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聊齋志異》篇目]

成仙[《聊齋志異》篇目]

《成仙》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講述了成生在經歷了一次官司之後,心灰意冷,不再留戀人世,毅然出家的故事。其間還同時鋪敘了成生的好友周生的家庭變故始末,本文結構緊湊,扣人心弦。成生雖然家貧,但是對待周生不卑不亢,一次周生家奴被對頭送官追究,他感到非常惱火,雖經成生苦勸,他依然獨自闖入官廳,終於入獄,且將被處死。成生花費極大力量,才為他平反昭雪,但是他同時也決定出家,過了許多年才回來。周生對於他的歸來,很是欣喜,但依然表示不願跟他而去。成生施展幻術,與周生易面,引導周生向道,在嶗山上清宮裡,成生運用法術,讓周生親眼看見妻子與廝仆私通,並借劍給他殺死了兩人。周生醒悟過後,也對濁惡的人世感到失望,跟隨成生入山,並在以後兒子貧窘不能生業之時,授予他們點金石。本文傾訴了作者對於科舉考試的失望,書生只能藉助於修道成仙來擺脫艱辛的生活。

基本信息

作品原文

文登周生[1],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為杵臼交[2]。而成貧,故終歲常依周。以齒則周為長,呼周妻以嫂。節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產後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嘗請見之也。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於內寢。成適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辭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還。甫坐,即有人白別業之仆[5]為邑宰重笞者。先是,黃吏部家牧傭,牛蹊周田[6],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責。周詰得其故,大怒曰:“黃家牧豬奴,何敢爾!其先世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無人耶!”氣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尋黃。成捺而止之曰:“強梁世界[9],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聽。成諫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側達旦。謂家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為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11],何至如狗之隨嗾者[12]?我亦呈治其傭[13],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恿之[14],計遂決。具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恚,因逮系之。辰後[15],成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16]。頓足無所為計。時獲海寇三名,宰與黃賂囑之,使捏周同黨[17]。據詞申黜頂衣[18],搒掠酷慘[19]。成入獄,相顧悽酸。謀叩闕[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鳥在籠;雖有弱弟[22],止足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曰:“是予責也。難而不急[23],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24],則去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相傳駕將出獵,成預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遂得準。驛送而下,著部院審奏[25]。時閱十月余[26],周已誣服論辟[27]。院接御批,大駭,復提躬讞[28]。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者,絕其食飲;弟來饋問,苦禁拒之。成又為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已飢餓不起。院台怒,杖斃監者。黃大怖,納數千金,囑為營脫[29],以是得矇矓題免[30]。宰以枉法擬流[31]。周放歸,益肝膽成。

成自經訟系,世情盡灰,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而意甚決。別後,數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跡之,寺觀壑谷,物色殆遍。時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黃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尋欲遍?”笑曰:“孤雲野鶴,棲無定所。別後幸復頑健。”周命置酒,略道間闊[33],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34]。”問所棲止,答在勞山之上清宮。既而抵足寢,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為,殊不答。忽驚而寤,呼成不應;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始覺在成榻。駭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儼然成也。周故多 髭,以手自捋,則疎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意欲歸內,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即命仆馬往尋成。數日入蘇山。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來甚眾[35]。內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徑去。周目送之,見一矢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言而去。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36]。見周,愕曰:“數年不晤,人以君學道名山,今尚遊戲人間耶[37]?”周述其異。生驚曰:“我適遇之,而以為君也。去無幾時,或當不遠。”周大異,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覿面而不之識!” 仆尋至,急馳之,竟無蹤兆。一望寥闊,進退難以自主。自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不復可騎,遂以馬付仆歸,迤邐自往。遙見一僮獨坐,趨近問程,且告以故。僮自言為成弟子,代荷衣糧,導與俱行。星飯露宿,逴行殊遠[38]。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謂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僮入報客,成即遽出,始認己形。執手入,置酒讌語,見異彩之禽,馴人不驚[39],聲如笙簧,時來鳴於座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二,曳與井坐。至二更後,萬慮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則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遂起從之。

