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錦城曲⑴
蜀山攢黛留晴雪,簝筍蕨芽縈九折。
江風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
杜鵑飛入岩下叢,夜叫思歸山月中。
巴水漾情情不盡,文君織得春機紅。
怨魄未歸芳草死,江頭學種相思子。
樹成寄與望鄉人,白帝荒城五千里⑵。
注釋譯文
⑴錦城:即今成都。
⑵荒城:一作“城荒”。
作品鑑賞
以四句為一絕,這一首詩分為三絕。
第一絕一開頭就交代了絲織女工所處的地理環境:
蜀山攢黛留晴雪,簝筍蕨芽縈九折。
山是密聚的,這些陰森得形成青黑色的大山,不僅像竹筍那樣攢簇在一起,而且都高得出奇,以至在這些群峰的頂尖上,閃耀著長年積雪的寒光。若站在這山巔上,還可以看到浮在雲端的峨嵋、青城,都不過是和一簇簇的青黛色的蕨芽相似,它們聚在四周,多得如九曲縈迴,迤邐得不著邊際。詩人一開頭就把在這樣一個又高又險又無邊際的蜀山的形勢,以懾人心魄的面貌,推到了讀者的眼前。山高險峻,對於遊人來說,也許是美的,所以陸游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豪唱,極具詩意。然而對於遠離家鄉而又在此受苦受難的弱女子們來說,這就無異是無法逾越的重重封鎖。而這也就正是為了拘禁她們而特地選此環境的。以如此險惡的巨大環境,來專門對付這一群弱女子,則她們之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些弱女子,她們禁錮在這裡,是絕對不可能再回到她們的耕地上去了。所以,她們所從事這種織絲之手工職業,就不能稱之為“副業”,這也就決定她們具備了“工人階級”的基本條件。其實,中國工業的發展,在一開始就帶有封建制甚至奴隸制的色彩的。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時,工人階級的這種狀況也沒有多少改變。中國工人階級就是這樣走了一千多年的歷程。所以直到在中國推翻了帝制,夏衍在寫《包身工》時,和溫庭筠的這首詩,還是有驚人的相象。
溫庭筠不愧是傑出的詩人,他一重山色,幾多深情。詩人並沒有把自己的思想直白地說出來,如“滿街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那樣,雖然明白,但也就到此為止了。他採用的是現實主義地再現生活的藝術手法,他只是努力地如實寫出錦城這個絲織工所生活的典型環境,讓讀者也一同順從絲織女工憂傷的眼光去看禁錮她們的大山。這樣,他雖什麼也沒有說,也不因主觀感情而去改變客觀的真實,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樣,他只如實地當然不是自然主義地畫出自然。這是因為他相信只要讀者理解了絲織女工的感情,也就會讀懂他的詩的。因此,要讀懂像溫庭筠這樣的作家的詩詞,就一定要設法進入到他為讀者設定的特定的感情世界中去,如同詩中的主人公那樣設身處地地去讀,切不可採取無關疼癢的旁觀態度,一看到作品中自然景物的色彩斑斕,就大呼他是唯美主義;一看到他用了“文君”、“相思”之類的字眼,就大驚是什麼靡靡之音。他實在是一個最不愛空喊政治口號的作家,讀讀他的作品,倒不失是對於某些作品的一種糾正。
詩人在讓讀者對此地環境有了一個輪廓上的概念之後,就把讀者的眼光引向有名的錦江,目的是讓詩很快進入主題,讓讀者看到另一批在江邊濯錦的工人的勞動。他含著淚,但卻是以讚美勞動的聲調唱道:
江風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
“巧”,當然指的就是所濯之錦了,說明了錦的色澤、花紋,巧奪天工,出奇的美。這是讚美錦,但更是對織錦工人慧心巧手的讚美。江風吹動著這精美的錦,恰似飄動著剛從天上剪下來的彩霞;那上面的花紋,又好像是滿山綻開的杜鵑花。從字面上看,寫濯錦的勞動和所織出的錦之精美,是非常生動流麗的,誠如苕溪漁隱說的:溫庭筠是“工於造語,極為綺靡”的。但絕不能只看到他用詞艷麗,就斥之為“無異陳梁宮體”,而要看一看他所反映的思想內容。例如他的這一聯,卻是深情地把對工人勞動的高度讚美和對工人命運的深切同情結合在一起來寫的。工人的技巧是高超的,成品是精緻的,然而命運卻是悲慘的。所以他把“花”和“血”有意地聯繫了起來。錦上的花紋,也許正是蜀地的映山紅。而映山紅又名杜鵑花,傳說此花是由杜鵑鳥的血淚染成的。而杜鵑又是傳說中的怨鳥。傳說它思鄉悲啼,常常淚盡繼之以血。這一形象很像集中到這裡終身都回不去的女工。