展開討論。比如說,學校里的主要矛盾同社會上的主要矛盾是什麼關係?社會上的階級鬥爭那么尖銳複雜,我們的校園裡怎么就會那么平安無事?‘四人幫’的流毒那么深,我們能離開階級鬥爭去培養人才嗎?”
她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語音鏗鏘有力。
課堂安靜下來,大家又回過頭去看岑朗,大概想看到她的窘相,她卻若無其事地削著一支鉛筆。忽然衝著呂宏,用一種挖苦的口氣說;
“如果照你這樣說,知識是可有可無的,人活著,吃飯,穿衣,都是為了階級鬥爭羅!”
我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呂宏生氣地看了我一眼。
幸虧這時下課鈴響了,這場辯論到此為止,不了了之。呂宏陰沉著臉走出教室,追著老師屁股到辦公室去了。
我真欽佩岑朗的勇氣,也喜歡那種明白、簡潔的表達方式。
一個艱深的問題,用她那種柔軟的南方口音說出來,也變得淺顯易懂了。我向別人悄悄打聽她,才知道她也是依靠自學從農場考上來的,七○屆的知青。聽說她還愛寫點兒小詩,只是沒有發表過。也有人說她並不是太用功的,早晨見她跑步,下午往往因午睡遲到,課外活動回回不拉,晚上還要拉會兒手風琴。誰也說不準她的性格,兩個不同的人會說出截然相反的印象來。她有時和大伙兒在一起混得很熟,有時又遠遠地離開大家,鑽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暑假前公布政治考試成績,她得了個不及格,我大吃一驚。
這天晚自習結束的時候,我分發政治卷子,偷偷在她卷子上掃了一眼,禁不住嚇了一跳。有一道題就是上次那個主要矛盾問題,可她的回答除了堅持自己的觀點、闡述得更詳盡以外,還添了這樣一段話:
“……既然社會主義消滅了剝削制度,所有制方面的改造已基本完成,那么為什麼主要矛盾仍然是走社會主義道路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呢?我認為這個‘主要矛盾’論是值得懷疑的……”
就為這道題,老師扣了她三十分。
教室是空蕩蕩的,只有她還呆呆地坐在那裡,望著自己的卷子出神。我走到門邊又站住了。
“岑朗,”我怯生生地說。“有些話自己心裡想著就可以了,幹嘛往考試卷子上寫,得個不及格,真犯不上。”
她一雙眼睛瞅著她桌子角上貼著的那個普希金頭像,好像那個普希金倒要比我更理解她似的。
“往卷子上寫倒真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她忽然說。“真沒有用!”
她抓起卷子逕自走了,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這次政治考試不及格,並沒有怎樣影響她的情緒。她頂多只沉默了兩天,到第三天又開始在宿舍里拉起手風琴來了。她的手風琴確實拉得不錯,配上她清脆的聲音伴唱,悠揚動人。那從女宿舍飛出來的琴聲和歌聲,就像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溪流,從懸崖峽谷間,從開滿燦爛野花的草原上,快樂地激情地奔流在大地的懷抱中……
可是這琴聲、歌聲,也刺痛了我這個學習委員的心。不及格——莫非她是那樣不看重自己的名譽,也不怕別人議論她么?
北方的夏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大地生氣勃勃,藍天也不像冬季那么空寂,而是擠滿了千姿百態的雲朵。現在回想起關於她的記憶,竟都是夏天留下的。
第二學期開學的時候,我們班級到太陽島去搞了一次活動。
其中有一項在樹林子裡聯歡,每人出一個節目,岑朗用手風琴給表演唱歌的人伴奏。輪到我們班長時,大伙兒起鬨要他唱歌。
他憋了半天,說他可以唱一首《小小竹排》,岑朗一聽馬上叫起來:
“哎呀,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我可不給你伴奏!”
他很尷尬,抓著頭皮,下不來台了。
“你唱《山楂樹》吧,我聽見你哼過。”岑朗又起勁地鼓動。看來她是很喜歡這首歌的。她拉起了手風琴,眼睛也發亮了。
“什麼山楂樹?”呂宏大聲問道。“哪個民族的?”
“蘇聯的!”
