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集特色及評論
護生畫集”、“繪畫小說”、“封面插圖”、“彩色畫卷()”、九卷組成。全書由豐子愷先生的女兒豐陳寶、豐一吟女士擔任編者,豐子愷先生生前老友、著名編輯家常君實先生為特邀編審。《豐子愷漫畫全集》裝幀設計精美,整套書的書脊組成了豐子愷先生的一幅著名漫畫“綠了櫻桃,紅了芭蕉”,全套收鋪開後,便是由幾張精選的豐子愷漫畫和“豐子愷漫畫全集”七個大字組成的新穎畫卷。
漫畫集內容簡介
本書前言
過去有一句名言,叫做“愈具民族性的就愈具世界性”,豐子愷先生的畫正應映了這一點。 為民族的,為社會的,為民眾的,抑或稱為為平民的,正構成了豐子愷漫畫的最重要的社會內容。而在繪畫技巧上主要以焦墨作為黑白畫面,構成簡約精煉的中國水墨畫的風骨,在表現形式上與其所表現的內容實現了高度的統一,這正決定了豐子愷漫畫的不可替代性。無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她都是惟一的,是全人類精神上的財富。 豐子愷先生有一付善於觀察的眼睛,有一付善於分析的大腦,有一付善於描寫現實的手。他的所寫所畫,像似在不經意之中隨意勾畫,有些畫,筆法簡單到不可再減一筆的境界。然而他所表現的,卻幾乎包含了社會的所有層面。因此也可以說,對豐子愷先生的漫畫,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讀”,因為畫的背後,是一個真實的社會,是一段真實的歷史。 一個中國人,凡稍許受過教育的,都學過中國歷史。然而,我們所學到的歷史,大都是以文字形式記載的歷史;即便有電影、有電視,但在電影電視中人們所見到的,更多的是經過後人詮釋過的,時常使人不禁對其真實性表現出懷疑。歷史給我們提供的實證性的資料畢竟太少了。然而我們有了豐子愷漫畫,有了這樣一部用畫表現的歷史,她表現出無可懷疑的真實性,加之賞心悅目的藝術表現形式,無論是翁叟還是孩童,無論是智者還是文盲,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不分民族,不分國籍,不分男女,均可成為愛釋手之物,她的教育意義,蘊藏在“讀”畫之中,其作用更是潛移默化的。
值得一提的是新版《豐子愷漫畫全集》的裝幀設計。進口牛皮紙精心製作的整體封裝,莊重中透出質樸;一幅“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寫意畫,分割成九卷畫集的書脊,構思精巧,令人拍案叫絕。九卷畫集的封面一字排開,“豐子愷漫畫全集”六個豐先生手書大寫躍然眼底;圍繞六字有序排列豐先生的極具代表性的漫畫作品,構成一幅令人心動的長卷。裝幀的精巧表現了設計者的功力,為整個作品增色不少,更加重了民族化、大眾化的特色。 《豐子愷漫畫全集》將作為一株奇葩,永遠存活在中華民族藝術的百花園中! 介紹一部新畫集《豐子愷漫畫全集》出版介紹一部新畫集《豐子愷漫畫全集》出版 中國的畫家在一千多年前早就出名了、而漫畫家只是在20世紀初才開始出現,迄今不足百年,在漫畫史上記載的,大約有六十多人,其中包括許多一時出現,後來不再畫漫畫的。在這些漫畫家之中其作品流行最早也最廣,至今仍膾炙人口的,恐怕無過於豐子愷了。 在新中國建立之前,豐子愷的漫畫在許多報刊登載、出版的漫畫集很多。我手頭只有十幾年前出版的三種,所輯作品最多也只有120多幅。京華出版社出版的《豐子愷漫畫全集》,所輯作品除報刊發表的漫畫之外,還有大量速寫、人像、書籍(小說、詩歌等)的插圖、詩意畫、彩色畫、書刊封面畫等等,不下三四千件。除此之外,還有弘一法師、朱幼蘭和虞愚先生為其中《護生畫集》親筆寫的大量詩文。而且編輯工作十分細緻周密,對每件作品的來源、出處、年代以及詩意畫中所題古詩出版都作了詳細註明。如題《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這一幅畫之下註明所題出的自(宋)謝逸《千秋歲》詞:“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題《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幅,註明出自(宋)蔣捷《一剪梅》詞。同時也註明畫是從何處收來,如《春城無處不飛花》,是(唐)韓愈《寒食》中詩句,畫載於1936年4月3日上海《申報》。題《大樹被斬伐,生機並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這幅畫,註明“作者作詩,此畫原收入《大樹畫冊》,上海文藝新潮社1940年2月初版”。許多同題作品來源不一,如題《燕歸人未歸》的就有四幅,都不全一樣。題《一肩擔盡古今愁》這幅,註明題出自(清)通州詩丐《絕命詩》“兩腳踏翻塵世路,一肩盡古今愁”共四幅,畫不一樣,也都註明不同出處。兒童漫畫《瞻瞻的腳踏車》、《買票》、《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花生米不滿足》等等都採用兩幅,註明出處。估計這類的畫所發表的書刊很多,畫似同樣,未多選用。
