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吉米(前排中)抑鬱寡言,唯一讓他產生熱情的是表演和運動。
浮世浪子James Dean
“詹姆斯·迪恩一共拍了三部電影。不過,即使他一生只拍一部電影,他依舊是50年代最偉大的男明星。他拍過的電影分別為《伊甸園之東》、《無因的反叛》和《巨人》。光是這些名字就足夠激發出史詩的觀感,而三部影片也確如其名,構成了原子時代青年的英雄
詩篇三部曲,充滿美感和困擾……詹姆斯·迪恩是永恆的鬥爭的化身。或是純真與老練的鬥爭,或是青春與成熟的鬥爭,或是男人與他的形象的鬥爭。但在每個方面,他的鬥爭都如鏡子般觀照出無因的反叛的那一代。他的痛苦在銀幕內外均極度真實,他歡愉的瞬間則少有而珍貴。他成為我們的英雄的原因不在於他的完美,而在於他完美地呈現出了我們這個時代被損壞然而美麗的靈魂……”
——安迪·沃霍
50年代的美國,新一代青年在物質富裕與精神空虛間迷失,懷疑父輩的傳統觀念與道德信條,他們正醞釀著長大成人的裂變,等待叛亂的爆發。他們需要一位新的文化偶像來充當代言人——加里·格蘭特太優雅,亨弗萊·鮑嘉太滄桑,賈利·庫柏、約翰·韋恩這些一身正氣的好萊塢古典英雄只適合他們的中產父母膜拜。
詹姆斯·迪恩頂著一頭蓬鬆的亂髮,叼著香菸,穿著牛仔褲、夾克、T恤衫,拖著猶疑而茫然的步子走進了好萊塢,以一股近乎粗野的原始力量擊中了彷徨的青年敏感的神經:他徘徊在成人社會的邊緣,迷惘地找尋伊甸園的入口,眼底的幽怨折射出涉世的創痛;他以冰冷漠然的目光挑釁刻板世俗,用無因的反抗證明叛逆是青春的原色。或許是第一次,青少年找到了能夠與之認同的偶像,逐漸麻木的生命力被喚醒,他們尋回了一種丟失已久的對自身的信仰與解放。
這種桀驁不馴竟成為深入骨髓的風華,於是電影角色便只是他對自我的詮釋,如鏡像般將他投射到銀幕上。詹姆斯·迪恩在台前幕後保持了驚人的一致,真實的迪恩和那些虛構的角色之間已然沒有界限。生活中的他,同樣拒絕循規蹈矩與妥協退讓,他的狂妄放肆經常令合作者格外頭疼。他幾乎從來不會按時到達攝影棚,讓所有人等得火冒三丈;他喜歡即興發揮,往往使配戲的搭檔手足無措;他極其頑固地堅持自己的意見,毫不退縮地公然反駁導演。有點孩子氣的單純無知,有點年輕氣盛的驕傲自負。
所以詹姆斯·迪恩總是激起極端的感情:與他有過交往的人,不是狂熱地迷戀和崇拜他,就是強烈地痛恨與詛咒他。《伊甸園之東》的女主角朱蒂·哈里斯說他像湯姆·索亞一般頑皮可愛;丹尼斯·霍珀對他懷著無比景仰,“他領先那個時代20年”;而在導演尼古拉斯·雷眼中,他的能力“不能夠與過去或現在的任何演員相比較”。但對於伊利亞·卡贊和喬治·史蒂文森來說,與他一起拍片的經歷簡直是一場噩夢,史蒂文森甚至咬牙切齒地發誓永遠不會再讓迪恩演出他導演的電影。從他還是藉藉無名的龍套演員開始,關於他粗暴無禮、脾氣古怪的指責就沒有停止過。
而這些或冷或熱的評價,對於他來說,其實都不重要。迪恩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不關心別人怎么看待他,甚至可以說,他根本不在乎周圍的任何人。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變成了孤身一人。他不善於與人交際,害怕被傷害,總是很機警地保護自己,最後終於完全退縮到自我的小天地里。初到好萊塢拍《伊甸園之東》時,他隨身攜帶著一把槍,不拍片的時候就不與人說話,常常一個人呆在化妝室里。而到了拍他的最後一部電影《巨人》,他還是會悄悄避開人群,半夜獨自開著吉普去捉野兔。好萊塢浮華的名利場距離他很遠,事實上從未有一個地方能讓他產生歸屬感,也沒有誰能與他保持長久的親密關係。人們說他是雙性戀,流連於一家家同性戀酒吧,把自己放縱在性與酒精的狂歡中。可即便如此,他的眼中依舊流露著落寞,經常突然陷入沉思中,旁若無人地凝神冥想。或許只有表演是他唯一的發泄方式,他把內心深處的悲涼徹底融入了角色中,所以銀幕上他那孤獨的眼神令人心碎,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這便不奇怪為什麼傳言說他有潛在的死亡衝動,因為一直以來他都太寂寞,太絕望。他很喜歡引用這樣一句電影台詞:“生亦放縱,死亦匆匆,唯留青春遺容。”他真的如願以償:死亡,是他這一生中最成功的演出,青春被永恆定格,生命被升華為一個不老的傳說。當年跟著他憤世嫉俗的那一代青年早已老去,而詹姆斯·迪恩,時光沒能風蝕他英俊的臉,稜角分明的線條里仍然飽含決絕,或許是拒絕結束叛逆,固執地對抗著成人世界。青春殘酷物語還會一次次地在每一代人身上反覆重演,於是他也伴著一代代人走過年少輕狂的飛揚歲月。他以反叛奏響了一個時代的序曲,當那個時代結束後,他仍然是屹立不倒的偶像。