“那你先把歌詞念一遍。”呂宏說。
“別多此一舉了,唱起來不就聽見了嗎?”岑朗咯咯笑起來,不由分說地拉起了前奏。那位班長向眾人求救,都是鼓勵的眼光。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唱了。岑朗快活地揚著臉拉琴,故意衝著呂宏。唱到第三段的時候,他背不下來詞。岑朗竟然放開嗓子和著他一塊兒唱了起來。那優美動聽的音樂迴旋在林子上空,引來不少遊人:
白天車間見面我們多親密,可是晚上相會卻沉默不語。
夏天晚上的星星瞧著他們兩人,卻不告訴我他們倆誰最可親。
事過後,班上不少人對岑朗有議論,說她太過分了,竟和男同學一塊兒唱情歌,一定是對那位班長有點兒意思:有的女同學也很看不慣她,說她老和男同學在一起。到了秋天以後,關於她的流言就越發多起來。我悄悄凝視她,覺得那明澈的眼睛裡包含了越來越多的內容。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注意到了她,怎么說得清呢?
 

“照片事件”發生後,沒過幾天,果然是滿城風雨。我到食堂打飯,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在主樓碰到外系的同學,也會有人神秘地眨著眼向我“逼供”,好像我幹了一件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真令人費解!有一個“好心人”對我說,岑朗把一張少女時代的照片送給男同學,是別有用意的,氣得我真想揍他一頓。即使有人氣不公為我辯護,也只不過是解釋,解釋……幸虧這些日子沒有球賽,否則我就會變成動物園展覽的大猩猩了。
我開始躲著岑朗,免生嫌疑。上課的時候儘量做到目不斜視,晚上早早回到宿舍看書,這倒不是為我而是為她好。這種輿論對於一個女孩子總是很不利的。不過在心裡,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做“賊”心虛……
有一天傍晚,打了下課鈴,我最後一個從圖書館出來,剛衝下台階,見對面小路上徘徊著一個女同學,我的心一跳,扭身就走。
“噯,梁一波,我就等你呢!”她跑上來,是岑朗。
我站住了,低頭用腳尖踢著路上的方磚。
“我想找你談談。”她說。
“有什麼……好,好談的……”
“好多事,一下子也講不清。吃過晚飯,你在校門口等我好不好?”
我嚇了一大跳,慌亂地抬起頭,偏偏同她的眼光相遇了。那雙晶亮的眼睛坦率而勇敢,簡直不可抗拒。難道你能拒絕這樣一雙滿懷希望的眼睛嗎?我稀里糊塗地點了點頭。
她像一隻輕捷的小鳥一樣飛走了。她剛一走,我就後悔了。晚上,校門口——這不明明是約會嗎?萬一讓人看見還講得清楚?她怎么敢?到底有什麼事呢?對了,一定是想把那張照片要回去,可是照片還在呂宏的手裡哩!
我沒吃晚飯,匆匆去找呂宏,卻沒找到她。眼看時間到了,校園裡瀰漫著傍晚的暮靄,在夕陽中冉冉飄浮。這朦朧而淡泊的煙霧真使人覺得壓抑和鬱悶……
我裝作去教室,背著書包向大門口走去。才走幾步,又折回來了,腳步竟是這樣沉重。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去為好。可是,難道讓她在那兒白等嗎?不不,那樣她會笑話我的。我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還是決定去。到了校門口,卻不見她的影子。我正看錶,冷不防從身後的那棵老榆樹後面鑽出個人來。
”哈哈,你到底來了。是我主動請你的,你怕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
“走走吧。”她說。
我心想:她如果向我要回照片,我就說忘帶了,明天還她。當然肯定會還她的,請她放心。但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在呂宏那兒。
她安靜地走著,塑膠底涼鞋無聲地踩著散發著餘熱的街面,好像並不想說話。我偷眼瞧她,見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向兩邊翹著,似乎漾著一片嘲諷的笑意。
“你覺得,學校里最近的空氣怎么樣?”她終於開口了。當然,是在拐彎抹角。
“不怎么樣。”我瓮聲瓮氣地答道。“這還用問我?你自己沒覺得不自在?”
“這些天,我總在想,我們有沒有辦法改變它呢?哪怕是一了點兒……”
“改變?……除非,除非你當著大伙兒的面,把那張照片要回去,我們從此不再說一句話!”
