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黑暗 特色及評論
拷 問 的 不 僅 僅 是 靈 魂
張 遇
一個人在何種境況下才會直面自己的靈魂?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英籍匈牙利作家 阿瑟・庫斯勒在他《中午的黑暗》里告訴我們:監獄。
蘇共三十年代大清洗運動中,形形色色的"分子"層出不窮,有幸回到監獄--他們中相當一部分曾是那裡的常客,只不過以往盡地主之誼的是沙皇而這一次換了新主人--重溫舊夢的不可枚舉。與古拉格群島的勞改營相比,監獄還是相對溫暖熟悉的地方。《中午的黑暗》里的主人公魯巴肖夫已經在夢中多次被邀請入獄,"當局在這裡",這一時刻的來臨只會讓他覺得如釋重負。一所新模範監獄。
監獄的高牆是對人身自由的羈押,但也無法約束思想的流動。肉體本是臭皮囊,對它的禁錮從另一方面而言使思想有了再度活躍的空間。魯巴肖夫曾為了黨的利益奔走於西方敵對國家之間,忙碌中放棄的獨立思考的權利得以在牢房裡重新拾起。
對昨天的回憶是魯巴肖夫心理活動的主體。時空的交錯使他徘徊於昨天與今天之間,也令他不得不做出某些當時有意無意忽略的結論。
昨天。參加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們圍坐在長條桌四周,以哲學家的眼光夢想掌握權利,目的是廢棄權力;夢想統治人民,目的是讓他們不再被統治。
今天。他們如今在哪裡?"不錯,他們的頭腦曾經改變了世界的進程,卻都吃了一顆子 彈,有的在前額,有的在後脖頸。"
昨天。比利時的碼頭工人在黨支部書記小洛埃領導下,回響"那邊"的號召拒絕為資本主義戰爭服務,舉行罷工。魯巴肖夫作為"那邊"來的同志,卻肩負著勸他們復工的使命。其實,勸說是沒有必要的。他只需以乾巴巴的口氣說:"希望你們執行中央的決定,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向政治上不怎么成熟的同志解釋清楚。"一周后,小洛埃上吊自殺。
今天。因政治分歧,魯巴肖夫入獄。隔壁的402號大呼"皇帝陛下萬歲",並對魯巴肖夫的入獄如此評價:"你活該","狗咬狗"。
昨天。在駐外機構,年輕的女秘書阿洛娃說:"你願意怎么樣待我都行。"幾個月後,她因政治不可靠被撤職,奉召回國。面對作證的要求,魯巴肖夫一言不發。阿洛娃被槍決。今天。老友、審訊官伊凡諾夫指出:"到你自己腦袋不保的時候,你才願意表示忠誠,這就結果了阿洛娃。"
……
夢境與現實交織構成的不僅僅是懸念,還有一個具有壓榨力的機制。在為之奮鬥的制度下坐牢而產生的彷徨與苦悶,被這機制活生生的壓迫出來。無路可逃。
審訊者伊凡諾夫與被審者魯巴肖夫是舊友,後者曾救過他一命。兩人相互了解,具 有類似的思維方式。伊凡諾夫的審訊態度溫和,攻心為上。他倆的對話與其說是審訊,不如說是關於權利、政治、人民的形而上的哲學思考,落點卻是形而下的:伊凡諾夫想把案子歸於公開審判而非行政審理,要求魯巴肖夫"炮製一份口供",或許能保住一命。這種赤裸裸 違背道德的保命哲學引起魯巴肖夫的反思。"歷史教導我們,謊言常常比真理對它更有用,"他在日記中寫道:"因為人類是懶散的。我們不僅迫害人們行為中的邪惡的種子,我們也 迫害他們思想中邪惡的種子。……事實是:我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絕對正確。這就是我迷失的原因。"
主審人與被審者之間的對話激起了思辯的火花。入獄二十天后,魯巴肖夫寫道:" 我們似乎面臨著歷史上的一個搖擺運動,從絕對專制到民主政治,從民主政治又搖擺回來到絕對的獨裁。"言者用的代詞是"我們",或許他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自己依然是人民的 一員。於是,在思維慣性的驅使下,他打算屈服。這時他和獄友、402號的對話便極具諷刺 意味。402號是舊沙皇制度的忠誠衛士,執著於舊道德,一力維護他的尊嚴,"為自己的信 仰而生,為它而死",他不屈服。魯巴肖夫是推翻沙皇統治、建立新政權的元老之一,此時卻為了"革命的需要"而放棄了體面。"我們已用理性代替了體面",他告訴402號。自豪 、自信,還是自欺欺人?用來代替體面的不知是什麼。