俄狄浦斯的憂傷
吉米(詹姆斯·迪恩的暱稱)1931年出生在印第安納州的一個小鎮上,4歲時全家遷到加州。小時候的他就長得如瓷娃娃般精緻。在母親的影響下,這個敏感的孩子對藝術和詩歌感興趣。母親帶著吉米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劇場,他們用洋娃娃當演員,上演自己編織的童話故事。這是他童年最快樂的時光,然而美好的日子卻是如此短暫。吉米8歲時,母親患上了癌症。當父親把這個不幸的訊息告訴他時,他一言不發,只是瞪著一雙眼睛默默地看著父親。
吉米一生都在尋找母親的替代者,從他的親戚、老師、情人,直到電影中的角色,但這種缺失永遠無法填補。其實沒人知道他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他的愛和痛苦已經完全將那模糊的記憶美化了,或許他愛的不過是一個自己虛構的人。無論如何,他感到被遺棄了。
背負累累債務的父親無力撫養他,只能把他送回老家由姐姐代為照顧。儘管姑姑一家視吉米如親生子,儘管他在印第安納的農場上度過了田園牧歌般的少年時代,但這個孤僻的孩子並不合群,他被視作外來者,始終無法融入當地同齡人的團體中。在學校,沉默寡言的吉米也很少能得到老師的理解,他開始對一切採取冷漠的態度。能讓他產生熱情的是表演和運動,他通過演出來表達自己,而為了打籃球,他打碎了十多副眼鏡。到了高中畢業時,他的戲劇演出和朗誦已經小有名氣。這個戴著厚厚鏡片、一身稚氣的羞澀男孩決定去加州、去好萊塢尋夢。
夢旅人的流浪
吉米來到加州投奔父親,多年的分離已使他們如同陌路人般疏遠。雖然在父親的反對下,他沒能主修表演,但他還是盡其所能地選讀了各種戲劇課程。吉米逐漸嶄露頭角,開始在校園戲劇中挑起大梁。但是和大多數懷抱希望來好萊塢闖天下的年輕人一樣,他很難在這裡找到立足之地,偶爾幾個廣告和電視劇場的小角色顯然不能滿足他的雄心壯志。更多的時候他找不到工作,情緒就會變得越加消沉低落,他不斷夢見自己正在死去。正當他感到前途黯然無望時,一位朋友向他介紹了紐約的演員工作室,那裡採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方法論”訓練演員,會聚了一批熱愛表演藝術的年輕人。心馳神往之下,吉米打點行裝,懷著憧憬踏上去紐約的征途。
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曼哈頓,吉米再次被強烈的孤獨感所包圍,這段日子對於吉米來說,格外難熬。他乾過收銀員、售票員、服務生等各種工作,但仍然連續幾天吃不上飯。他把錢都花在電影院裡,躲在銀幕世界中尋求庇護。
同時他開始嘗試按方法論來重塑自我,隨時隨地的偷師學習,在街道上觀察人群,模仿各種言行舉止、神態表情。在短短的時間內,他發生了質的改變,不再是那個鄉村男孩,而成為了演員詹姆斯·迪恩。終於他通過層層篩選,進入了夢想中的演員工作室,50年代這家機構因培養出馬龍·白蘭度、瑪麗蓮·夢露而名噪一時。吉米很快發現工作室的教學形式並不適合他,當他的表演被一群學生、老師七嘴八舌地分析評論時,他感到自己像一隻被放在手術台上進行解剖實驗的兔子。大多數時候,他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
紐約繁榮的電視業為吉米提供了成長的沃土,在快節奏的拍攝過程中,他迅速完善著自己的表演風格,他的臉、身體、動作都成為展現個性的一部分。
堅毅的額頭,微蹙的雙眉,眼神深邃,沉積著飽受折磨的抑鬱,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憂傷的脆弱與野獸般的強悍如此和諧地並存在他身上。
這時候,他不僅漸漸在螢屏上爭取到位置,還以出色的舞台演出吸引了好萊塢的關注——正在為《伊甸園之東》選角的伊利亞·卡贊發現這顆新星,把他帶回了洛杉磯。吉米的夢想終於開始揚帆啟航。
疾速青春的飛越
吉米的第二次好萊塢之旅要順利多了,仿佛是一夜之間,他成為比弗利山最閃亮的新星。他不但擁有鋒芒畢露的才華,也獲得了最適合他的角色。他的三部電影好像都是為他量身訂做一般,每每讓人驚嘆他簡直是因那個角色而生。吉米總是最深切地認同於自己的角色,這種投入達到了人戲不分的境地,無論是《伊甸園之東》里對父親的愛恨交織,抑或《無因的反叛》中渴望成人、遭到排斥的慘綠少年,皆是他本人生活的寫照。
