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與《鏡聽》一樣,同是寫科舉下的人情冷暖。《鏡聽》是小小說,短小精幹,寫家庭,僅選取次婦一人最典型的情節做特寫便戛然而止。本篇是短篇小說,寫的是家族,人物眾多,濃彩重抹,如評論家馮鎮巒所說:“此篇寫炎涼世態,淺薄人情,寫到十分,令人啼笑不得。”如果打個比喻,《鏡聽》是小品,《胡四娘》則是戲劇。《鏡聽》最精彩的情節是“次婦力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胡四娘》最精彩的段落是“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眾見其靡所短長,稍就安帖,於是爭把盞酌四娘”。場面顯然比《鏡聽》更加開闊,可謂寫盡人間醜態。
小說最後為了突出程孝思和胡四娘不忘親情,寫其“凡遇鄉黨厄急,罔不極力”,施手救援身負人命官司的二郎,情節是作者作為正面行為加以褒揚的。但它顯然與社會的公正相左,與蒲松齡的司法吏治理想相左,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人情大於法理的劣根性,即使蒲松齡也不例外。
原文
程孝思,劍南人[1]。少惠,能文。父母俱早喪,家赤貧,無衣食業,求傭為胡銀台司筆札。胡公試使文,大悅之,曰:“此不長貧,可妻也。”銀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論親於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2],母早亡,笄年未字[3],遂贅程[4]。或非笑之,以為惛髦之亂命[5],而公弗之顧也。除館館生[6],供備豐隆。群公子鄙不與同食,婢僕鹹揶揄焉。生默默不較短長,研讀甚苦。眾從旁厭譏之,程讀弗輟;群又以鳴鉦鍠聒其側[7],程攜捲去,讀於閨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貴賤,遍觀之,都無諛詞;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貴人也!”及贅程,諸姊妹皆呼之“貴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聞之。漸至婢媼,亦率相呼。四娘有婢名桂兒,意頗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聞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8]!”桂兒怒而言曰:“到爾時,恐不捨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桂兒益恚,擊掌為誓曰:“管教兩丁盲也[9]!”二姊忿其語侵,立批之[10]。桂兒號嘩。夫人聞知,即亦無所可否,但微哂焉。桂兒噪訴四娘。四娘方績,不怒亦不言,績自若[11]。會公初度[12],諸婿皆至,壽儀充庭[13]。大婦嘲四娘曰:“汝家祝儀何物?”二婦曰:“兩肩荷一口[14]!”四娘坦然,殊無慚怍。人見其事事類痴,愈益狎之[15]。獨有公愛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恆禮重四娘[16],往往相顧恤[17]。每謂三娘曰:“四娘內慧外朴[18],聰明渾而不露[19],諸婢子皆在其包羅中,而不自知。況程郎晝夜攻苦,夫豈久為人下者?汝勿效尤[20],宜善之,他日好相見也。”故三娘每歸寧,輒加意相歡。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21]。明年,學使科試士[22],而公適薨[23],程縗哀如子[24],未得與試。既離苫塊[25],四娘贈以金,使趨入遺才籍[26]。囑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萬分不可矣!倘能吐氣,庶回時尚有家耳。”臨別,李氏、三娘賂遺優厚[27]。程入闈,砥志研思[28],以求必售。無何,放榜,竟被黜。願乖氣結,難於旋里,幸囊資小泰[29],攜捲入都。時妻黨多任京秩[30],恐見誚訕,乃易舊名,詭托里居,求潛身於大人之門。東海李蘭台見而器之[31],收諸幕中,資以膏火[32],為之納貢[33],使應順天舉;連戰皆捷[34],授庶吉士[35]。自乃實言其故。李公假千金,先使紀綱赴劍南,為之治第。時胡大郎以父亡空匱,貨其沃墅,因購焉。既成,然後貸輿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後,有郵報者[36],舉宅皆惡聞之;又審其名字不符,叱去之。適三郎完婚,戚眷登堂為餪[37],姊妹諸姑鹹在,惟四娘不見招於兄嫂。忽一人馳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發視,相顧失色。筵中諸眷客,始請見四娘。姊妹惴惴,惟恐四娘銜恨不至。無何,翩然竟來[38]。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雜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39]。