她吃驚地眨了幾下眼睛,忽然咯咯笑起來,她笑得那么開心,眉毛跳動著,露出潔白的牙齒。那嘴邊的嘲諷越發明顯了:“你呀……嘿……真不愧為……學習委員……”
“笑什麼?”我有些惱火。
她好容易止住了笑,靠近我一點兒,輕聲說:“我的意思是說,這幾個月來,系裡的空氣始終有點兒沉悶,我想我們應該組織一個文學社,交換一些想法,互相討論習作。許多大學早就辦起來了。瞧這寒冷的東北,現在也算是夏天……哼!”
真沒想到她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愣住了。
“我們女生有三四個想法比較一致的人,想再找幾個男生,一塊兒商量,可以辦個牆報,刊名就叫《五味子》。”
“什麼,《五味子》?”
“對呀,五味子可以治療神經衰弱,現在神經衰弱的人太多了,有的心悸,有的怔忡,有的神經過敏,有的頭昏目眩……你說是不是?”
我恍然大悟,明白她今天找我的意思了。說實話,創辦文學社是我一直嚮往的一件事。三月初剛開學時吵嚷過一陣,但後來無形之中又歸於沉寂。作為一個學習委員,我不認為正規的、刻板的教科書是唯一的學習內容,我贊成在課堂聽講之外,提倡同學之間廣泛的自由探討。在我們中文系成立一個文學社,這真是個吸引人的主意。
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起文學來。好像文學有一種魔力,把我們拉到另一個幻想的世界,以至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約會前的種種顧慮。我對她說,我很希望自己將來成為一個蕭伯納式的劇作家,我的劇本上演的時候,我可以每天都去劇院看戲。我也希望當一個別林斯基式的文學評論家,給我們偉大的文學指引前進的道路。至於普希金,我是不喜歡的,他太偏執,太鋒利……沒想到就在這一點上,我和她發生了激烈爭執。她忿然地漲紅了臉,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她高聲反駁,引得路上的行人都驚訝地注意我們了。
“……一個詩人能引起沙皇政府那樣巨大的恐慌,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不肯忍受屈辱而願決鬥而死,這才是普希金!”
我不吭氣了,讓她去喜歡她的普希金吧。她還僅僅只是喜歡,就已經有些人不喜歡她了!不過,跟她談話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她不像我,雜七雜八的,什麼都知道一點兒皮毛;她不說則已,一說則必有自己的看法。不一致的,她決不附和,有時簡直咄咄逼人……
朦朧的暮色中,前面出現了一尊塔形的石碑,最後一線夕陽在它頂上跳動,清晰地勾勒出一組健美的勞動者的浮雕輪廓,噴泉在它腳下撒落了滿池珍珠,在那寬闊的廣場上,二十根環形圓柱後面露出一片隱隱約約的沙灘。
“喔?松花江!”岑朗喊起來,歡喜地向它奔去。
星星出來了,一顆、兩顆、三顆……它不是從天幕上露出來,而是從大江里跳上來的。於是傍晚的松花江,像一條嵌花的閃光的銀鏈,靜靜地垂掛在這一片浩瀚的沙灘裸露的胸前。晚風拍打著波濤,那柔和的水聲,像有誰抖動著銀鏈,錚錚作響。沙灘溫暖而鬆軟,像母親的懷抱。倘若倒在沙灘上,呼吸著那清涼而微帶一點兒腥味的水氣,仰望那湛藍深遠的天空,一定會勾起無數兒時的夢幻。
“夜晚的松花江真美……”我脫口而出。我懷疑我們是否走到一個神話里來了。
岑朗斜臥在離我不遠的沙灘上,黑暗中只看見她的白裙子在閃亮。她微微嘆息了一聲,用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憂鬱聲調說:
“黑暗把一切都遮蓋了,所以你會覺得它美。天亮以後你才會發現它的缺陷,……月亮和星光太微弱了,假如我們有一雙能穿透黑夜的眼睛那該有多好……”
我說:“白天的松花江也是美的,在太陽照耀下一道閃光的金鍊。”
“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比喻。”她不客氣地打斷我。“難道我們周圍那種無形的鎖鏈和束縛還少嗎?你說四個現代化意味著什麼?我說它意味著創造一種新的生活,在這種新的生活中,人們將從傳統的舊思想、舊觀念中解放出來。我總認為,一個現代化的社會就應該為人的個性的全面發展創造條件,改造社會的目的全為了人。馬克思的哲學就曾對西方的工業化的發展,使人失去個性以及把人變成自動機器的現象,提出了抗議……”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談論四個現代化.也從來沒有一個姑娘這樣深深地打動著我的心。她說出了在我腦子裡閃過一百遍而不敢說出來的話。
“梁一波,”她忽然叫了我一聲,聲音有些異樣。她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了。“我常常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誰?”