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側,俾自歸。周強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不能應,思欲越牆,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逾數重垣,始抵臥室,燈燭熒然,內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以窺,則妻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於是怒火如焚;計將掩執[42],又恐孤力難勝。遂潛身脫扃而出,奔告成,且乞為助。成慨然從之,直抵內寢。周舉石撾門,內張皇甚。擂愈急,內閉益堅。成撥以劍,劃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仆私。周借劍決其首,胃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臥榻,驚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周愕而問之。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譸張為幻[43]。 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曰:“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侍君於此;如過晡不來[44],予自去。”周至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入弟家。弟見兄,雙淚遽墮,曰:“兄去後,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於今官捕未獲。”周如夢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媼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緒所關[46],弟好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出。弟涕泗追挽[47],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曰:“忍事最樂。”弟欲有言,成闊袖一舉,即不可見。悵立移時,痛哭而返。

周弟樸拙,不善治家人生產,居數年,家益貧。周子漸長,不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仲氏啟”[48]。審之為兄跡。開視,則虛無所有,只見爪甲一枚,長二指許。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問家人所自來,並無知者。回視,則研石粲粲[49],化為黃金。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家有點金術雲[50]。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文登:縣名,即今山東省文登縣。

[2]杵臼交:不計貧富貴賤的朋友。《後漢書·吳祐傳》:公沙穆游太學, 家貧無資糧,變服為吳祐春米。吳與語,大驚,“遂共定交於杵臼之間。” 杵臼,搗米的木杵和石臼。

[3]“節序登堂”二句:意思是,四時八節,成生必定攜眷到周生家拜問 兄嫂,親密如一家兄弟。是稱讚成生恪守古訓,對周生夫妻親而有禮。節序: 猶言四時八節。我國舊稱春夏秋冬四季為四時或四序,稱四立兩分兩至為八 節。杜甫《狂歌行贈四兄》詩:“四時八節還拘禮,女拜弟妻男拜弟。”

[4]周妻生子:此據鑄雪齋抄本,底本誤“妻”為“子”。

[5]別業:正宅外之園林宅舍。此“別業仆”,即指派守田莊之仆。

[6] 蹊:踐越,穿行。《左傳·宜公十一年》:“牽牛以蹊人之田。”杜註:“蹊, 徑也”

[7]大父:祖父。

[8]氣填吭臆:怒氣充咽填胸。吭,咽喉。臆,胸膛。

[9]強梁世界:強 暴橫行的社會。強梁,強暴兇橫。《老子》:“強梁者不得其死。”

[10] 矛弧,矛和弓,指殺人兇器。

[11]兩造:爭訟的雙方,原告和被告。《周禮·秋官·大司寇》:“以 兩造禁民訟。”鄭註:“造,至也;使訟者兩至。”

[12]嗾(sou三聲):指揮狗的聲音。《左傳·宣公二年》:“公嗾夫獒 焉。”《玉篇》:“《方言》云:秦、晉、冀、隴謂使犬曰嗾使犬。”

[13] 呈治:呈請懲冶。

[14]慫臾(yǒng 甬):同“慫恿”。

[15]辰後:辰時過後。辰時,相當於早上七點至九點。

[16]囹圄(líng y ú伶俞):本秦代監獄名,後為牢獄別稱。

[17]捏周同 黨:誣陷周生與海盜同夥。捏,捏造,即誣陷。

[18]據詞申黜頂衣:依據海盜供詞,申報革去周生功名。舊時官府行文, 下級向上級說明情況稱“申詳”或“申”。黜,革免。頂衣,指生員冠服,代指其資格功名。科舉時代,生員犯法,革除功名之後,官府才能施刑審訊。

[19]搒掠:拷打。

[20]叩闕:應從青柯亭刻本作“叩閽”(鑄本“闕”旁亦注一“閽”字), 指向朝廷告狀。閽,指帝閽,即宮門。吏民向皇帝告狀叫叩閽。

[21]重犴(chóng àn 蟲岸):牢獄深處,拘禁重罪犯人的地方。犴,年獄。

[22]弱弟:幼弟。弱,幼小。

[23]難而不急:人在難中而不相救。急,救助。《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24]贐(jìn 盡):贈送路費。