豐子愷先生的漫畫有其獨特風格和迷人的藝術魅力。俞平伯評子愷的畫是:“既有中國畫風格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法的活潑酣恣,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是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雲,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過之”。朱自清評曰:“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他尤其喜愛豐子愷描寫兒童和社會現實生活的作品。
鄭振鐸評豐子愷以古詩句為題的畫:“子愷不帷複寫那首古詩的情調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了。
” 朱光潛說子愷的漫畫:“每一幅都有一點令人永遠不忘的東西。”說:“他的畫裡有詩意,有諧趣,有悲天憫人的意味。”“他的畫極家常,造境著筆都不求奇特古怪,卻於平實中寓深永致。” 葉聖陶談他欣賞子愷漫畫的感受說:“子愷的畫開闢了一個新的境界,給了我一種不曾有過的樂趣,這種樂趣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鑑賞,而達到相與會心的感受。” 這幾位文壇先師們的評語都是很中肯的。 豐子愷先生還是我國音樂、美術啟蒙工作者,寫過許多有關音樂和美術理論的書出版,翻譯俄文小說和日文古典巨著《源氏物語》等多種日本古典故事集。他文學修養深厚,巴金先生就很欣賞他的文章,說:“他在各地發表的散文,能找到的我全讀了,閱讀時我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感到親切的喜悅。他寫得十分樸素、非常真誠。”他書法也好。他曾在陳之佛任校長的國立藝術學校任教授,也國在浙江大學任教。他是文學家也是藝術家。看子愷的畫廖廖幾筆成章,以為內容,很多人可想學,但誰也學不像,更畫不好。缺少高深文學藝術修養和我國傳統書畫筆墨功底,是畫不出豐子愷漫畫的。 豐子愷的畫既有漫畫的語言特性和幽默感,又有我國傳統文人畫借景抒情的風韻,情深。意濃而又平實易懂,民族風格分外鮮明,這種藝術是很值得研究的。這部《豐子愷漫畫全集》的編輯工作,同樣有它的特色,值得認真參考。總之,這是難得的很有學術價值的書,應該成為學者畫家研究以及圖書館收藏的。
《豐子愷漫畫全集》――平伯敬序《子愷漫畫》跋子愷先生: 聽說您的“漫畫”要結集起來和世人相見,這是可歡喜的事。囑我作序,慚愧我是“畫”的門外漢,真是無從說起。現在以這短箋奉復,把想得到的說了,是序是跋誰還理會呢。 我不曾見過您,但是仿佛認識您的,我早已有緣拜識您那微妙的心靈了。子愷君!您的輪廓於我是朦朧的,而您的心影我卻是透熟的。從您的畫稿中,曾清切地反映出您自己的影兒,我如何不見呢?以此推之,則《子愷漫畫》刊行以後,它會介紹無量數新朋友給您,一面又會把您介紹給普天下的有情眷屬。“樂莫樂兮新相知。”我替您樂了。 早已說過,我是門外漢,除掉向您道賀以外,不配說什麼別的。但您既在戎馬倉皇的時節老遠地寄信來,則似乎要牽惹我的閒話來,我又何能堅拒? 中國的畫與詩通,而在西洋似不盡然。自元以來,貴重士夫之畫,其蔽不淺,無可諱言。但從另一方面看,元明的畫確在宋院畫以外別闢蹊徑。它們的特長,就是融詩入畫。畫中有詩是否畫的正軌,我不得知;但在我自己,確喜歡仍詩情的畫。它們更能使我邈然意遠,悠然神往。 您是學西洋畫的,然而畫格旁通於詩。所謂“漫畫”,在中國實是一創格;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的活潑酣恣。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雲,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幾筆似乎很粗率,然物類的神態悉落彀中。這絕不是我一人的私見,您盡可以相信得過。 以詩題作畫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畫的筆調寫中國詩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嘗試的成功或否,您最好請教您的同行去,別來問我。我只告訴您,我愛這一派畫。――是真愛。只看《憶》中,我拖您的妙染下水,為歪詩遮羞,那便是一個老大的證據。 