當他的個人魅力與角色魅力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一起時,全美國為他瘋狂,少男們在喝彩,少女們在尖叫。他既是男孩,又是男人;他既溫柔又暴烈,既纖細又頑強;他既驕橫跋扈,又軟弱無力。他創造了一種新的性感模式,用帶著幾分邪氣的危險眼神挑逗鏡頭,誘惑世界。
吉米知道好萊塢需要一個壞痞子,無論他怎么使壞總能像被溺愛的孩子般得到寬恕,所以他肆無忌憚地放任著,刻意強化自己的不羈形象,遊戲般捉弄為他痴迷的公眾。但他討厭被人擺布,當電影公司為了製造花邊新聞安排女明星故作親昵地陪伴他出席晚會時,他感到局促不安,根本無法擠出一點微笑。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遊走中,他越來越失落。
吉米從賽車中尋找慰藉,“只有在這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完整的。”他迷戀速度,在加速過程中他能夠找回自我。他不是依靠技術去贏得比賽,而是憑著一股拿生命賭博的冒險精神去挑戰死亡。難道他真的身不由己地聽從死神的召喚?1955年9月30日,他終於掙脫一切羈絆,駕駛一輛保時捷直接沖向了死神。
馬龍·白蘭度與迪恩
很多人都說詹姆斯·迪恩是靠模仿馬龍·白蘭度而出名,儘管迪恩並未公開承認,但他私下裡確實異常仰慕白蘭度。
拍攝《伊甸園之東》時,伊利亞·卡贊把迪恩介紹給白蘭度,當時迪恩正竭力臨摹他的表演方式乃至生活作風。白蘭度回憶起那次見面,他清晰地感到迪恩正在經歷他所體驗過的惶恐不安,——站在好萊塢花花世界的門坎上不知所措。
迪恩一直想親近白蘭度,真誠地希望得到友誼。他打過幾次電話,有時候白蘭度會簡單地和他聊幾句,有時候就乾脆打開錄答機,聽著迪恩在電話那頭緊張地留下口訊,不說話,也不回電。敏感的迪恩受到了傷害,白蘭度也察覺到這一點,但他始終保持著距離。
在一次晚會上,白蘭度看到這個男孩衝進來,像個瘋子一樣把夾克脫下揉上一團扔在地上,白蘭度覺得有些惱火,他把迪恩拉到一邊狠狠教訓了一通,最後將一位心理醫生的名字塞給了迪恩。
或許迪恩比白蘭度更忠實於自我,死亡把他鑄造為傳奇,而活下來的白蘭度卻最多只能成為經典。
伊莉莎白·泰勒與迪恩
在拍攝《巨人》時,泰勒已是好萊塢萬眾矚目的女皇,相比之下,迪恩只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影片剛開拍時,她嫉妒迪恩無法掩蓋的光彩搶盡了她的風頭,抱怨迪恩為了施展他的方法派表演常常擅自中斷排練,覺得這個野小子冷酷粗魯,極其自私。
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卻多少改變了她的消極看法。事實上,迪恩為自己能與泰勒演對手戲感到異常緊張,他幾乎完全無法鬆弛下來進入狀態。他們排演了一遍又一遍,但迪恩還是表情僵硬。突然,他停了下來,走出幾步,在眾目睽睽之下拉開褲子撒尿。沒人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當人們目瞪口呆時,他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平靜地說:“好了,開拍吧!”這一次他們順利通過了。
據迪恩後來解釋,當時他實在太緊張以至於難以釋放潛意識中的能量。就在那一刻他認為自己如果能做出那樣的舉動,也有勇氣在攝影機前完成任何表演。而正是這種不可思議的鹵莽行為勾起了泰勒的好奇心,她開始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這個異端分子。
隨著拍攝的進行,泰勒和迪恩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他們吃晚飯時會坐在一起,甚至在晚上神秘地消失。泰勒還送了一隻小貓給迪恩。後來她承認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友誼。他們曾經聊天到半夜,聽迪恩講述他的過去,他的母親。但是第二天,迪恩又會變得非常冷淡,甚至有意躲避——他害怕暴露自己。這讓泰勒感到不可理喻。
無論如何,在聽到迪恩死訊的那一天,泰勒確實崩潰了,不停地哭泣。幾天后,她因發燒和失聲被送進醫院,卻沒有一位醫生能診斷出她的病症。
他既是男孩,又是男人;他既溫柔又暴烈,既纖細又頑強;他既驕橫跋扈,又軟弱無力。他創造了一種新的性感模式,用帶著幾分邪氣的危險眼神挑逗鏡頭,誘惑世界。
詹姆斯·迪恩一生只拍攝了三部電影,即便他一生只拍一部,他依舊是1950年代最偉大的男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