[25]著部院審奏:責成(山東)巡撫審理奏聞。部院,本指朝廷六部 和 都察院的長官,清代各省巡撫多帶侍郎和副都御史的京銜,因以部院代稱巡 撫。

[26]閱:經歷。

[27]誣服論辟:含冤屈招,被判死刑。辟,大辟,即死刑。

[28]復提躬讞:提調案犯,親自重審。讞,審訊犯人。

[29]營脫:設法解脫罪刑。

[30]朦朧題免:含糊其辭地報請朝廷免罪。朦朧,喻措辭含混。題,題 本,上奏公事。

[31]擬流:判處流刑。

[32]黃巾氅(chǎng 敞)服:道冠道袍。黃巾,即黃冠;道士戴的束髮 之冠,多用黃絹之類製成。氅,鳥羽織的外套。這裡是對道士袍服的美稱。

[33] 間闊:久別之情。間,隔。闊,久別。

[34]“不然”三句:你說的不對。是他人要拋棄我,我又能拋棄誰呢? 未句句首省“予”字。

[35]羽客:道士的美稱。道教認為修煉戍功能飛升成仙,因美稱道士為 羽人、羽士、羽客。

[36]同社生:社學同學。清制,大鄉、鎮置社學,近鄉子弟可入學肄業。

[37]遊戲人間:指對現實生活抱洒然超脫的態度。《世說新語 補·排調》:“蘇長公(蘇軾)在惠州,天下傳其已死。後七年北歸,見南昌太守葉祖洽。葉問曰:‘世傳端明(蘇曾為端明殿學士)已歸道山, 今尚爾遊戲人間邪?’”

[38]逴(chuò綽)行殊遠: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遠。《史記·衛將軍驃 騎列傳》:“取食於敵,逴行殊遠。”《說文》:“蹇,蹇也。”段註:“蹇,(跛) 也。《莊子》‘踸踔而行’,謂腳長短也。”

[39]馴人不驚:溫馴依人,客至不驚。

[40]萬慮俱寂:各種塵世雜念都泯滅而歸於空寂;是佛道修行的一種境 界。萬慮,指一切思維活動。寂,空寂。

[41]于思(sāi 腮):濃密的鬍鬚。《左傳·宜公二年》載宋人嘲笑華 元多須而戰敗歸來曰:“于思于思,棄甲復來!”思,同“”。

[42]掩執:突入捉拿。乘其不備而動,叫掩。

[43] 譸(zhōu 周)張為幻:施弄幻術騙人。譸張,欺誑。為幻,製造 假象、幻覺。《尚書·無逸》:“民無或胥譸張為幻。”

[44]晡(bǔ補):申時,即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

[45]襁褓物,乳嬰。襁褓,包裹嬰幾的衣被。

[46]宗緒:宗族後裔,傳宗接代的人。緒,絲線末端,比喻後裔。

[47]涕泗:涕指眼淚,泗指鼻涕。《詩·陳風·澤陂》:“涕泗滂沱。” 朱註:“自目曰涕,自鼻曰泗。”

[48]簽題“仲氏啟”:信封上寫著”二弟 啟”。簽,指封套上書寫收信人姓名住址的部位。仲氏,弟。《詩·小雅·何 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朱生“伯仲,兄弟也。”

[49]研:同“硯”。

[50] 點金術,道教所謂點化他物使成金銀的法術。

白話譯文

文登一個姓周的書生,與一個姓成的書生小時候在一個書桌上讀書、寫字,成為知己好友。成生家中貧窮,一年到頭都依靠周生接濟。周生比成生大,所以成生管周生的妻子叫嫂嫂。逢年過節都去拜訪,像一家人一樣。

