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品內容
一九六二年陰曆的十月一,是老百姓所說的鬼節。那天我在山區橫嶺大隊接觸了十來個精神病患者,老鄉們說是跟上鬼的人。我從一家窯洞裡走出,女患者送我到院子裡,一見陽波*就死過去了。我檢查發現心跳正常,便給人中穴扎了一針。她如同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愣愣地瞅著圍觀的人,問這是哪裡?眾人都讓她的怪異的行為嚇呆了,都不敢咋聲——人們都忌諱跟鬼說話,生怕鬼再符在身上,招來不幸。
我繃著面孔冷冷地回答:“在你家院子裡。”
她站起來向四周瞧了瞧,嘻嘻一笑:“俺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哩。”
“你剛才看到甚了?”我皺眉深思:為何一見陽波就死過去了?據說鬼是怕陽光的,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還有陰曹地府?
“俺不敢說,說了就沒命了。”說著眼珠亂轉,面帶恐懼:“逮俺來了!”驚惶失措,急急忙忙跑回窯洞去了。
“大白天的,就鬧鬼?真是日了怪嘞。”有位老婆婆自言自語。
眾人經她這么一說,嚇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覷,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四周靜啞啞的。睛空湛藍,一片寂靜。
此時,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說:“坡上王忠臣更日怪,瘋說瘋道的,出奇得很——快給看看哇。”
沿著灣灣曲曲的山坡小道,剛剛走近窯洞前面的一片平地,就聽得一陣勵聲吼叫,那聲音挺懾人的,我不由得有些膽怯,不敢獨自進去。回頭看到不少膀大腰圓的後生,鼓起勇氣招手說:“走,一塊兒進。”
這是一間很深的窯洞,臨視窗盤著土炕,足有十來米長,炕頭是灶台。臨門是三米左右的走道,沿牆擺著三口釉光大瓮和一個立櫃。坑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莊稼漢,穿一件對襟中式襖、大襠褲子,正抗著一個長枕頭。那枕頭是山里人特有的樣式,有一米六、七長,比大腿多少粗些,邁著大步喊著“一二、一二”甩著左臂雄叫叫氣昂昂地來回行走。看到進來滿地的人,他食指、拇指捏成個圓形就在嘴唇上,吹出一陣瞿瞿的哨聲,操著一口地道的東北口音悄聲說:“弟兄們,左面發現敵情,趕快隱蔽,做好戰鬥準備。”說著扒倒在炕,將枕頭當做槍炮,朝著大家瞄準。那姿勢、那氣派、那速度完全是一個標準軍人的架式。地下的人,看到怒目而視,不免有些驚慌,門邊的人嚇得盡往外蹓……
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悄悄地扯我的衣服,眼珠向外瞟,示意趕快走。我此時一點兒也不害怕,反倒覺得好笑,認為這是精神病人的模擬症狀,喚住五個身強力壯的後生,讓他們上炕,死勁兒抱住脖子、兩條胳膊、兩條腿,不讓患者動彈。拿出針灸包,抽出一枚二寸長的銀針,照準合谷穴位便扎了下去。
不料,他大喊一聲,兩個拳頭挺在坑上猛地起身,竟把五個後生甩了個全仰面朝天,扒起來往外抱頭鼠竄。
“媽勒個巴子,有人敢打冷槍?弟兄們沖啊!”看他怒目逼視赤足跳下炕,我也沉不住氣了,拔腿隨著眾人向門外逃跑。誰知他剛追到門外,一到陽波地面就栽倒了。
上前檢查:心音正常。我費了好多嘴舌才勸住那五個後生:別跑了,把他抬進窯洞。他們心有餘悸,說這傢伙好大的勁頭啊,捽得俺屁股蛋子還疼哩。
後來又接觸了幾個病人,症狀大同小異。我無法下診斷,只好打電話向院長匯報。院長請來省城的精神病專家會診,診斷為漚了的蓖麻油中毒。追問病史,果然是大隊發的蓖麻油,供社員們過鬼節煎油糕吃的,因而中毒引起的幻想、幻覺,可是專家用藥之後,效果並不見佳,有的只是昏昏沉睡,有的反倒拆騰得更嚴重了,赤身露體到處亂跑……
我悄悄地問詢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叫王尊榮,從前教過書,是這個村子裡年齡最大的長輩,七十多歲了。他說王忠臣是他的侄兒,從小就是個老實圪塔,只曉得受苦種地,平時不出言,說起話來苯嘴拙舌。活這么大也沒出過遠門。
我問:“沒去過東北?”