“你猜。”
“我猜不著。”
“呵,對了,你有妹妹嗎?”
“有一個。不過,我們常常吵嘴。她喜歡穿喇叭褲……”
“是嗎?這也值得吵?喇叭褲並不難看。”
“她,她還愛跳舞……”
“可惜我不會,要是我有很多時間,我也去跳。”
我尷尬地笑了笑。這個岑朗,要讓呂宏聽見這些話,那又會怎樣?我只好問:“你說我到底像誰呀?”
“像……像我哥哥。”
“哥哥?他在哪兒?”
“他?……他死了,在寧夏插隊,一次馬車翻了,壓死的……”
“呵,那他,他……”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讀過很多書,我們很談得來……假如他活著,他一定會告訴我應該怎樣去創造新的生活。你的臉形、額頭都像他,今天我突然覺得特別想他,真想找一個人談談心裡話……可惜現在我看不見你的臉……”
我的心被一種深深的失望充滿了。她之所以注意到我,既不因為我是黨員,也不因為我是學生會的幹部——那些容易引起一般姑娘好感的因素,而僅僅只因為我像她哥哥!真的,過去我腦子裡怎么會有那些對她的無聊、淺薄的猜測?幸虧她看不見我的臉。我臉紅,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回去的路上,我們好像都被什麼東西苦惱著,誰也沒有說話。快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張照片來,她為什麼對它一直閉口不談?不好意思嗎?
“岑朗,”我下決心提醒她。“你的那張照片……我一定還,還給你……你別著急。”
”照片?”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就是穿游泳衣那張嗎?還給我乾什麼?”
”還了你……省得讓人……議論……”
“我不在乎!”她好像輕輕跺了跺腳。“呂宏拿著它到處讓人傳看,都傳到七八級去了,還說是你讓保管的,我不信!她既然那么感興趣!讓她們去看好了……”
“呂宏真是那么說的嗎?”我打了一個寒顫,好像在暗夜的一道閃電中,見到了一個陰森的黑影。
“人家告訴我的,我想也許不會吧!”岑朗隨口說著,急速的步子消失在主樓的大廳里了。
我滿腹狐疑。呂宏她?總還不至於……
 

我被一片強烈的白光射醒了。北方夏天的早晨,來得總是這樣性急。
一夜沒睡好……因為我看見了自己的淺薄與無知,這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假如植物的綠葉可以對大自然中混濁的空氣起到淨化的作用,我們的淺薄與蒙昧,又怎樣才能變得豐富和聰明起來呢?
我終於睡不著了,起床走到操場上去。可是早晨的空氣卻不如我想像的那么清新,四處有煙囪冒出來的菸灰飛揚……
“昨天晚上你到哪兒去了?”
忽然有一個冷冰凍的聲音在我背後說。聽這聲音我就知道是誰。
“沒到哪兒去。”我心跳了。為什麼我竟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在她面前。
“主樓教室沒有,宿舍沒有,圖書館沒有,還能到哪兒去呢?要開支部會,害我好找。九點三刻進校門,不是一個,而是一雙!我沒弄錯吧?”
世界上總是有人喜歡管閒事的,否則文學作品就該越來越單調啦。
“我嘛,到我願去的地方去了。”我望著操場上那條像鐵鏈一樣的跑道,說。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梁一波同學,你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顯出一種很難過的神情。
“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啦,要你這樣操心!”我有點兒按捺不住了。
“你難道真的就這么糊塗,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她……她是什麼人?”自然,她指的是岑朗。
“她從來不按時就寢,總是很晚才回宿舍……這好嗎?”
“……”我記得一個女同學說過,岑朗晚上常在教室里看書,老忘了時間。
“她的信件全班最多,社交極廣,什麼人都給她寫信,這好嗎?”
“……”這么說,誰要是與別人“老死不相往來”,就是全世界第一大好人羅?
