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賈誼
班固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盡(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製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於事者著於《傳》雲。”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論也。立論則不免攙雜別項經史聞見,反成穢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於孝武以前人物,盡依司馬氏之舊,又甚有見,但不宜更添論贊於後也。何也?論贊須具曠古雙眼,非區區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劉向亦文儒也,然筋骨勝,肝腸勝,人品不同,故見識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雖不能超於文之外,然與固遠矣。
漢之儒者鹹以董仲舒為稱首,今觀仲舒不計功謀之雲,似矣。而以明災異下獄論死,何也?夫欲明災異,是欲計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計功謀利矣,而欲明災異者何也?既欲明災異以求免於害,而又謂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於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其視賈誼之通達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
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其未得富貴也,養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其既得富貴也,復以朝廷之富貴養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苟免者,無所不為。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於隨聲雷同以議賈生,故余因讀賈、晁二子經世論策,痛班氏之溺於聞見,敢於淪議,遂為歌曰:駟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國體,劉向自別。三表五餌,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絕。漢廷諸子,誼實度越。利不可謀,何其迂闊!何以用之?皤須鶴髮。從容廟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白話譯文
班固評論說:“劉向認為:'“賈誼論述夏、商、周三代和秦王朝興衰的道理,他的論述非常好,能透徹地了解治理國家的根本方針,即使古代的伊尹、管仲也比他超過不了很多。如果賈誼當時被重用,他的功績和影響定很大,但是他受到大臣中平庸之輩的排擠和打擊,令人非常婉惜痛心!'回頭看看漢文帝,沉靜儉約,身體力行,移風易俗,賈誼提出的政治措施大體上施行了。至於賈誼建議改正朔,更換服色制度,認為漢是屬於土德,顏色以黃色為尊,數用五為吉,又請求試用為典屬國之官,運用“五餌三表”的策略籠絡單于,這種方法本來就不切實際。賈誼只活了三十二歲就過早地病逝,雖沒有官至公卿,還不算是沒有受到賞識。他的著述共有五十八篇,選取其中對於治理國家事務切中要害的那些著作,記述在他的傳記中。”
李卓吾說:班固只是一個擅長寫文章的儒生,只應當依照司馬遷的體例撰成西漢一代的史書,不應當自己發表評論。發表評論就不免摻雜別的經史中的觀點及所聞所見,反而成了污穢之物。班固的文才很美,他的《漢書》對於漢武帝以前的人物,完全依照司馬遷《史記》的原有記載,也很有見解,但不應當在傳文之後另外增加評論。為什麼呢?因為評論人物必領具有自古以來沒有過的獨到見解,不是小小的有文才的人所能做到的。劉向也是一個擅長寫文章的儒生,但是他的氣節超過了班固,性格、品質超過了班固,人品不同,所以見識也不同。是儒生而自有文采的人。雖然不能超出文之外,然而比班固強得多了。
漢朝的儒者都以董仲舒為首領,現在看了董仲舒反對計功謀利的說法,像個做首領的大儒的樣子了。然而董仲舒以明察災異被捕入獄,定為死罪,為什麼呢?明察災異就是想計利避害。董仲舒既然口口聲聲說決不肯計功謀利,為什麼又要明察災異呢?既要明察災異以求免於受害,而又講仁人不計功利,還說越國根本沒有個仁人,這又是為什麼呢?所說自相矛盾了。再說天下何曾有不計功謀利的人啊!如果不是確實知道對自己有利益,可以使自己成就大的功業,那么何必又要正什麼義,明什麼道呢?比起賈誼通曉治國的大政方針,提出實際合用的建議,又怎么樣呢?
班固知道什麼!只聽道孔孟書上一些老話罷了,而想用這些話來貶低賈誼,難道不可笑嗎!董仲舒不過是個只會對古書分章析句的儒生,他的遷腐並不奇怪。雖然如此,董仲舒只是迂腐罷了,並不是欺詐。但是到了今天,那些道學家卻是一些挖洞翻牆的盜賊。他們沒有得到富貴的時候,釣名沾譽以邀取朝廷富貴,只要能夠欺世盜名,什麼地方都要去鑽營。他們已經得到了富貴,又利用朝廷富貴鉤名沾譽,只要碰到危險,就只顧自己苟且逃避,什麼醜事壞事都幹得出來。這難道不真的是一些挖洞翻牆的盜賊嗎?這種人是董仲舒的罪人,班固的罪人,卻也竟敢隨聲附和跟他們一個腔調來責難賈誼。所以我因為閱讀賈誼、晁錯兩人關於治理國家的政論文章,痛惜班固見聞淺陋,竟敢評論責難賈誼,於是作了一段歌詞,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千萬不要胡說造孽!劉向能認識賈誼“通達國體”這就使自己與班固互相區別。賈誼提出的“三表五餌”,也並不空疏,也並不笨拙。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像一匹超凡的千里馬,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中之傑。在漢代朝廷里的所有臣子中賈誼才能突出,把眾人超越。董仲舒說什麼不計功謀利,他的觀點多么遷闊!賈誼應該怎樣重用?應讓他活到鬚髮皆白,從從容容在朝廷做高官、頭戴冠冕,腰佩玉玦。世俗儒生就只好拱手作揖,不知還有什麼話可說。
文學賞析
李贄在《賈誼》這篇文章中,圍繞對賈誼的評價問題,駁斥了董仲舒所謂“不計功謀利”的謬論,並痛斥那些跟在董仲舒後邊隨聲附和、攻擊賈誼的明代道學家,全是一批“欺世盜名”的“穿窬”之徒。李贄熱情讚頌賈誼“通達國體,真實切用”,為“千里之絕”,充分肯定了賈誼的政治才能和他提出的對付北方匈奴侵擾的主張。
作者簡介
李贄(1527年~1602年),明代思想家、文學家,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原姓林,名載贄,後改姓李,名贅,號宏甫,又號卓吾,又別號溫陵曙上等。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舉人,不應會試。歷任共城知縣、國子監博士,萬曆中為姚安知府。旋棄官,寄寓黃安、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中雜婦女,晚年往來南北兩京等地,被誣,下獄,死在獄中。著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