後來,周生的妻子因生孩子,產後得急病死了,周生接著又娶了個後妻王氏。成生因為新嫂嫂比自己年紀小,所以從沒要求周生讓自己見見她。

一天,王氏的弟弟來看望姐姐,周生便在臥室里設宴招待。正好成生來了,僕人來通報,周生坐在宴席上命人快請他進來。成生不進,告辭要走。周生便將酒席移到外間,將成生追了回來。剛剛坐下,就有人來稟告,一個莊園裡的僕人被縣太爺重打了。原因是黃吏部家有個放牛的,放牛時踩了周家的田,兩家僕人發生爭吵、謾罵。黃家放牛的回去告訴了主人,周家僕人就被捉去送官,所以挨了重打。周生聽說,很氣憤地罵道:“黃某這個放豬奴,怎敢這樣!他前輩是我家祖上的奴才,剛得志就目中無人了!”周生氣滿胸膛,忿忿地起來要去找黃家。成生按住他制止說:“強梁世界,本來沒有青紅皂白!況且今日的官府一半是不打旗子的強盜呢!”周生不聽,成生再三勸說,以至掉了淚,周生才勉強忍下。

但是,周生的怒氣終不能消除,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著,對家人說:“黃家欺侮我們,是我們的仇家,這先不說,縣官是朝廷的命官,並不是有勢力人家的官,就是互有爭端,也應傳兩家對質,何至於像哈叭狗一樣跟著叫?我也去告他家的僕人,看縣官怎么處置他們?”家人們也鼓動他,於是他就寫了呈子送到縣衙。可是縣官只看了一眼就把呈子撕了扔在地下。周生氣極了,順口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冒犯了縣官。縣官惱羞成怒,就把周生拘捕了。

這天早飯後,成生又去找周生,才知道周生去縣城告狀去了。他急忙追去想勸止,不料周生卻已在監獄裡了。急得他直跺腳,無計可施。

這時,官府正抓了三個海盜。縣官與黃吏部用錢買通了海盜,讓他們捏造周生是同黨,然後根據假證詞,革去了周生的功名,更加殘酷地拷打他。成生來看他,兩人抱頭痛哭。他二人偷著商量還得上告。周生說:“我身在監牢,像鳥在籠子裡。家裡雖有一個弟弟,也只能給我送點飯來,誰能替我上告呢?”成生表示願一人承擔,說:“這是我應盡的責任,朋友有難而不能急救,還算什麼朋友?”說罷就走。周生的弟弟打算送路費給他時,他已經走遠了。

成生到了京城,上告無門,正急得不得了的時候,聽人傳說皇帝要出城打獵。成生就暗藏在木市中。待了不多時,皇帝的大隊人馬果然從這裡經過。成生趴在地上大聲喊冤,皇帝問明了原因,準了他的狀,叫他等著,並把他的狀子批到部院,命部院複審上奏。

此時,距周生入獄已十多個月了,周生已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定了罪名。部院官員接到皇上御批,非常驚懼,打算親自複審。黃家知道後也很害怕,就計畫暗中謀害周生。首先買通看監的獄卒不給周生飯吃。周生的弟弟來送飯,也不讓他們見面。成生又到部院喊冤,部院才提審。這時周生已餓得站不起來了。部院宮員見了大怒,喝令將獄卒打死。黃吏部更害怕,就拿幾千兩銀子托人為他說情。部院官員才打了個馬虎眼,免了黃吏部的罪。縣官因為枉法,被判流放。

周生被放歸,越發對成生感激不盡。成生經過這場官司,也厭世了。因此,就與周生商量一起隱居。然而周生因為有年輕的妻子,不忍離去,一直以言笑推託。成生見周生態度不明,雖然沒再說什麼,自己決心已定,準備出走。

兩人分別以後,成生一連幾天沒有來找周生。周生就派人到成生家去打聽。而成家還認為在周家呢,這才知道成生不見了。周生心裡明白,急忙派人到處找,所有遠近寺觀、溝谷都找遍了,還是不見成生的蹤影。周生只好經常送錢、送糧給成的兒子,幫助成家過日子。