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愷漫畫》所感。――“看”畫是殺風景的,當說“讀”畫才對,況您的畫本就是您的詩。 平伯敬上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一日北京 《豐子愷漫畫全集》―― 朱自清《子愷漫畫》代序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里,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並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於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於漫畫,卻深深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計,我肚裡有數。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 點頭之餘,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裡面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囗囗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的半身像:他嚴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搭搭歷歷落落地從眼睛裡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鬆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裡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模糊得很。只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並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可惜我不記得他們哥兒倆誰站在上風,誰站在下風。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裡又是糖漿,又是薑汁,說不上是什麼味兒。無論如何,我總得驚異:塗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嘆氣又要笑。嘆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但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嘆氣,真是不當人子了,鬧著頑兒! 話說遠了。現在只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說什麼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來勢洶洶,不易招架么?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你大約不曾說什麼;是的,你老是不說什麼的。我之說這句話也並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里,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他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 你這本集子時原畫,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候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抓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咂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後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平和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畫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嘆氣比笑更多,正和那一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會太委屈你的,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裡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的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贊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裡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朱自清 十一月二日 北京 《豐子愷漫畫全集》――鄭振鐸序《子愷漫畫》序 中國現代的畫家與他們的作品,能引動我的注意的很少,所以我不常去看什麼展覽會,在我的好友中,畫家也只寥寥的幾個。近一年來,子愷和他的漫畫,卻使我感到深熱的興趣。我先與子愷的作品認識,以後才認識他自己。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的七月》上。他的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這時所得的印象,較之我讀那首《千秋歲》(謝無逸作,詠夏景)為尤深。實在的,子愷不惟複寫那首古詞的情調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圖了。從那時起,我記下了“子愷”的名字。佩弦到白馬湖去,我曾向他問起子愷的訊息。後來,子愷到了上海,恰好《文學周報》里要用插圖,我便想到子愷的漫畫,請愈之去要了幾幅來。隔了幾時,又去要了幾幅來。如此的要了好幾次。這些漫畫,沒有一幅不使我生一種新鮮的趣味。我嘗把它們放在一處展閱,竟能暫忘了現實的苦悶生活。有一次,在許多的富於詩意的漫畫中,他附了一幅“買粽子”,這幅上海生活的斷片的寫真,又使我驚駭於子愷的寫實手段的高超。我既已屢屢與子愷的作品相見,便常與愈之說,想和子愷他自己談談。有一天,他果然來了。他的面貌清秀而懇摯,他的態度很謙恭,卻不會說什麼客套話,常常訥訥的,言若不能出諸口。我問他一句,他才樸質的答一句。這使我想起四年前與聖陶初相見的情景。我自覺為他所征服,正如四年前為聖陶所征服一樣。我們雖沒談很多的話,然我相信,我們都已深切的互相認識了。隔了幾天,我寫信給他道:“你的漫畫,我們都極歡喜,可以出一個集子么?”他回信道:“我這裡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一個星期日,我便和聖陶、愈之他們同到江灣立達學園去看畫。他把他的漫畫一幅幅立在玻璃窗格上,窗格上放滿了,桌上還有好些。我們看了這一幅又看了那一幅,震駭他的表現的諧美,與情調的復難,正如一個貧窶的孩子,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麼都是好的。我道:“子愷我沒有選擇的能力,你自己選給我罷。”他道:“可以,有不好的,你再揀罷。”這裡學園裡的許多同事與學生都跑進來看,這個小小的展覽會裡,充滿了親切、喜悅與滿足的空氣。我不曾見過比這個更有趣的一個展覽會。當我坐在火車回家時,手裡夾著一大捆的子愷的漫畫,心裡感著一種新鮮的如占領了一塊新地般的愉悅。回家後,細細把子愷的漫畫再看幾次,又與聖陶、雁冰同看,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可棄的東西,結果只除去了我們以為不大好的三幅――其中還有一幅是子愷自己說要不得的――其餘的都刊載在這個集子裡,排列的次序,也是照子愷自己所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九日鄭振鐸 《豐子愷漫畫全集》――朱光潛豐子愷的人品與畫品――為嘉定子愷畫展作 在當代畫家中,我認識豐子愷先生最早,也最清楚。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教書。他在湖邊蓋了一座極簡單而亦極整潔的平屋。同時夏尊朱佩弦劉薰宇諸人和我都和子愷吃酒談天的朋友,常在一塊聚會。我們吃飯和吃茶,慢斟細酌,不慌不鬧,各人到量盡為止,止則談的談,笑的笑,靜聽的靜聽。酒後見真情,諸人各有勝慨,我最喜歡子愷那一副面紅耳熱,雍容恬靜,一團和氣的風度。