“這些你都知道嗎?”
“知道。”
“既然這樣,你就應該明白,我們的責任,是很好地幫助教育她,而你……”
“那么誰來幫助教育我們呢?”我歪著頭問了一句。
她的臉略微有些發白,咬著嘴唇。
“……本來我不應該告訴你,但我想告訴你一下還是有好處的。”她把手放在腰後,在原地踱了幾步,神情很莊嚴。“我原來在農場的時候,有一個青年指導員給我寫信,表示了那種意思。我就毫不猶豫地把信交給組織上了。”
我嚇了一跳。
“她……沒給你寫過什麼信嗎?”她突然問。
我搖搖頭,真遺憾,岑朗為什麼沒給我寫信呢?
她盯住我看了一會兒,好像要看出我眼睛裡面究竟有沒有一封信。她好像有滿腹忠言要勸告我,有許多她的和別人的秘訣要給我傳授。她的臉是虔誠而無可懷疑的。如果有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定會認為她馬上就要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你了……可是不巧,早自習的鈴聲響了。
“你把岑朗的那張照片還給我吧。”我終於這樣說。
“還你?不,還是暫時留在我這裡的好。你自己考慮後果吧,梁一波,現在還來得及。你是個黨員,又是幹部,凡事要注意影響。……”她忽然扭捏起來。“……當然,組織上也不是一概反對男女同學交朋友;現在也不是‘四人幫’那時候了。只是應該慎重,再慎重,注意自己的選擇標準……”
打二遍鈴了。無奈,她對我的“靈魂的洗禮”只得暫時終止。在走向課堂的路上,我一直想著“標準”兩個字。是的,她說得並不錯。標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可是怎樣弄清這個標準呢?我們是在苦難的祖國遭受極左路線荼毒以後的第一批大學生,我們十分懂得珍惜自己大學生的榮譽,珍重祖國四個現代化的前途。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要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就像月間草要在夜晚散發芳香,得經過長長的一個白天的積蓄和醞釀……
北國的夏天是生機蓬勃的季節。陽光照例在半夜催開牽牛花的喇叭。幾天以後,我和岑朗,還有六七個同學辦起了一個《仲夏》文學社,編寫了一個文學牆報。第一期出版後,反映非常強烈;我們在平靜的生活中投下幾顆石子,引起了蕩漾的漣漪,這真是一種喜悅。四周沒人的時候,我會站在那兒久久地、一遍遍地讀著岑朗的小詩,這時候我眼前就會出現她高高揚起的臉上、眉毛上那副坦然的神色,好像在說:“讓他們去說好了!”
偶爾碰到呂宏,她不再同我說什麼了,只是沖我微微一笑,後來聽說她叫人來抄過《仲夏》上的幾篇文章。謝天謝地,總還有人關心我們。我知道呂宏這個人,她一向是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的。
學校花圃水池裡一株睡蓮開了,去年睡蓮開的時候就快放暑假了。暑假前要評選“三好”學生,今年也一樣。那幾天,班上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下了課,總有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什麼,大概是醞釀候選人吧。
岑朗各科的考試成績都很好。大概是學乖了,政治考了九十,其餘都是九十五以上,全班總分她是第三名。我聽見她在教室里嚷嚷:“神了,瞎碰碰上的吧!我可不想讓分數牽著自己走!”
有人悄悄問我,岑朗夠不夠“三好”?把我問住了。細想起來,她有哪一條不夠呢?但我總覺得她是不會當選的。“三好”——假定這是一個三角形的框子,而岑朗這個人,卻是多邊形的……
就在班級評選的前一天,發生了兩件事,都是關於岑朗的。一是省報的文藝副刊上,發表了她寫松花江的一首短詩,二是她給《人民日報》的一封信,被寄回了學校。兩件事,似乎都非同尋常,全系輿論好一陣譁然,毀譽參半。呂宏捧著那張省報,臉色陰沉得出奇。去年有個同學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一篇散文時,她的表情就是這樣。是嫉妒還是氣惱?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天下午,全班根據各小組提議的名單進行無記名投票表決。呂宏拿著幾張候選人名單走上講台。聽到她念到我,我的心跳了跳,最後一個居然是岑朗,我也心跳了。
“但是表決之前,支部和班委認為應該讓大家統一思想,明確目的。”她說。“首先要搞清‘三好’的標準。”
下面就是她的演說詞:
“……比如有的同學,看起來似乎各方面都不錯,但實際上,最最重要的‘德’的方面,怎么樣呢?她屢次違反學校的規章制度,自由散漫。大家都知道,她的課桌上貼著誰的畫像?這不是很說明問題嗎?舉一個例子,她剛剛被退回的一封給黨報的信中,竟然堅持自己的錯誤觀點,說在社會主義社會裡,連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矛盾也不存在了!這是何等值得注意的傾向!”