又過了八九年的工夫,成生忽然自己回來了。他頭戴黃冠,身穿大氅,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周生見了,親熱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成生的胳膊說:“你到哪裡去了,讓我們到處找?”成生笑著說:“孤雲野鶴,哪有一定的地方?分別後幸虧還康健就好。”周生趕快命家人擺酒席招待,略說幾句客套話以後,周生就催著成生換下道服來。成生只笑不說話。周生說:“你真傻!為什麼不要老婆孩子,把他們像舊鞋一樣扔掉呢?”成生笑著回答說:“不對!是別人拋棄了我,哪裡是我拋棄別人呢?”周生又問成生住哪裡,成生說在嶗山清宮。

兩人當夜就抵足睡了。正睡間,周生夢見成生光著身子壓在自己胸上,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驚訝地問這是為什麼,成生也不回答。忽然就醒了,喊成生不答應,坐起來找成生,卻不知哪裡去了。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是在成生睡的地方,他驚駭地自言自語:“昨晚沒有喝醉,為什麼糊塗到這個地步?”於是叫家人拿燈來照,家人只見成生坐在那裡,周生不見了。周生本來鬍子很多,此時他用手一捋,稀稀拉拉地沒有幾根了。拿鏡子一照,周生大驚失色地說:“成生在這裡,我哪裡去了呢?”接著一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成生用幻術招他去隱居。他想進臥室去找妻子,他弟弟因他已變為成生了,不讓他進去。他自己也無法說明白,只好不進去。

別無它法,周生只好叫僕人備了馬,主僕二人前去嶗山找成生。走了好幾天,才到了嶗山。周生騎馬走得快,僕人在後面一時沒有跟上來,他就坐在樹下休息。但見這裡道士來去不斷,內中一個道士看了他一眼,周生就順勢問他知不知道成生。道士笑著說:“聽說過這個人,好像是在上清宮。”說罷就走了。周生目送那道士,見他走出一箭地之外,又與另一人說話,也不過說了幾句,那人就走了過來。一看,原來是同學。那人見了周生以為是成生,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了,聽別人說你已在名山學道,為什麼還遊戲在人間呢?”周生知道他把自己當成成生了,於是就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那人驚訝地說:“我剛才還遇見他,以為是你呢!才走了不多時,或者沒有走遠。”周生覺得很奇怪,說:“怪呀!我為什麼見了自已的面目還不認得呢?”

過了一會兒,僕人追上來,他們急忙快走。可是走了半天,路上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前面的路一望無際,遙遠得很,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回去。可是轉又一想,已經沒有回去的可能了,只有向前走追上成生才行。但路卻越發險惡難行,馬也不能再騎了。周生就把馬交給僕人,叫他轉回去,自己沿著崎嶇的山道一步步走去。

走了一段路,遠遠看見一個小道童坐在那裡,周生便走向前去問路,並說來找什麼人。道童說自已是成生的弟子,並幫周生拿著行李,領他一塊走。他們一路風餐露宿,往很遠很遠的地方走去。

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一個地方,但這裡又不是世上傳說的上清宮。當時是十月天氣,可山路兩邊卻山花爛漫,一點不像是初冬。道童進去稟報,成生很快就出來迎接,周生這才認出自已的面貌。兩人手拉手進了大殿,接著就擺上酒席,飲酒談心。但見珍奇的小鳥,飛來飛去,一點也不怕人,叫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好聽,不時還到桌上叫幾聲,周生心裡非常驚奇。然而他仍然思念塵世返鄉心切,無意在這裡呆下去。飲完了酒,見地上有兩個蒲團,成生拉周生並坐在上面。約二更以後,萬籟俱寂,周生忽然打了一個盹,覺得自己與成生換了個位置,心裡很奇怪。自己隨便用手摸了一下下頷,鬍子已和從前一樣了。