另一位審訊者格列金可沒有興致跟他討論哲學。這位視伊凡諾夫為犬儒派、自詡為 道德派的新生力量,有自己的實踐經驗:只需在體質上下功夫,沒有擊不垮的犯人。儘管他和伊凡諾夫同是掌握權力者,但年輕人顯然更能適應體制的需要,殘酷、冷漠,對"敵人" 毫不留情。他們對審訊的分歧,隱含的是兩種人命運的差異。伊凡諾夫終歸為他的犬儒主義 付出代價:根據行政命令被槍決。格列金的拷問咄咄逼人,居高臨下。這迫使魯巴肖夫直面真實的自我。一切形而上的都是無用的空談,對心靈的鞭撻使靈魂無法藏身。為了保住生命--或曰為了能夠繼續工作--魯巴肖夫曾發表悔過聲明;為了洗脫自己他曾公開與阿洛娃劃清界限,扮演了不光彩 的兇手角色;在伊凡諾夫和風細雨的審訊中他還可以大談哲學與人生,而在格列金從體質到 精神的折磨下他只能接受組織安排的命運。儘管走上刑場前他已經意識到這一切隱含著謬誤與危機,卻依然義無反顧。和其他在法庭上聲淚俱下、痛罵自己的革命者一樣,他認為個人生命與名譽的犧牲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堅信逆時代大潮而動只會被歷史車輪碾為齏粉。
對魯巴肖夫而言,一死百了。對更多活著的審訊者與被審者而言,拷問或者永無止期。��
摘自《中華讀書報》
中午的黑暗 內容簡介
《中午的黑暗》是一部以蘇共三十年代大清洗 為背景的力作。因其"反共",1941年甫一出版便震撼世界,也因此在社會主義國家遭禁,在世界其它國家卻一版再版,譯成多種文字,成為倍受讀者青睞的暢銷書。 前蘇共中央委員、人民委員魯巴肖夫是曾經在歐洲資本主義各國家從事秘密革命領導活動的老布爾什維克,為革命建下赫赫功績。在史達林開始黨內大清洗 之後,他開始對蘇共黨內的不正常現象產生了懷疑,特別是因為革命的目的與手段的矛盾,他的革命 良心深深感到不安和自責,從而招致斯 大林的猜忌,以致被捕入獄,經過疲勞轟炸式的獄 中審訊後,終於精神崩潰,承認了莫須有的罪名,最後被處決。中午的黑暗 作者介紹
作 者 介 紹 阿瑟・庫斯勒,英籍匈牙利作家。1905年9月15日出生於布達佩斯。1937年,庫斯勒在西班 牙內戰中被法西斯分子捕獲,被判處死刑,不久又獲赦免,由此,庫斯勒寫了《與死亡對話》 ,反映出一個面對命運者的心態。 庫斯勒從未停止闡明、分析這段人生經歷,致力於回答那些別人從未關注過的問題。
庫斯勒曾為德國、匈牙利、奧地利、巴勒斯坦、法國和英國多家報紙撰稿,其作品 主要有自傳、小說和隨筆,它們的共同主題是作者的經歷與反思,同時代表了大多數被稱為 "不結盟左翼"者的心態。作為前共產黨員、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理論的信徒和失去信仰的猶 太復國主義者,最終他因幻想破滅而成為所有思想體系的叛逆,轉而致力於成立"悲觀主義 者聯盟"並試圖獲得全世界知識分子階層的回響。他的其它代表作有《隱性寫作》、《來來往往》、《中的三矢》、《渴望的年代》等。
另 類 的 思 考 者
--阿瑟・庫斯勒和他的文學創作
阿瑟・庫斯勒(Arthur Koestler),英籍匈牙利作家。1905年9月5日出生於布達佩斯。1922年到1926年就讀於維也納,後任《近東報》(Near East)記者,先後在巴黎、柏林和內戰中的西班牙工作。1932年加入共產黨,從西班牙歸國後退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被拘留在法國,1940年獲釋,在葡萄牙、英國流亡。戰爭期間庫斯勒在英國軍隊服役,自此大部分時間居住在英國。