“我沒有說矛盾不存在。”岑朗在座位上平靜地打斷她。“我是說不應是主要矛盾。”
“再舉一個例子”。呂宏根本不理她,繼續說。“她發表的那首詩,得到誰的批准了呢?那上面寫著怎樣亂七八糟的句子,我可以給你們念一下:‘松花江,你載負著太重的記憶,所以流得這樣緩慢;倘若將你一江的泥沙撂下,你就能流得歡暢。’請問:松花江怎么會有太重的記憶?怎么能夠撂下一江的沙泥?這是指的什麼?”
“這是比喻……”岑朗忍著笑解釋說。
“謙虛點兒。”班長嚴厲地看著她。
“至於她在《仲夏》牆報上寫的那些玩藝兒,反正大家都已經看到,今天不一一列舉。最嚴重的是,她經常唱一些情調不太健康的歌。這只能說明一個人……”
“我同意呂宏的意見,對這種不正之風應該整頓!”體育委員突然高聲叫起來。”現在竟然還有人提名讓她當‘三好’,我們能要這樣的‘三好’生嗎?”
我昏昏然望著呂宏,不知所措。她和那個班委臉上都流溢著一種勝利者的驕傲。我突然明白:這幾天他們躲著我,原來是為了這個……
“更為嚴重的是,岑朗經常夜不歸宿,和社會上一些流里流氣的男青年混在一起,談情說愛,耽誤功課,妨礙學習,照片一事是人所共知的明證。事情發生後,她仍拒不接受組織的幫助,竟然誘惑男同學和她私自外出……”
“造謠!”岑朗站起來,氣得聲音都變了。“你誣陷人!”
“誰誣陷你了?”呂宏也絲毫不退讓。“別以為現在還是去年寒假那時候,你應該清醒一點兒。”
“你也該清醒一點兒!”岑朗說。那雙明亮的眼睛裡交織著痛苦、氣憤、焦急,卻沒有怯弱。“當然,也早不是五月份那時候了,早過了夏至,是仲夏了,你懂不懂?”
“你能證明自己清白?”呂宏繼續提出挑戰。
“……”岑朗用眼角掃了掃人群,明明看見了我,卻把眼光挪開了。
“我們能證明!”後排有幾個女同學說。
“不用了。”我站起來,大步走到講台上去。“一個月前,我約過岑朗出去散步,在沙灘上坐了一小時零十分,談《仲夏》文學社的事。我們宿舍的人可以證明。我想,我至少不是被誘惑,而是主動自願的。”
“你……”岑朗愣住了。她很快轉身走了出去。
教室里頓時人聲鼎沸,議論紛紛,簡直比分電影票還熱鬧。呂宏敲著黑板,也無濟無事。趁著哄亂,我也悄悄溜了出來。反正,我這“三好”學生也肯定是當不成了。
剛出大樓,看見岑朗拎著一隻尼龍絲口袋,裡頭好像裝著一件游泳衣,向大門口急急走去。我匆匆隨後追上,她已跳上了前面一輛電車。沒錯,她是到江邊去了。
 

松花江金色的沙灘,寬闊而平坦。風在上面吹起波浪似的皺紋,甩手無邊地向遠方延伸。游泳者矯健的腳步,在靠近江灘精緻秀美的波紋上,印下了一長串紛亂的圖案。人們有躺的,有臥的,有坐的,有剛從水裡走上來的,撲倒在溫暖的沙灘上,滾了一身細沙……
我在沙灘上尋找岑朗。老實說,這比大海撈針還難。夏日的松花江沙灘,好像一個天然的海濱浴場,人山人海。然而我真喜歡松花江的氣魄,它給一切人自由和快樂,只要你來到它的懷抱里,它從來都是慷慨大方的。我在這大江邊長大,這金色的沙礫里,留下了多少兒時的夢呢?奇怪的是現在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再也想不起來,眼前只剩下那天夜裡的沙灘上,她那星星似的眼睛……
我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找她?難道那礁石上的身影刻在我心頭的烙印還不夠深嗎?沙灘,江水,少女……到底是什麼在吸引著我呢?也許什麼都不是,吸引我的只是一個有特點、有自己鮮明個性的女孩
天空聚攏一堆烏雲,江上吹起陣陣涼風,夏季的陣雨馬上就要來了。一霎時,沙灘上的人已所剩無幾。波濤起伏的江面上,遊船都已紛紛靠岸,等待暴風雨的襲來。