天亮了,周生回家心切,要求走,成生堅持留他多住幾天。又住了三天后,成生對周生說:“請你稍閉一下眼,我送你回家。”周生剛一合眼,就聽見成生叫著說:“行裝都已齊備。”於是周生起來跟著就走。一路走的並不是原道,但走了不多時,就看到家鄉了。成生坐在路旁等著,叫周生自己回家。周生強邀成生一塊回家,成生執意不肯。周生就一個人回到了家門。他見大門關著,就叫了幾聲,裡面沒有答聲。剛想跳牆,就覺自己的身子像樹葉一樣,輕飄飄進了院子。又跳了幾道牆才到了臥房。見臥室內燈光昏暗,妻子還沒有睡覺,聽到屋裡咕咕噥噥好像有人說話。他悄悄舔開窗紙往裡一看,見妻子正與一個僕人用一個杯子喝酒,樣子非常親密。周生大怒,想立即進屋捉住他們。可又怕自己一人難以對付他們兩人,就悄悄出門回去請成生來幫忙。成生慷慨答應,立即跟周生一直到了臥室。周生拿石頭砸門,屋內二人嚇慌了神,砸得越急門關得越緊。成生用劍撥門,一下兩扇門都開了。周生跑進去捉人,那個僕人衝出門向外跑。成生在門外一劍砍去,砍下了僕人一條臂膀。周生進屋捉住妻子拷問,才知道剛娶她進門時她就與僕人私通了。周生拿過成生的劍,割下妻子的頭,挑出她的腸子掛在院裡的樹上,才跟著成生原路返回。周生忽然一覺醒來,原來身子還在床上,驚異地說:“怪夢七長八短,真使人怕死了!”成生一旁笑著說:“是夢,兄卻以為是真;而真,兄卻以為是夢。”周生不明白是什麼道理,就問成生。成生拿出劍來給他看,劍上的血跡仍在。周生嚇得要死,暗暗疑惑成生已會幻術了。成生也知道周生的心思,就催他整理行裝,送他回家去。

二人輾轉走到了家門,成生對周生說:“那天夜裡我倚著劍等你,不是在這裡嗎?我厭惡看見污濁,還在這裡等你。如果過了申時不回來,我就自已回去了。”

周生到了家門,門庭冷冷清清,好像沒有人住一樣。又到了弟弟家裡,弟弟見了他,雙淚交流,對他說:“哥哥你走後,賊夜裡來殺了嫂嫂,還把腸子掛在樹上,真是可怕。至今官府還沒有破案。”周生才大夢方醒,把一切事情告訴了弟弟,並囑咐他不要再追究了。他弟弟嚇呆了很長時間。周生問起孩子,弟弟叫奶媽抱來。周生看了說:“這孩子是咱家的後代,請你好好照看,兄要告辭人世了。”說罷起身就走。弟弟哭著追出挽留,周生笑著走了,連頭也沒回。到了郊外,見了成生,二人一起上了路,遠遠地回過頭來說:“能忍就是最大的樂事。”他弟弟追著想再說幾句話,成生一舉袖子,就無影無蹤了。弟弟呆立多時,哭著回了家。

周生的弟弟忠厚老實,但沒有能力,不會治理家務。過了幾年,家裡越發窮了。周生的孩子漸漸長大,沒有錢請老師教學,他就親自教侄子讀書。

一天,清早到書房裡,見桌子上放著一封信,封口粘得很結實,信封上寫著“二弟啟”。細看是他哥哥的筆跡。拆開信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爪甲,有二指來長,心裡覺得很奇怪。他把爪甲放在硯台上,出來問家人這信是哪裡送來的,家人們都不知道。回到屋裡一看,硯台閃閃發光,已變成了黃金。他更加驚奇,又放在銅鐵上試試,都變成了黃金。從此,他家大富起來。他拿出千金給成生的孩子。後來相傳兩家都有點石成金的法術。

作品賞析

文學賞析

《成仙》是一篇敘述悟道成仙的小說。在總體構架上,這篇小說大致可分為前後兩部分:前半部分敘寫周生與成生友情篤厚,周生蒙冤入獄而成生捨命相救的故事;後半部分敘寫成生徹悟“世情灰冷”而成仙,並通過幻術與夢境點化周生成仙。

