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báo diàn ㄅㄠˊ ㄉㄧㄢˋ 薄奠
原文
上篇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後,我因為天氣太好,坐在家裡覺得悶不過,吃過了較遲的午飯,帶了幾個零用錢,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顏色的確與南方的蒼穹不同。在南方無論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總有一樓薄薄的纖雲飛著,並且天空的藍色,總帶著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睛空卻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對天注視一會,身上好像能生出兩翼翅膀來,就要一揚一擺的飛上空中去的樣子。這可是單指不起風的時候而講,若一起風,則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睜不開,更說不到睛空的顏色如何了。 那一天的午後,空氣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憐。我在街上夾在那些快樂的北京人士中間,披了一身和暖的陽光,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前門外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踏進了一家賣燈籠的店裡,買了幾張奇妙的小畫,重新回上大街緩步的時候,我忽而聽出了一陣中國戲園特有的那種原始的鑼鼓聲音來。我的兩隻腳就受了這聲音的牽引,自然而然地踏了進去。聽戲聽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嗚嗚的大風,戲園的屋頂也有些兒搖動。戲散之後,推來讓去的走出戲園,撲面就來一陣風沙。我眼睛閉了一忽,走上大街來僱車,車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規矩折價。那時候天雖則還沒有黑,但因為風沙飛滿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經現出了黃昏前的急景。店家的電燈,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車馬車洋車擠塞在一處。一種車鈴聲叫喚聲,並不知從何處來的許多雜音,盡在那裡奏錯亂的交響樂。大約是因為夜宴的時刻逼近,車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會,奇裝的女子想來是去陪席的。
一則因為大風,二則因為正是一天中間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時刻,所以我僱車竟雇不著,一直的走到了前門大街。為了上舉的兩種原因,洋車夫強索昂價,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錢花完,袋裡只有四五十枚銅子,不能應他們的要求,所以就下了決心,想一直走到西單牌樓再僱車回家。走下了正陽橋邊的步道,被一輛南行的汽車噴滿了一身灰土,我的決心,又動搖起來,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著的一輛洋車問了一句,“噯!四十枚拉巡捕廳兒胡同拉不拉?”那車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點了點頭說:
“坐上罷,先生!”
坐上了車,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風沙,竟打不上我的臉來,我知道那時候起的是南風了。我不坐洋車則已,若坐洋車的時候,總愛和洋車夫談閒話,想以我的言語來緩和他的勞動之苦;因為平時我們走路,若有一個朋友和我們閒談著走,覺得不費力些。我從自己的這種經驗著想,老是在實行淺薄的社會主義,一邊高踞在車上,一邊向前面和牛馬一樣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談些無頭無尾的話。這一天,我本來不想開口的,但看看他的彎曲的背脊,聽聽他嘿嘿的急喘,終覺得心裡難受,所以輕輕的對他說: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罷,你是哪兒的車?”
“我是巡捕廳胡同西口兒的車。”
“你在哪兒住家嚇?”
“就在那南順城街的北口,巡捕廳胡同的拐角兒上。”
“老天爺不知怎么的,每天刮這么大的風。”
“是啊!我們拉車的也苦,你們坐車的老爺們也不快活,這樣的大風天氣,真真是招怪嚇!”
這樣的一路講,一路被他拉到寄住的寓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下車之後,我數銅子給他,他卻和我說起客氣話來,他一邊拿出了一條黑黝黝的手巾來擦頭上身上的汗,一邊笑著說:
“您帶著罷,我們是街坊,還拿錢么?”
被他這樣的一說,我倒覺得難為情了,所以雖只應該給他四十枚桐子的,而到這時候卻不得不把盡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銅子都給他。他道了謝,拉著空車在灰黑的道上向西邊他的家裡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裡卻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遠遠的聞聲就跑出來接他。把車斗里的銅子拿出,將車交還了車行,他回到自己屋裡打一盆水洗洗手臉,吸幾口煙,就可在洋燈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興致,大約還要喝一二個銅子的白乾。喝了微醉,講些東西南北的廢話,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鑽進被去酣睡。這種酣睡,大約是他們勞動階級的唯一的享樂。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傷感病又發了。
“啊啊!可憐我兩年來沒有睡過一個整整的夜!這倒還可以說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遠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為了什麼,不能和我在一處享受吃苦呢?難道我們是應該永遠隔離的么!難道這也是病么?……總之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養活妻子。啊啊,你這車夫,你這向我道謝,被我憐憫的車夫,我不如你嚇,我不如你!”