這就告訴了人們,這些皇室、豪門、富戶們穿的用的艷如霞、美如花的錦緞,正是織女們用年輕的生命和畢生的血淚織成的。這是深刻的揭露。溫庭筠當年當然不懂得什麼叫階級,什麼叫剝削,然而由於他忠於現實,而且具有同情女工的進步立場,這就使得他能這樣深刻地寫出了這樣鮮明的階級對立的本質。他這是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要深刻的,因為杜甫僅說出了階級的對立和不平的悲憤,而“花上千枝杜鵑血”則更道出了剝削與被剝削的階級關係,無異於直接告訴了工人:豪門衣上的鮮花,正是用女工們的血淚織成的。這裡有巨大的驚心動魄的煽動力量。他是更為深刻地道出了階級的實質的。這雖不是醒覺者的呼號,但也已是屍林里怨毒之蛇的蜿蜒了。
第二絕承這一思想進一步寫女工的悲慘命運:
杜鵑飛入岩下叢,夜叫思歸山月中。
巴水漾情情不盡,文君織得春機紅。
“杜鵑”兩句,是花與鳥兩種杜鵑的合寫,詩人巧妙地從錦上映山紅的花紋,過渡到林中啼血的杜鵑。然後借用杜鵑的傳說,來暗喻女工們背井離鄉,至死也不能回家的愁苦。從花之紅,到鳥之血;從怨鳥的啼血哀鳴,自然地引入女工難眠的思緒。則這“夜叫思歸”就包蘊了多種含義。
這時如果窗外再傳來了杜鵑的那一聲聲“不如歸去”的哀鳴,她們將會十分傷心。可見詩人是非常善於著景設色的。
長夜過去了,儘管一夜不能入睡,可白天還是要照常勞動。濯錦的女工們由於思鄉愁苦,神情呆滯,濯錦時只是機械地動著,眼前的流水漸漸地變成了思緒,它波動著,變幻著,於是出現了她的“他”,出現了爸爸媽媽,出現了雖然破落,卻滿是溫馨的家。這“情不盡”是有一千個女子就會有一千種思念的。溫庭筠可以說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懂得運用蒙太奇手法的藝術大師。
濯錦的女工如此,而織錦的女工坐在機子上,思想是不能開岔的。她們只有拚著生命的熱力,把青春和心血都織進了錦里,直到她最後倒斃。她們沒有作為女人的一切權利,只是老闆廠房中的一架機器。元稹《織婦詞》說:“東家頭白雙兒女,為解挑紋嫁不得。”他自己解釋說:“予掾荊州,目擊貢綾戶有終老不嫁之女。”自由民之貢戶尚且如此,因賣身而失去了自由的女工就更甚了。這就是詩人說的“文君織得春機紅”。這裡他用了卓文君的典故,還有另一層意思,因為卓文君最後終於被遺棄,則司馬相如當年的那一曲動聽的《鳳求凰》,也實在是等於欺騙。這和女工招雇的騙局也十分相像。
“文君織得春機紅”,“紅”,是錦的代指,正如前面已提到的,是杜鵑花之紅,也是杜鵑鳥之血。這個“紅”,緊緊地把二者聯繫在一起了。它是這樣形象地說明了這些被騙來的如“文君”的女子,是怎樣把自己青春的顏色和畢生的鮮血換成了錦匹。歌德說得好:“鑑賞力不是靠觀賞中等作品而是靠觀賞最好作品才能培養成的。”這裡“文君織得春機紅”是美的,甚至不妨說它是香艷的。因為文君可以使人想到私奔,而“春”和“紅”也可以歸於色情一類的字眼。殊不知詩人正是要人們懂得社會是複雜的:它是一個多方面的矛盾總體。他要人們懂得透過封建社會的表面那裝飾的美去看到它醜惡的內里的本質,於它那上層的錦團花簇之中去嗅到壓榨底層的人民的血腥味。他願意用這艷麗的薔薇墨去描繪社會,使它恰如社會之五光十色、複雜多變一樣,讓人多一些認識和回味到其中的苦樂辛酸,得意和失意的悲傷。文君雖有聽琴私奔的羅曼史,但也有受騙、遺棄的傷心史。而詩人在這裡,正是把“血”與“紅”交替使用的,是把“攢黛”與“荒城”,“春機”和“怨魄”比照著寫的。這些女工面臨著瘐死窮荒的命運,卻織出了一機又一機的如花錦緞,她們在上面用心血編織成了那樣些吉祥喜慶的圖案,然而她們只是落得別人的快樂逍遙,而自己則精疲力竭地倒斃,最後拋骨荒郊,甚至連個掉淚的人都沒有。這些工人比之李紳筆下的那雖“粒粒皆辛苦”,但還是一家團聚的農民,命運更為悲慘。當然,中國工人的前身,就是農民,但他們是無法在農村生活下去的農民。所以寫女工的悲慘命運,也就是深刻地寫出了中國農村的破落。這是比一般泛泛地寫農民的辛苦更具有史的意義與認識的價值的。
最後一絕,聲調復從平韻轉入了仄韻,而且用的是齒音,使人讀來,仿佛聽到切齒的恨恨之聲:
怨魄未歸芳草死,江頭學種相思子。