在中國古代,受到神仙道教思想的影響,悟道成仙、得道成仙的故事不勝枚舉,內容相當駁雜而豐富。在這類故事中,人們之所以不斷地追求“成仙”,主要是因為現實社會存在著諸多生存困境或生命危機需要化解,或是因人生苦短、煩惱無限而樂於遁世,或是因功名夢想破滅而無奈逃避。《成仙》這篇小說既繼承了傳統悟道成仙故事的基本精神,又有諸多超越。

為了讓故事結構嚴謹和順理成章,《成仙》在敘事上遵循了一條逼而悟道、痛而尋仙的人生逆轉因果律。作者從人間真情和倫理寫起,展現了周生與成生這對好朋友不計貴賤,信守倫常,泰然相處的圖景。俗話說:“朋友之妻不可欺。”成生不僅對朋友之妻無非分之想,而且還儘量避免去正面接觸。周生當年“繼聘王氏”,成生“以少故,未嘗請見之”。就是某一次偶然趕上王氏設宴,甚至“泣下”。然而,對世態險惡估計不充分的周生“怒終不釋”,認為“邑令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何至如狗之隨嗾者”,於是瞞著成生,“以狀赴宰”。成生在得知周生“入城訟理”後,“急奔勸止”,可惜為時已晚。等成生趕到時,周生早已被判入獄。成生的諫諍勸誡雖然無濟於事,但卻表明朋友問交情之真摯。古人把能直言規勸自己的朋友稱為“諍友”,予以嘉許,成生不愧為這樣的“諍友”。朋友之間,除了尊重禮法,更重要的是患難中見真情,急人之難乃見摯友本色。正如成生所言:“難而不急,烏用友也!”為救對自己有恩有義的周生,成生不惜冒死攔駕,為周生一案贏得部院複審的機會。但事情並非馬上得到順利解決,黃吏部害怕被查出真相,又買通獄監,企圖斷絕周生飲食,將他害死。危機之中,成生只好再次“赴院聲屈”,幾經周折,周生終於得以擺脫了牢獄之災,但因重重磨難,早已“飢餓不起”。院台雖然懲治了獄監,但黃吏部卻又通過賄賂重金而免遭懲罰。經過成生的不懈努力和奮力爭取,周生終於被“放歸”,對成生更是肝膽相照。至此,成生與周生由不分貴賤的杵臼之交、莫逆之交,升華為諍友,進而升華為患難之交。

經過這樣一場變故,成生看破世情,心灰意冷,生出歸隱之念,希望與老朋友一起離去,因而“招周偕隱”,但是周生卻還是因為“溺少婦”,不僅拒絕了成生的好意,反而認為成生的選擇不合情理。無奈之下,成生只得自己隱去。多年後,成生已經修道成仙,他回到周家,試圖再次招老朋友歸隱,但還是遭到周生的拒絕。這樣,成生不惜使出互換身體以及幻化夢境等法術,進一步啟悟周生。整個故事敘述中,作者先寫兩位朋友一開始眷戀這個世界,繼而突遭橫禍,最後先後走向悟道成仙之路,情節一脈相承,依從特定的因果律而逐步打開。

在具體敘述中,作者通過周生與仇敵、朋友、家人三重人際關係的交錯來掀起情節波瀾,並形成特殊的結構張力。第一道情節波瀾觸發於仇敵、朋友關係中:一方面是黃吏部仗勢欺人,靜水生波,周生在其財勢的威逼下,步步陷入絕境;另一方面是成生仗義相救,激起幾朵浪花,使得周生逐漸地脫厄,最終被放歸。這是世道之險惡與真摯友情之間的較量。第二道情節圍繞成生的先知先覺與周生的執迷不悟形成敘事張力。小說前半部分寫周生與成生在對時務的識察上存在明顯的不同,周生不能做到忍氣吞聲,而是任隨情緒波動處理問題;而成生卻世事洞明、冷靜理性。可惜,成生的理性未能說服周生.最終周生還是大禍臨頭。後半部分敘述成生徹悟世道,飄然出世的經過;而周生卻繼續眷戀紅塵。期間,情節賴以峰迴路轉的緣故是,成生對於周生深厚的友情,千方百計地讓周生領悟。第三重情節波瀾出現在周生與家人的關係中,借著妻子與僕人私通一事,預示早晚會禍起蕭牆。以此警悟,自然大大推動了周生對塵念的消解以及最終決意成仙的進程。三道情節波瀾震盪著整篇小說的萬頃江面,使得敘事搖曳生姿。