“東北?他去哪乾甚?”老人搖頭道:“他呀,長這么大,還是縣城解放的那年,進過一回城。”
這就怪了,沒去過東北為何能說得一口東北話?一個老實巴腳的農民為何會有一個標準的軍人姿態?這號病人為何一見陽光就昏倒在地?按照唯物論的觀點:客觀環境決定人的意識行為,沒有見過的事物哪能學得來?而且學得哪樣的逼真、維妙維肖?我還想進一步詢問,王尊榮擺手說:“不要說了,這是虛病不是實病,你們醫生治不了。”
“甚叫虛病?”
“虛病嘛,就是跟上神神鬼鬼了。這種病我經見得多了,沒見過吃藥、打針好了的。”
從那以後,我就帶著那些疑問翻看精神病學,尋找治療的辦法,可是翻了好多的書,一直找不到足以能夠說服我自己的病理……
第二年的初夏,聽說橫嶺的那些精神病人差不多痊癒,那個王忠臣又上地幹活了。他們是由那個王尊榮帶領到一座寺廟裡,請一位高僧治的。
這真是奇績,想不到和尚還能治好這種連專家也治不了的怪病。於是專程趕到橫嶺找見這位白髮蒼蒼老人,詢問是服了哪種藥物治好的?他笑著說:“沒吃藥、沒打針,這種治病的辦法,說出來你不要見笑哇。”
“哪能見笑嘞,只要治好病,就是好辦法。”
“說也簡單,得了這種虛病的人,只要誠心實意,沒啦見濁*,就會好的。不過我不會治,得請悟心老和尚。”
“那就請你辛苦一趟,引見引見,我一定誠心實意學。”
老人微微一笑:“你就是見了老和尚,也學不會這種治虛病的辦法——這不是你們當醫生的營幹。”
“怎的?”
“你不怕人笑話,說你搞迷信活動?”
那個時期,搞過幾次破除迷信的運動,人人都怕挨整,戴上牛鬼蛇的帽子。而我是個醫生,治病講究實事求是,注重療效,說:“我這個人,考慮問題從來是從實際出發,只要能治好病,就認為有科學道理。”
老人搖頭說:“不那么簡單哇?我看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讓人們笑話你……”
經我苦苦哀求,說為了更多的患者,請他行行好,無論如何也要帶我前去請教。老人看我誠心實意,不怕閒言碎語,說這也是一件具有功德的事,點頭道:“那,咱們就去試試哇。”
我攙著老人家向深山裡步行了十來里,繞過幾座山峰,走到一處四面都是懸崖峭壁的盆地裡面,穿過茂密的松、柏樹林,向東走了二、三里,抬頭猛地看到東面懸崖絕壁上,有座白塔直插雲霄,在那白雲、藍天下十分的耀眼。塔下有好多的棗樹,一片種植瓜果、蔬菜的水地,水地的前面是一座紅牆綠瓦、古色古香的廟宇。
我小心翼翼地攙著老人跨過一座潺潺流水用青骨石拱起的石橋,拾階蹬上緩坡,穿過刻有“彼岸”二字的牌樓時,看到水地里正有三個和尚在作務莊稼。其中一位手搭涼棚,看到我倆放下鋤頭,沿著渠道走來。雙手合什口念阿彌陀佛,向王尊榮問候:“王居士*這一向可好?來,又有何貴幹?”