我在門口灰暗的空氣里呆呆的立了一會,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覺的心酸起來,紅潤的眼睛,被我所依賴的主人看見,是大不好的,因此我就復從門口走了下來,遠遠的跟那洋車走了一段。跟它轉了彎,看那車夫進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間破舊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則門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來吃晚飯。
自從這一回後,我和他的洋車,竟有了緣分,接連的坐了它好幾次。他和我漸漸的熟起來了。
中篇
平則門外,有一道城河。河道雖比不上朝陽門外的運河那么寬,但春秋雨霽,綠水粼粼,也盡可以浮著錦帆,乘風南下。兩岸的垂楊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間,也大有板渚隨堤的風味。河邊隙地,長成一片綠蕪,晚來時候,老有閒人在那裡調鷹放馬。太陽將落末落之際,站在這城河中間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門的城樓,似煙似霧的,溶化成金碧的顏色,飄揚在兩岸垂楊夾著的河水高頭。春秋佳日,向晚的時候,你若一個人上城河邊上來走走,好像是在看後期印象派的風景畫,幾乎能使你忘記是身在紅塵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數不盡的諸峰,又如笑如眠,帶著紫蒼的暮色,靜躺在綠蔭起伏的春野西邊;你若叫它一聲,好像是這些遠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邊來的樣子。西直門外有幾處養鵝鴨的莊園,所以每天午後,城河裡老有一對一對的白鵝在那裡游泳。夕陽最後的殘照,從楊柳蔭中透出一兩條光線來,射在這些浮動的白鵝背上時,愈能顯得這幅風景的活潑鮮靈,別饒風致。我一個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裡,衷心鬱郁,老感著無聊。無聊之極,不是從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戲園茶樓,娼寮酒館,去夾在許多快樂的同類中間,忘卻我自家的存在,和他們一樣的學習醉生夢死,便獨自一個跑出平則門外,去享受這本地的風光。玉泉山的幽靜,大覺寺的深邃,並不是對我沒有魔力,不過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窮的我,斷沒有餘錢,去領略它們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後,我又無端感著了一種悲憤,本想上城南的快樂地方,去尋些安慰的,但袋裡連幾個車錢也沒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則門外,去坐在楊柳蔭中,儘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氣。我守著西天的顏色,從濃藍變成了淡紫,一忽兒,天的四周圍又染得深紅了,遠遠的法國教會堂的屋頂和許多綠樹梢頭,剎那間返射了一陣赤赭的殘光,又一忽兒空氣就變得澄蒼靜肅,視野內招喚我注意的物體,什麼也沒有了。四周的物影,漸漸散亂起來,我也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無意識地滴了幾滴眼淚,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緩慢,好像在夢裡遊行似的,走回家來。進平則門往南一拐,就是南順城街,南順城街路東的第一條胡同便是巡捕廳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是進胡同的時候,忽而從角上的一間破屋裡漏出幾聲大聲來。這聲音我覺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點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馬上就記起那個身材瘦長,臉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車夫來。我站住靜聽了一會,聽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過他許多次數的車,他的脾氣是很好的,所以聽到他在和人拌嘴,心裡倒很覺得奇怪。看他的樣子,好像有五十多歲的光景,但他自己說今年只有四十二歲。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過你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卻總來回答你一句兩句。他身材本來很高,但是不曉是因為社會的壓迫呢,還是因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卻是彎著,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臉上浮著的一種謹慎的勞動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來,他好像是在默想他的被社會虐待的存在是應該的樣子,又好像在這沉默的忍苦中間,在表示他的無限的反抗,和不斷的掙扎的樣子。總之,他那一種沉默忍受的態度,使人家見了便能生出無限的感慨來。況且是和他社會的地位相去無幾,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車,和他談話的時候,總要感著一種抑鬱不平的氣,橫上心來;而這種抑鬱不平之氣,他也無處去發泄,我也無處去發泄,只好默默的悶受著,即使悶受不過,最多亦只能向天長嘯一聲。有一天我在前門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識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弦月上升的時刻了。
我從韓家潭僱車僱到西單牌樓,在西單牌樓換車的時候,又遇見了他。半夜酒醒,從灰白死寂,除了一乘兩乘汽車飛過攪起一陣灰來,此外別無動靜的長街上,慢慢被拖回家來。這種悲哀的情調,已盡夠我消受的了,況又遇著了他,一路上聽了他許多不堪再聽的話……他說這個年頭兒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說洋車價漲了一個兩個銅子,而煤米油鹽,都要各漲一倍。他說洋車出租的東家,真會挑剔,一根骨子彎了一點,一個小釘不見了,就要賠很多錢。他說他一天到晚拉車,拉來的幾個錢還不夠供洋車租主的絞榨,皮帶破了,弓子彎了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說他的女人不會治家,老要白花錢。他說他的大小孩今年八歲,二小孩今年三歲了。……我默默的坐在車上,看看天上慘澹的星月,經過了幾條灰黑靜寂的狹巷,細聽著他的一條條的訴說,覺得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個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車來,同他抱頭痛哭一場,但是我著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長衫,和盤在腦里的一堆教育的繩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縛住了。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心裡就存了一種怕與他相見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見了半個多月。這一天日暮,我自平則門走回家來,聽了他在和人吵鬧的聲音,心裡竟起了一種自責的心思,好像是不應該躲避開這個可憐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樣子。我靜聽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鬧的對手,是他的女人。一時心情被他的悲慘的聲音所挑動 ,我竟不待回思,一腳就踏進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屋,只有一間小屋,小屋的一半,卻被一個大炕占據了去。在外邊天色雖還沒有十分暗黑,但在他矮小的屋內,卻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體來了。他一手插在腰裡,一手指著炕上縮成一堆,坐在那裡的一個婦人,一聲兩聲的在那裡數罵。兩個小孩爬在炕的裡邊。我一進去時,只見他自家一個站著的背影,他的人和小孩都看不出來。後來招呼了他,向他手指著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個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裡經慣了,重複看出了他的兩個小孩。我進去叫了他一聲,問他為什麼要這樣的動氣,他就把手一指,指著炕沿上的那女人說:“這臭東西把我辛辛苦苦積下來的三塊多錢,一下子就花完了,去買了這些捆屍體的布來。……”說著他用腳一踢,地上果然滾了一包白色的布出來。他一邊向我問了寒暄話,一邊就蹙緊了眉頭說:“我的心思,她們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要積這幾塊錢乾什麼?我不過想自家去買一輛舊車來拉,可以免掉那車行的租錢呀!天氣熱了,我們窮人,就是光著脊肋兒,也有什麼要緊?她卻要去買這些白洋布來做衣服。你說可氣不可氣啊?”這聽了這一段話,心裡雖則也為他難愛,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說: “做衣服倒也是要緊的,積幾個錢,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須忍耐著,三四塊錢是不難再積起來的。”