後來,我們離開白馬湖,在上海同辦立達學園。大家擠住在一條僻窄而不大幹淨的小巷裡。學校初辦,我們奔走籌備,都顯得很忙碌,子愷仍是那副雍容恬靜的樣子,而都事情都不比旁人做得少。雖然由山林搬到城市,生活比較緊張而窘迫,我們還保持著嚼豆腐乾花生米吃酒的習慣。我們大半都愛好文藝,可是很少拿它來在嘴上談。酒後有時子愷高興起來了,就拈一張紙作幾筆漫畫,畫後自己木刻,畫和刻都在片時中完成,我傳看,心中各自喜歡,也不多加評語。有時我們中間有人寫成一篇文章,也是如此。這樣地我們在友誼中領取樂趣,在文藝中領取樂趣。 當時的朋友中浙江人居多,那一批浙江朋友都有一股情氣,即日常生活也別有一般趣味,卻不像普通文人風雅相高。子愷於“清”字之外又加上一個“和”字。他的兒女環坐一室,時有憨態,他見著欣然微笑;他自己畫成一幅畫,刻成一塊木刻,拿著看著,欣然微笑;在人生世相中他偶而遇見一件有趣的事,他也還是欣然微笑。他老是那樣渾然本色,無憂天嗔,無世故氣,亦無矜持氣。黃山谷嘗稱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我的朋友中只有子愷庶幾有這種氣象。 當時一般朋友中有一個不常現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響的――弘一法師。他是子愷的先生。在許多地方,子愷得益於這位老師的都很大。他的音樂圖畫書法的趣味,他的品格風采,都頗近於弘一。在我初認識他時,他就已隨弘一信持佛法。不過他始終沒有出家,他不忍離開他的家庭。他通常吃素,不過作客時怕給人家麻煩,也隨人吃肉邊菜。他的言動舉止都自然圓融,毫無拘束勉強。我認為他是一個真正了解佛家精神的。他的性情向來深摯,待人無論尊卑大小,一律藹然可親,也偶露俠義風味。弘一法師近來圓寂,他不遠千里,親自到嘉定來,請馬蠲叟先生替他都是作傳。即此一端。可以見他對於師友情誼的深厚。 我對於子愷的人品說這么多的話,因為要了解他的畫品,必先了解他的人品。一個人須先是一個藝術家,才能創造真正的藝術。子愷從頂至踵是一個藝術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動笑貌,全都是藝術的。他的作品有一點與時下一般畫家不同的,就在它有至性深情的流露。子愷本來習過西畫,在中國他最早作木刻,這兩點對於他的作風都有顯著的影響。但是這只是浮面的形相,他的基本精神還是中國的,或者說,東方的。換知道他嘗玩味前人詩詞,但是我不嘗看見他臨摹中國舊畫,他的底本大半是實際人生一片段,他看得準,察覺其中情趣,立時鋪紙揮毫,一揮而就。他的題材變化極多,可是每一幅都有一點令人永久不忘的東西。我二十年前看見過他的一些畫稿――例如《指冷玉笙寒》《月上柳梢頭》《花生米不滿足》《病車》之類,到如今腦里還有很清晰的印象,而我素來是一個健忘的人。
他的畫裡有詩意,有諧趣,有悲天憫人的意味;它有時使你悠然物外,有時候使你置身市塵,也有時使你啼笑皆非,肅然起敬。他的人物裝飾都是現在的。沒有模擬古畫僅得其形似的呆板氣;可是他的境界與粗劣的現實始終維持著適當的距離。他的畫極家常,造境著筆都不求奇特古怪,卻於平時中寓深永之致。他的畫就像他的人。 書畫在中國本有同源之說。子愷在書法上曾經下過很久的工夫。他近來告訴我,他在習章草,每遇在畫方面長進停滯時,他便寫字,寫了一些時候之後,再丟開來作畫,發現畫就有長進。講書法的人都知道筆力須經過一番艱苦的訓練才能沉著穩重,墨才能入紙,字掛起來看時才顯得生動而堅實,雖像是龍飛鳳舞,卻仍能站得穩。畫也是如此。時下一般畫家的毛病就在墨不入紙,畫掛起來看時,好像是飄浮在紙上,沒有生根;他們自以為超逸空靈,其實是書家所謂“敗筆”,像患虛症的人的浮脈,是生命力微弱的時候。我們常感覺近代畫的意味太薄,這也是一個原因。子愷的畫卻沒有這種毛病。他用筆儘管疾如飄風,而筆筆穩重沉著,像箭頭釘入堅石似的。在這方面,我想他得力於他的性格,他的木刻訓練和他在書法上所下的工夫。
朱光潛 《豐子愷漫畫全集》――葉聖陶子愷的畫 推算起來大概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那時子愷在立達學園教西洋畫,住天江灣。那一天振鐸和愈之拉我到他家裡去看他新畫的畫。 畫都沒有裝裱,用圖釘別在牆壁上,一幅挨一幅的,布滿了客堂的三面牆壁。這是個相當簡陋而又非常豐富的個人畫展。 有許多幅,畫題是一句詩或者一句詞,像《臥看牽牛織女星》《翠拂行人首》《無言獨上西樓》等等。有兩幅,我至今還如在眼前。一幅是《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畫面上有梧桐,有站在樹下的人,耐人尋味的是斜拖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另一幅是《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畫的是廊下欄桿旁的一張桌子,桌子上凌亂地放著茶壺茶杯。帘子卷著,天上只有一彎殘月。夜深了,夜氣涼了,乘涼聊天的人散了――畫面表現的正是這些畫不出來的情景。 此外的許多幅都是從現實生活中取材的,畫孩子的特別多。記得有一幅《阿寶赤膊》,兩條胳膊交叉護在胸前,只這么幾筆,就把小女孩的不必要的嬌養表現出來了。還有一幅《花生米不滿足》,後來佩弦談起過,說看了那孩子爭多嫌少的神氣,使他想起了“憊懶的兒時。”其實描寫出內心的“不滿足”的,也只是眼睛眉毛寥寥的幾筆。 此外還有些什麼,我記不清了;當時看畫的還有誰,也記不清了。