這是位老和尚,大約有八十來歲了。生得慈眉善目,瘦骨伶仃,尤其是那光光的板頭,高凹不平,透著亮光,給人一種岩石凝結成的感覺。
“朝覲拜佛的客人來了。”王尊榮畢恭畢敬地說:“向你老請教來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向我合什:“深山野廟,難得有客人來,歡迎歡迎。”
走至廟前,只見門首上書“福田寺”三個大字,老和尚回首讓路:“請進。這寺廟,是佛陀教育的聖地。”
王居士笑著說“好比是現在的學堂。”
悟心和尚笑著向王居士點了點頭——看來他很讚許這樣比方、解釋的。
走進門檻,只見兩旁四尊濃眉大眼高至房頂的塑像,手持琵琶、傘蓋、尖塔、長蛇兵器,雄威、勇猛,十分懾人,令人膽怯。
老和尚介紹:“這是持國、增長、廣目、多聞四大天王,法鎮四面八方。”
王居士悄聲說:“是護法天神。”看我發愣進一步解釋:“好比是現在的公安人員。”
迎面是大肚子彌勒佛,笑眉笑眼,讓人看得好開心呵。
老和尚說:“我佛笑口常開,歡喜包容,能讓人忘掉煩惱。”
院子裡倚牆跟種植的一叢一叢的竹子,枝葉亭亭玉立、青翠綠玉,顯得十分幽靜。
正殿是西方三聖: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
老和尚瞧瞧王居士也風趣地笑著說:“阿彌陀佛是校長,主持學校,制訂講義,教導弟子們常觀《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佛說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普賢行願品》等經書;;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是教授,教導眾生常誦”阿彌陀佛“佛號,講解經書,弘揚佛法。”
經和尚、居士這樣比喻說明,引起了我對佛教的興趣,正想瞻仰兩廂房內的地藏菩薩、文殊菩薩……了解經書的內容,不知何故?悟心和尚卻領我倆進了“講經堂”,讓座、沏荼:說“二位走了那么遠的山路,一定累了,先喝杯荼,歇會兒。”
此時我對佛學有了新的認識,絕不是以前人們所說的封建迷信,不由地感嘆:“啊,原來佛學也是一門教書育人為人解除煩惱的學問……”
“是啊,佛學不僅是為人解除煩惱,歡喜包容,而且是普度眾生走出苦海的大學問。”悟心和尚感慨地說:“唉,人活在這個未法時期太苦了,遭受三災六難……”
“三災六難?”
“所謂三災是說:天災指寒暑失常,人身如受酷刑,,痛苦難熬;地災指旱澇、地震、水火突至,人無逃生之地:人災指侵占土地、財物,明爭暗鬥、兵刀屠戮,引起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大規模的戰爭,近年來又有原子、核子武器,那殺人就數不清了。所謂六難是說酒、色、財、氣、病、名,人生在這個世界上,不能正確對待這些問題,爾虞我詐、欺騙強劫,飽受其害,真是苦海無邊啊!
他見我皺眉深思,接著說:“佛學就是引導眾生正確對待這些問題的一門大學問。”
“可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也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呀、……” “這一點上,咱們有共同點,都是為了人們能過上幸福生活。你們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而我們是為了引度眾生能夠到極樂世界的,目的相同,可以說是大同小異,只不過是世界觀不同、走的道路不一樣罷了。你們是唯物論,主張解放全人類;而我們是唯心論,主張從自身修煉,弘揚佛法,普度眾生,至於說誰能先實現了理想,讓眾生過上幸福的生活?那就有待歷史、事實來回答了。”
他看我認真思考,那突頭凹眼烔烔有神,點首放重語氣說:“我們認為世上的一切有為法,都是唯心所造,相由心生。注重心的修煉。所謂明心見性,心即是佛,佛就是心,因而也是一門長見識、開智慧的學問……
他見我疑惑不解,拍著那顆長板頭髑髏想了想,然後鄭重地說:“修心是關鍵,就是要將自己心修練成佛的心,依照佛的意念為人處世。這需要多年的刻苦修行,通過禪定方能開了慧,才會大徹大悟。到那時就能知道前生、今生、後世的事,相信因果論……”
這話正好說到我要來此地的初衷,接近目的,不禁問道:“難道人還有前生、後世?這個世上還有鬼嗎?”
“你沒見過鬼?”他盯著我的眼神反問我。
“沒見過。”
他雙手合什口念阿彌陀佛:“心裏面沒鬼,就不會見到鬼。”
“這話怎講?”
“心裡有鬼,就會看到鬼,鬼也是心生,心就會產生幻覺、幻視。”
“是——嘛?”
“開了慧,大徹大悟了,就會知道人死之後,只是肉體死了,可靈魂還存在、……”
他看我不相信,話頭一轉說,世界上好多宗教都認為人是靈魂的,西藏活佛轉世後能記憶前世的事物,不就是很好的例證?