1937年,庫斯勒在西班牙內戰中被法西斯分子捕獲,囚於弗朗哥監獄,並被視為間諜而判處死刑,此後的100天裡,他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判決的執行。後來,他以簡捷明了、不帶多少感情色彩的語言完成了《西班牙自白》(Ein spanisches Testament, 1937),通過對自己在獲赦免前的種種經歷的描寫,反映出一個面對命運者的心態。此書於出版同年發行了英文改寫本,後在1942年又出版了英文縮寫本,易名為《與死亡對話》(Dialogue with Death)。
在庫斯勒自傳作品的第二部《隱性寫作》(The Invisible Writing, 1953)中,他表明了秉承《西班牙自白》的一貫創作意圖:"道德問題迄今為止在我的寫作中沒有地位,現在,它們則成為我關注的中心。在《辯論者》(The Gladiators, 1939)和下一部作品《中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 1940)中,我試圖將理性的辭彙與我在鐵窗生涯中獲得的模糊直覺融為一體,加以統一。這兩部小說都是圍繞同一個主題的變奏:目的與手段,超驗的道德與社會權宜之間的衝突。接下來的小說《來來往往》(Arrival and Departure,1943),是對科學上的道德中立主義的駁斥。精神病學家認為這會"削弱"勇氣、奉獻、自我犧牲精神,並且將它們產生的動機歸於某種神經質的病症……《瑜伽與人民委員》(The Yugi and the commissar, 1945)中,我試圖再一次對自己在40號牢房裡的冥思苦想進行一番整理、消化。最終這本寫於1943年的書完成了這一軌跡。我一共花了5年時間,才領會到鐵窗歲月賦予的真諦。"
庫斯勒從未停止過闡明、分析這段留下深深烙印的人生經歷。在死亡面前,一切思想的脆弱性都暴露無遺,即使激進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也不例外。他本人自此之後一直在呼喚,希望在面對那些盛行一時的思潮時能以問號代替感嘆號。他的所有重要作品均出自一種幾乎是受虐狂般的心理激情,並藉此提出種種疑問。就藝術風格而言,只有《中午的黑暗》里的某些特定段落以及自傳作品《中的之矢》( Arrow in the Blue, 1952) 和《隱形寫作》才真正具有媲美於早年《西班牙自白》的強烈的藝術震撼力。
在近期的作品中,庫斯勒時時超越了純粹的懷疑主義。從《來來往往》一書中我們多次發現"即將降臨的新主"一詞,可見這位懷疑論者對懷疑本身也產生了懷疑,轉而尋求一個新的信仰基石--它可能游離於任何教派之外。《渴望的年代》(The Age of longing, 1951) 或許是庫斯勒最有意思的一部作品,它關注的是"認知"的真實與可信。在書中,庫斯勒以基督教、共產主義和淺薄平凡的中產階級立場,展現出人類本質中存在的、對內在精神核心的渴望。令庫斯勒的作品與其它擁護或反對某種特定思想理念的論辯著作顯得截然不同的,主要是他對自身毫不寬容的態度。"從來不存在沒有過失情結的知識分子階層,那正是我們欲使他人富裕而必須交納的所得稅……"
庫斯勒是眾多並非出於被迫、卻是為了親身忍受過的一切而搦管作文的作家之一。其結果,實在而論,只能是並非偉大的文學成就。然而,它們對於理解他的時代而言,無疑是可靠且重要的貢獻。儘管庫斯勒的許多近作表現出一種漸長的、旨在模糊大眾式"科學主義"觀念中關於經驗與認知間界限的趨向,他為理解時代所做的貢獻仍然不可抹煞,即使人們常說,自傳應當讓位於歷史。
庫斯勒的大多數作品一直游離於主流視野之外,他對普遍關注的問題很少有獨特的看法,這一點誰都可以做到。但是,他卻回答了或致力於回答那些別人從未關注過的問題,而這,常常是真正有創造力的天才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