樹成寄與望鄉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怨魄”與“芳草”在這裡可以說寫的是兩代絲織女工,也可說是死生交替的世世代代的絲織女工。詩人為了突出女工們無可逃脫的悲慘命運,採用了層層深入的寫法:杜鵑已是死者的冤魂,而且又復化為怨鳥,但還是不能自由地飛得回去,仍然只能是在這裡日夜不停地向北哀啼,以至淚盡繼之以血;血漬紅了草,甚至連草也承受不了它這般的傷心而為之憔悴而死了。這就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然而這仍然不能感動那些工廠主,杜鵑還是只能在這裡沒日沒夜地哀啼。死者徒然為怨鳥,怨鳥徒然泣血,血也徒然使得芳草憔悴。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都不能改變這悲慘的命運於萬一。寫工人之愁苦以及對於造成這愁苦者的怨恨,可以說是寫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然而詩人還不肯休止,他又借古時怨女思念丈夫,哭死於樹下化為紅豆的故事,一方面藉此突出女工思念親人的堅強不屈的精神;另一面,又由此而生髮開去,寫怨魄的醒覺。意思是說,先前來的工人死了,死後化成的相思樹也都已長大了,結子了,經過了如此殘酷的現實教訓,她們終於懂得了無論是自己怎樣的哀號、泣血、變鳥、化樹,都不能打動這些公私業主們貪婪的心,因而也就無法擺脫得了自己的這種悲慘的命運。於是她這才對後來的這些像她過去一樣,仍在苦苦思歸的新工人說:“你們再怎么想也是沒有指望的。‘白帝荒城五千里’到了這裡,你是一輩子也休想出得去的啊!更何況《唐六典·工部》中早已明文規定了‘一入工匠後,不得別入諸色!’到頭來,你們也只能是和我們一樣,憂傷地死於他鄉,只不過使荒冢延長,去增加此地的荒涼罷了!”
“白帝城”當然不一定專指夔州,只不過是泛指四川而已。而“五千里”也不過是從弱女子眼中看到的逾越之難。從“蜀山攢黛留晴雪”到“白帝荒城五千里”,首尾照應,從青到白,從生到死,可以說是概括了絲織工人一生的心理變化:剛來時看到的是“蜀山攢黛”,猶不失新奇動人;臨到死時的感覺,則是“白帝荒城”,寒心於拋骨荒郊,完成了由幻想經現實到破滅、由生經苦難而死的心理全過程,這其中是浸透了悲哀的。因而它儼然是絲織工的一部小史。而且如此深刻動人,以致在一千多年後的《包身工》中,讀者還能處處找得到印證。這正如恩格斯稱讚《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說的:“這幅圖畫描繪得如此精妙,以致後來每一次新的揭露,都只能提供出新的證據,證明這幅圖畫是多么忠實地反映了現實。”
這裡詩人是在揭起這個封建制社會的風花雪月的表面,指給讀者以血淋淋的吃人的生活本質。他明確地告訴人們,他寫的這樣一座攢黛縈青的錦都,其實就是建立在織錦工人的白骨之上的荒城。
詩的結尾看起來是消極的,然而它表現的卻是對於統治階級的絕望。對於統治階級的絕望,那就應當是被統治階級覺醒的先聲了。它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到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麼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賓士,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預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溫庭筠沒有、也還不夠指出這後一點,然而由於他深刻地寫出了女工們時代的悲哀,也就是深刻地寫出了農村破落的悲哀,這也就寫出了革命的即將到來。溫庭筠所處的時代,正是到處都是農民起義,唐朝已接近滅亡的時代,這就足以說明他的這種無路可走的感覺,卻是深刻的時代的烙印。是以他的這首詩,是可以說“是他時代一定的思想的代表”了。當大家都感到無路可走時,一場新的革命就要爆發了。溫庭筠在詩中雖不能這樣明確地提了出來,這是因為他不是一位思想家,然而他憑著一個有著良知的進步的藝術家的敏感,已使他在他的詩中拉滿了弓,這種引而未發的架勢,也已夠咄咄逼人的了。
作者簡介
溫庭筠,唐代詩人、詞人。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今山西祁縣東南
)人。恃才不羈,好譏刺權貴,多犯忌諱,取憎於時,長被貶抑,終生不得志。官終國子助教。精通音律。工詩,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其詩辭藻華麗,穠艷精緻。其詞藝術成就在晚唐諸詞人之上,為“花間派”首要詞人,對詞的發展影響較大。後人輯有《溫飛卿集》及《金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