我呆立著,待銅錢大的雨點,劈哩啪啦打在頭上,才知道雨頭已經到達。我跑了幾步,又回頭向江上望去。非常意外,在煙雨籠罩的江面上,我竟然發現了一個忽隱忽現的小紅點。這個小紅點在茫茫的江面上下浮沉,使我閃過有人遇險的念頭。我甩掉鞋,脫下衣褲,不顧一切地跳進江里,向那個小紅點奮力游去。雨花、水浪打得我睜不開眼,還嗆了幾口水。我奇怪那小紅點為什麼始終不見沉沒。我劈波斬浪地靠近小紅點,瞅準一個機會,一伸手就把那頂小紅帽抓住。
“喲,乾什麼?乾……”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起來。
小紅帽在我手下猛地掙脫了,一個姑娘的腦袋鑽出了水面——啊,怎么是她——我要找的岑朗!
驚喜而忘情的笑聲震動了江面,我們高興得拚命扑打著對方,忘乎所以地靠在一起,差點兒忘了這是在江里。
“你知道嗎?下雨的時候,游泳特別好玩兒!”她喘息,大聲喊道:“你躲在水底下……聽雨點叮咚叮咚打在頭上,沒有比這更妙的音樂了……”
我更大聲地喊道:“……江上音樂會,不用門票,沒有樂手,太棒啦!”
雨停了,天邊露出了橙黃色的雲朵和蔚藍色的天空。陽光從雲層中鑽出來了。大江變成下金色的,又和沙灘連成一體……
我們肩並肩向岸邊游去。岑朗那雪白的手臂有節奏地拍打著水面,游起層層浪花,好像劃破了緞子似的江面,擊折了一條漂亮的鏈子。
我們鑽出水面,踏上沙灘,渾身上下淌著水,卻覺得說不出的快活。我用一隻腳在沙灘上跳著,側著頭甩著耳朵里的水。
忽然瞥見了不遠處已經重新支起陽傘、掛上牌子的風景照服務處。
“岑朗!”我興奮地叫道,向一個迎面走來挎照相機的中年人努努嘴,說:“來一張,怎么樣?”
她正在做操,低頭看了看自己,仰臉沖我笑了笑:“就這個樣子?——又是游泳衣!”
“我就要這個樣子的!”我說。走過去,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她那時正拽著那頂紅色的游泳帽,露出濕漉漉的頭髮,對我這大膽的舉動似乎無動於衷。她沖鏡頭嫣然一笑,快門響了。
我心裡想:照片洗出來後,一定要放大一張,送給呂宏。
我們光著腳,在潔淨的沙灘上走著。剛才那些雜亂的腳印,全讓一陣大雨沖得無影無蹤……
“岑朗!”我下定決心叫了她一聲。我自己也聽得出來,那聲音“跑調了”。“我,我要同你說一句話。”
“你說好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怎么會知道?”
“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她固執地扭過臉去。
“好吧,”我停住了腳步,站在她面前,大膽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真的不知道,我就說出來了……”
她有點兒慌亂地抬起頭來,搖落了頭髮上淌下來的水珠,晶亮地掛在眉毛和睫毛上,又撒落到她的胸前。她很久地望著我,那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深深的了解和信任。
“我……我要……”我結巴起來。
“不,”她忽然仰起脖子,急切地打斷我。“不要說,真的不要說,什麼也別說……到秋天,自然會結果……而夏天,夏天是生長的季節,一切都欣欣向榮……還是讓它自由生長,讓它生長吧!”
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夏天的,讓夏天更繁茂、更舒暢、更熱烈些吧!