他還說現代好多的科學家,經過大量的調查、實驗、證明:靈魂是一種超物理狀態的自然信息,在一定的條件下,人可以接受、感通,只不過咱們人不叫‘自然信息’,而是沿習自古以來稱呼,有的信息是通過‘神’,通過‘鬼’來感測的。
美國著名的神經學家史蒂文生說:“有確鑿的科學實驗和現實事例的證據,證實東方古老的靈魂轉世輪迴的理論是真實的。”
他看我將信將疑,又說愛因斯坦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個能應付現代科學的需求,以能與科學共依共存的宗教,那就是佛教。”
為了印證這些學說,他又帶我瞻仰了文殊菩薩,據說這位菩薩能開慧長智,我燒了香磕了頭,(他看我虔誠確信,口念阿彌陀佛);又帶我覲見了地藏菩薩,看到了陰曹地府鬼受酷刑的一組泥塑的塑像,講得是人若在生前在六難面前貪得無厭做了惡事,被無常鬼拘役到陰間,經十殿閆君判刑,受牛頭馬面諸鬼的鞭打、火烙、下油鍋、上火海、鋸刀分屍……種種令人怵目驚心的嚴刑拷打的場面。
啊!原來這座學校是用這種方式、方法教育人的?怪不得老百姓一直信佛嘞。儘管經過多次大張旗鼓的破除迷信活動,嘴上說不迷信了,可是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出現的怪異現象,無法解釋,骨子裡依然還是深相不疑,所以破除的效果收效甚微。
他說學佛的人心地慈悲,諸善奉行,諸惡莫作,通過五戒*、六度*的刻苦修行,常念阿彌陀佛,明心見性,靈魂清靈,升天成為菩薩、佛,可以跳出輪迴之外;而有的人由於死於三難,陰魂不散,遊蕩在陰陽界之間,常常符在敏感、體弱、膽怯、心懷鬼胎的人身上;表現出種種怪異現象;有的人則因為貪慾過重、痴疑不悟、(目真)恚憎恨、傲慢成性,固執於邪見、偏見,作惡過多,靈魂重濁,死後必定墮入地獄,受過嚴刑後轉變為畜生,或是惡鬼。
啊?!原來如此,想那橫嶺的王忠臣,一定是跟上那些死於戰爭中的遊蕩野鬼了,因而能夠說出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做出標準的軍人動作,一見陽光就昏死過去……我恍然大悟,終於找到了一直盤桓在腦海里疑難問題的答案。
我也在這所“福田寺”的學校,受到佛陀的教育,才明白了佛教的宗旨。可這並不是來拜訪的初衷,而是想知道悟心和尚是怎樣治好“虛病”的,於是,直接了當地請他傳授治鬼的辦法。
他雙手合什口念阿彌陀佛,可能看出我最相信科學家的言論,又引用外國的事例說:“用心靈學說治這些病的辦法早就有了。美國的心靈學家艾德佳。凱西曾治過三萬多例,經過醫學界證明療效完全可靠。貧僧經過修煉以來,也治好不少。去年年底,就治好橫嶺來的幾個人……”
王尊榮居士笑著說:“成大夫來,也就是為著這事來的。”
悟心和尚仰起那顆岩石樣的髑髏*,哈哈一笑:“看來咱們有緣份啊。說起來,此法也並沒有甚的奧秘,只要將那些跟上鬼的人,請到寺院來燒香拜佛,教他誠心誦佛、虔誠念經、一心學法,鬼魂就會自動離開人身。老子不是在《道德經》里說過‘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嘛,何為道?道就是心地無私,光明正大,襟懷坦蕩,以慈悲為懷,以智慧度人。因而得道之人,一身正氣,鬼神也敬之,那些孤魂野鬼哪敢再作孽?自會離去,病自然會好的。”
王居士說:“如若不誠心誦佛、念經、學道、做人,那效果就不好,俺們村里就有兩、三個就沒有好利索。”
悟心和尚愁苦眉眼,雙手合什,望著那白塔現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容貌,口念阿彌陀佛:“你有意度人,他卻無心學法——無緣哪!”
註解:陽波,土話,指陽光。
註解:濁見,佛教用語,指對事物的見解不正確。
居士,指沒有出家,皈依佛教的人。
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六度,布施度慳貪、持戒度毀犯、忍辱度嗔恨、精進度懈怠、禪定度散亂、般若度愚痴。
髑髏,土話,指腦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