我說完了話,忽而在沉沉的靜寂中,從炕沿上聽出了幾聲暗泣的聲音來。這時候我若袋裡有錢,一定要全部拿出來給他,請他息怒。但是我身邊一摸,卻摸不出一個銅銀的貨幣。呆呆的站著,心裡打算了一會,我覺得終究沒有方法好想。正在著惱的時候,我裡邊小褂袋裡唧唧響著的一個銀表的針步聲,忽而敲動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時,當面把這銀表拿出來給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遲疑了一會,我想出一個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來;和他講著些慰勸他的話,一邊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順手把表擱在一張半破的桌上。隨後又和他交換了幾句言語,我就走出來了。我出到了門處,走進胡同,心裡感得的一種沉悶,比午後上城外去的時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無能力,太沒有勇氣。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幾顆星來。第二天的早晨,我剛起床,正在那裡刷牙漱口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打門,出去一看,就看見他拉著車站在門口。他問了我一聲好,手向車斗里一摸,就把那個表拿出來,問我說:“先生,這是你的罷?你昨晚上掉下的罷?”我聽了臉上紅了一紅。馬上就說:“這不是我的,我並沒有掉表。”他連說了幾聲奇怪,把那表的來歷說了一陣,見我堅不肯認,就也沒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著空車向東走了。
下篇
夏至以後,北京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我因為一天晚上,沒有蓋被睡覺,惹了一場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禮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後第三天的午後,我看看久雨新霽,天氣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門去。因為這是病後第一次的出門,所以出了門就走往西邊,依舊想到我平時所愛的平則門外的河邊邊去閒行。走過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時候,我只看見門口立了一群人,在那裡看熱鬧。屋內有人在低聲啜泣。我以為那拉車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鬧了,所以也就走了過去,去看熱鬧,一邊我心裡卻暗暗的想著:“今天若他們再因金錢而爭吵,我卻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因為那時候我家裡寄出來為作醫藥費的錢還沒有用完,皮包里還有幾張五元錢的鈔票收藏在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裡並沒有拉車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個小一點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親的腳跟前,也在陪著她哭。看了一會,我終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為什麼要哭。和我一塊兒站著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裡嘆息,有的也拿來出手巾來在擦眼淚說:“可憐哪,可憐哪!”我向一個立在我旁邊的中年婦人問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幾天在南下窪的大水裡淹死了。死了之後,她還不曉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車的同伴認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來告訴她。她和她的兩個兒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橫街南邊的屍場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陣。後來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個水池裡自盡過一次,經她兒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費了許多氣力,才把她撈救上來。過了一會,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錢把她的男人埋葬完畢,且給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銅子,方送她回來。回來之後,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我聽了這一番訊息,看了這一場光景,心裡只是難受。同一兩個月前頭,半夜從前門回來,坐在她男人的車上,聽他的訴說時一樣,覺得這些光景,決不是她一個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憐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樣大的兒女,也覺得眼睛裡熱起來癢起來了。我心理正在難受,忽而從人叢里擠來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赤足袒胸地跑了進來。他小手裡拿了幾個銅子躡手躡腳的對她說: “媽,你瞧,這是人家給我的。”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只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裡。我看看周圍的人數少了,就也踏也進去問她說:“你還認得我么?”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復伏倒頭在哀哀地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著,眼睛看見他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的在抽動。我這樣的靜立了三五分鐘,門外又忽擠出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你們看什麼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裡哭,你們有什麼好看?”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裡發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上了。喀丹一響,屋裡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像也為這變化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我乘此機會,就勸他說:“看養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沒有不為你出力的。”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我……我……別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方法,就從袋裡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罷!”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我……我們……是不要錢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是……但是這心愿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定一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他罷!”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裡愈覺得難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你別哭了罷!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後來直到四牌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二天之後,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門內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車上只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後面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不過,心裡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嚨向著那著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的叫罵著說: “ 豬狗!畜生!你們看什麼?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麼?”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