大家看著牆壁上的畫說各自的看法。有時也發生一些爭辯。子愷謝世後我寫過一首懷念他的詩,有一句“漫畫初探招共酌”,記的就是那一天的事。“共酌”是共同斟酌研討,並不是說在子愷家裡喝了酒。總之,大家都讚賞子愷的畫,並且慫恿他選出一部分來印一冊畫集,那就是一九二五年底出版的《子愷漫畫》。 那一天的歡愉是永遠值得懷念的。子愷的畫開闢了一個新的境界,給了我一種不曾有過的樂趣,這種樂趣超越了形似和神似的鑑賞,而達到相與會心的感受。就拿以詩句為題材的畫來說吧,以前讀這首詩這闋詞的時候,心中也曾泛起過一個朦朧的意境,正是子愷的畫筆所抓住的。而在他,不是什麼朦朧了,他已經用極其簡練的筆墨,把那個意境表現在他的畫幅上了。 從現實生活中取材的那些畫,同樣引起我的共鳴。有些事物我也曾注意過,可是轉眼就忘記了;有些想法我也曾產生過,可是一會兒就丟開,不再去揣摩了。子愷卻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間的感受抓住,經過提煉深化,把它永遠保留在畫幅上,使我看了不得不引起深思。 隔了一年多,子愷的第二本畫集出版了,書名直截了當,就叫《子愷畫集》。記得這第二本全都從現實生活取材,不再有詩句詞句的題材了。當時我想過,這樣也好,詩詞是古代人寫的,畫得再好,終究是古代人的思想感情。“舊瓶”固然可以“裝新酒”,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弄得不好就會落入舊的窠臼。現實生活中可畫的題材多得很,尤其是子愷,他非常善於抓住瞬間的感受,正該從這方面舒展他的才能。 佩弦的意見跟我差不多,他在《子愷畫集》的跋文中說:“本集索性專載生活的速寫,卻覺精彩更多。”他稱讚的《瞻瞻的車》和《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這幾幅都是我非常喜歡的。還有佩弦提到的《東洋和西洋》和《教育》,我也認為非常有意思。《東洋和西洋》畫一個大出喪的行列,開路的扛著“肅靜”“迴避”的行牌,來到十字路口,讓指揮交通的印度巡捕給攔住,橫路上正有汽車開過――東方的和西方的,封建的和殖民地的,在十字路口碰頭了,真是耐人深思的一瞬間啊!《教育》畫的是一個工匠在做泥人,他板著臉,把一團一團泥使勁往模子裡按,按出來的是一式一樣的泥人。介不是還有人在認真地做這個工匠那樣的工作呢?直到現在,還值得我們深刻反省。 第二本畫集裡還有好些幅工整的鋼筆畫。其中的《挑薺菜》《斷線鷂》《賣花女》,曾經引起當時在北京的佩弦對江南的懷念。我想,要是我再看這些幅畫,一定會像佩弦一樣懷念起江南、懷念起兒時來。扉頁上還有一幅鋼筆畫,畫一個蜘蛛網,粘著許多花瓣兒,中央卻坐一個人。扉面背印上兩句古人的詞:“檐外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這樣看來,蜘蛛網中央的人就是子愷自己了。他大概要說明,他畫這些畫,無非為了留住一些剎那間的感受。我連帶想到,近來受了各方面的督促,常常要寫些回憶老朋友的詩文,這就有點像子愷畫在蜘蛛網中央的那個人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日葉聖陶
作者介紹
西洋美術史》 1928,開明
《緣緣堂隨筆》(散文集)1931,開明;增訂本,1957,人文
《子愷小品集》 1933,上海開華書局
《隨筆二十篇》 1934,天馬
《藝術趣味》(散文集)1934,開明
《繪畫與文學》(論文集)1934,開明
《近代藝術綱要》(論文)1934,中華
《車廂社會》(散文集)1935,良友
《藝術叢話》(論文集)1935,良友
《豐子愷創作選》(散文集)1936,上海仿古書店
《藝術漫談》1936,上海人間書屋
《緣緣堂再筆》(散文集)1937,開明
《漫畫阿Q正傳》 1939,開明
《子愷近作散文集》 1941,成都普益圖書館
《藝術修養基礎》(論文集)1941,桂林文化供應社
《畫中有詩》(詩配畫)1943,桂林文光書店
《教師日記》(日記體散文集)1944,重慶崇德書店
《藝術與人生》(論文集)1944.1,桂林民友書店
《古詩新畫》(子愷漫畫全集之一)1945,開明
《兒童相》(子愷漫畫全集之二) l945,開明
《學生相》(子愷漫畫全集之三)1945,開明
《民間相》(子愷漫畫全集之四)1945,開明
《都市相》(子愷漫畫全集之五)1945,開明
《戰時相》(於愷漫畫全集之六)1945,開明
《率真集》(散文集)1946,上海萬葉書店
《小鈔票歷險記》(童話)1947,上海萬葉書店
《子愷漫畫選》 1955.11,人民美術出版社
《子愷漫畫全集》 1962.11,香港嶺南出版社
《緣緣堂集外遺文》 明川編,1979,香港問學社
《豐子愷散文選集》 1982,上海文藝
《緣緣堂隨筆集》 1983,浙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