(一九七九年冬哈爾濱)[2]

評論

張抗抗成名較早,70年代後期即出版過長篇小說《分界線》。1980年春天,她給了《人民文學》一個短篇《夏》。編輯認真看了稿,鄭重寫了意見,認為此稿不宜用,擬退。當時編輯部曾有一條規定,凡是知名作家的稿件編輯覺得不能用的應送交複審人過目一下,這是出自一種尊重作家的慎重考慮,於是我成了《夏》這篇手稿的第二個閱讀者。
《夏》是我那時讀到的第一篇寫大學生生活的小說。《夏》寫的什麼呢?寫的是“四人
幫”被粉碎後剛剛入學的第一批大學生們遇見的令他們困惑的一些問題。這正是一個歷史的轉折時期。一方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明確指出了將工作重心轉向現代化的經濟建設,而不再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確定了解放思想、開動腦筋、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指導方針。而另一方面,“左”的指導思想(包括以“階級鬥爭為綱”和與封建殘餘思想結合起來的那些自以為“最革命”的思想)長期對人們精神的禁錮並不會自動解除,也沒有消除。於是發生了新、舊兩種思潮的碰撞、激盪,通過人們的不同做派、行為,通過人際關係表現出來。大學生活也不例外。張抗抗正是敏感地寫了這一時期大學校園的真實生活。青年大學生梁一波感到困惑不解,為什麼他收藏一幀同班女同學送給他的少年時代的泳裝照片,會在班級引起軒然大波?嘁嘁喳喳的議論不說,黨小組長、一位叫呂宏的女同學正兒八經地找他談話,尋根究底地追問他和那位女同學的關係,其後又暗中窺察他們的行動,弄得他無所措手足,為避嫌疑只好迴避與女同學來往。政治課考試,一位女同學回答班級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時,說是獲取知識與知識貧乏的矛盾,竟被扣除30分,其原因是她沒有“以階級鬥爭為綱”。當然有一個同學並沒有像梁一波那樣困惑、遲疑。她雖說感受著種種不正常的壓力,仍然無所畏懼,“該乾什麼還乾什麼”,在知識的海洋中努力進取;在開展有益的社會活動(如成立文學社、辦牆報等等)中不迴避人際交往(包括同異性同學的交往),不理會別人的風言風語……這就是作者著力塑造的青年女大學生岑朗的形象。她在新時期改革、開放精神的鼓舞下,不願意再將自己禁閉起來,而力爭做個革命導師馬克思所說的全面發展自己個性的人,並以自己的行動來打破校園裡沉悶、壓抑的空氣。這樣的人代表了時代的趨勢,但在70年代末期的大學班級里往往被視為有爭議的人物。所以評選“三好”學生,儘管被提名,最終仍是通不過。當面對班級里某些“正人君子”的重重壓力時,作者描寫岑朗“那雙明亮的眼睛裡交織著痛苦、氣憤、焦急,卻沒有怯弱”。但她心裡仍然想著,“早過了夏至,是仲夏了”,為何還這樣呢?對時令的說法自然含著象徵的意味。作者在這篇小說里至少寫出了三個人物形象,一個是岑朗,一個是略帶遲疑、終於趕上去的梁一波,一個便是那“正人君子”、神經衰弱的呂宏,而令讀者對他們的生存態勢、精神狀態產生一番思索。我讀完小說,覺得這篇小說沒有什麼“出格”“犯忌”的地方。至少就我所了解的那時大學裡的情況說(例如由於“左”的禁忌或莫名其妙的想法作祟,在一個名牌大學的圖書館,竟不準許中文系的學生借閱《十日談》和《紅與黑》這樣的世界文學名著),張抗抗所涉及的那些“左”的或封建殘餘思想造成的某些不正常狀況值得人們注意。如果認為這樣的小說“出格”、“犯忌”,那恐怕是閱稿者的思想還有點跟不上形勢。我遂與初審者交換了意見,確定這篇小說應該留用。張抗抗的《夏》於1980年第5期《人民文學》發表。1980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中,《夏》沒有什麼爭議地獲獎。[1]

張抗抗作品集

張抗抗(1950年7月3日-),原名張抗美,中國女作家,出生於杭州,祖籍廣 東新會杜阮鎮長喬。從事專業文學創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 中國作家協會副 主席,全國政協委員。國務院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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