從敘事時空上看,作者藉助仙凡比照、真幻交錯之筆,反諷社會現實,觀照多味人生。這篇小說寫成生點化周生,使之歷經夢境,最終決心棄世入道,雖然接受了魏晉六朝志怪小說以及唐傳奇小說等悟道成仙故事的影響,但自身又具有較大的超越性。就仙凡比照而言,小說先寫現實空間的冷酷,金錢和權力交易的醜惡。縣令乃至獄監輕易就被買通,他們不惜利用各自的權力殘害人命,而黃吏部不僅仗勢欺人、拿金錢賄通官府製造冤案,而且還用金錢為自己銷罪。現實社會之污濁,由此可見一斑。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以勞山上清宮為代表的神仙世界,那裡是清靜佳處,“山花滿路,不類初冬”,“異彩之禽,馴人不驚,聲如笙簧,時來鳴於座上”。兩相對照,感覺自然不同。再就夢境設計而言,小說於後半部分寫成生點化周生,巧設了兩場夢境:先是寫成生施展法術使周生在夢中和他對換了軀體,周生次晨取鏡自視,而發出這樣的疑問:“成生在此,我何往?”周生不僅對自我的迷失產生了追問,而且還滋生出尋找成生探明究竟的念頭。這也是成生點撥周生開始認識自我的第一步妙棋。在去勞山的途中,儘管周生遇到了和自己對換軀體的成生,但是面面相對卻未能認出自己的本來面貌。周生這時雖然似有所悟,卻仍沒有放棄眷戀世俗的塵念。

面對老朋友如此執迷不悟,成生決定走第二步棋,再次引他入夢。在這次的夢中,成生使各自軀體歸位,並送周生回家。不料,周生回到家中,目睹到的是他心愛的妻子與僕人私通的一幕。周生一夢醒來,不免有“怪夢”之感,而成生卻通過出示濺血之劍以證其為實情。這樣,周生終於隔斷塵念,決定隨成生一同去求仙。在這番敘事中,作者通過濺血之劍這一實物連線“夢”與“真”兩個空間場景,令人深感撲朔迷離。而成生所言:“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夢。”更是一語道破了其中的機關。作者巧妙採用仙凡比照、真幻交錯之筆,不僅營造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審美妙致,而且還使之放射出幾分哲理靈光。人生世上,受到種種物象以及塵俗影子的遮蔽,難免經常會認假為真、執迷不悟。故事中的周生雖然遭此大難,卻仍然“溺少婦”,並嘲笑成生迂腐,直到成生通過夢境與他互換身體,他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並初步發現自己並非真正認識自己,甚至連自己最基本的長相也不能辨識。周生從眷戀現實人生,到被逼無奈,只好走向“成仙”之路,除了社會邪惡勢力的威逼,還經受了割捨兒女情長這道關的考驗。

在《聊齋志異》中,《成仙》這篇小說不僅篇幅較長,而且情節也比較豐富、曲折。清代但明倫評日:“前幅寫成肝膽照人,真誠磊落;後幅寫成幻形度友,委曲周鏇。氣局縱橫,筆墨恢詭。”蒲松齡所用紙筆既有針對現實的機鋒,又有面向仙境的彩箋。在敘事時空設定和構架上,這篇小說又注意結合傳統文化,妙筆生輝地運用了仙凡對照、真幻相映等錯綜筆法,可謂匠心獨運。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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