眾見其靡所短長[40],稍就安帖,於是爭把盞酌四娘。方宴笑間,門外啼號甚急,群致怪問。俄見春香奔入,面血沾染。共詰之,哭不能對。二娘呵之,始泣曰:“桂兒逼索眼睛,非解脫,幾抉去矣!”二娘大慚,汗粉交下。四娘漠然[41]。合坐寂無一語,各始告別。四娘盛妝,獨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門登車而去。眾始知買墅者,即程也。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闕。夫人及諸郎各以婢僕、器具相贈遺,四娘一無所受;惟李夫人贈一婢,受之。居無何,程假歸展墓[42],車馬扈從如雲。詣岳家,禮公柩,次參李夫人。諸郎衣冠既竟[43],已升輿矣[44]。胡公歿,群公子日競資財,柩之弗顧。數年,靈寢漏敗[45],漸將以華屋作山丘矣[46]。程睹之悲,竟不謀於諸郎,刻期營葬,事事盡禮。殯日,冠蓋相屬[47],里中鹹嘉嘆焉。
程十餘年曆秩清顯[48],凡遇鄉黨厄急[49],罔不極力。二郎適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50],為程同譜[51],風規甚烈[52]。大郎浼婦翁王觀察函致之[53],殊無裁答[54],益懼。欲往求妹,而自覺無顏,乃持李夫人手書往。至都,不敢遽進,覷程入朝,而後詣之。冀四娘念手足之義,而忘睚眥之嫌[55]。閽人既通,即有舊媼出,導入廳事,具酒饌,亦頗草草。食畢,四娘出,顏色溫霧[56],問:“大哥人事大忙,萬里何暇枉顧?”大郎五體投地[57],泣述所來。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復爾爾?妹子一女流,幾曾見嗚嗚向人?”大郎乃出李夫人書。四娘曰:“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58],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大郎無詞,但顧哀之。四娘作色曰:“我以為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59]?”拂袖逕入。大郎慚憤而出。歸家詳述,大小無不詬詈;李夫人亦謂其忍。逾數日,二郎釋放寧家。眾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謗也。俄而四娘遣價候李夫人[60]。喚入,仆陳金幣,言:“夫人為二舅事,遣發甚急,未遑字覆[61]。聊寄微儀,以代函信。”眾始知二郎之歸,乃程力也。後三娘家漸貧,程施報逾於常格。又以李夫人無子,迎養若母焉[62]。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1]劍南:唐置劍南道,轄四川劍閣以南廣大地區,治所在令四川成都。
[2]孽出:庶出;妾生。
[3]笄年未字:年已及笄,尚未許人。
[4]贅程:招程孝思為贅婿。舊時男子就婚於女家叫“入贅”。
[5]惛髦:同“昏耄”,年老神志不清。亂命:本指病危昏迷時所留下的遺命,後泛指荒謬無理的命令。
[6]除館館生:整理館舍,讓程生居住。後一“館”字作動詞。
[7]鳴鉦(zhēng征):猶言敲鑼。鉦,古打擊樂器,形似鍾,有長柄可執,口向上。鍠聒:鍠鍠地吵鬧。鍠,鐘鼓聲。聒,嘈雜。
[8]抉(jué決):挖掉。眸子:眼珠。
[9]兩丁:兩個。指春香及二姊兩人。
[10]批:手擊,打耳光。
[11]績:捻麻線。
[12]初度:生日。
[13]壽儀:祝壽的禮物。
[14]兩肩荷一口:意謂只送來一張嘴。諷刺其貧窮不送壽禮而白吃白喝
[15]愈益狎之:更加輕侮她。狎,輕侮。
[16]禮重:敬重;以禮相待。
[17]顧恤:照顧體恤。
[18]內慧外朴:內心聰明而外表樸鈍。
[19]渾而不露:渾厚不露鋒芒。
[20]效尤:學人壞樣。效,仿效。尤,過錯。
[21]入邑庠:進縣學,別稱“入泮”。
[22]科試:也稱“科考”,清代每屆鄉試前,各省學政巡迴舉行考試,選拔優秀生員參加鄉試。
[23]薨(hōng烘):周代諸侯死,叫“薨”;唐代二品以上官員死,也稱“薨”。後來則用以恭維有地位的官員之死。
[24]縗(cuī崔)哀如子:著重孝服,哀痛哭泣,如同親生兒子。縗,最重的喪服,用麻布製成,披於胸前。
[25]既離苫(shān刪)塊:指居喪期滿。苫塊,“寢苫枕塊”的略語。苫,草荐。塊,土塊。古禮,居親喪時,以草荐為席,以土塊為枕。
[26]入遺才籍:指參加錄科考試,以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清代科舉制度,生員因故未參加科試者,在科考完畢後可集中在省城舉行一次補考。這種考試叫“錄科”,也稱“遺才”試。考試合格者冊送參加鄉試。這種名冊稱“遺才籍”。
[27]賂遺(wèi位):贈送財物。
[28]砥志研思:深思熟慮,指用心為文。砥和研,都是細緻琢磨的意思。
[29]小泰:比較充足。泰,侈,豐足。
[30]妻黨:妻方的家族。任京秩:做京官。秩,官吏的職位或品級。
[31]蘭台:御史。東漢時稱御史台為蘭台寺,後世因以“蘭台”作為御史的代稱。
[32]膏火:燈油;代指學習費用。
[33]納貢:明清時代,準許向政府納資,捐得國子監監生的資格。由普通身份納捐的監生稱“例監”,由生員納捐的稱“納貢”。納貢者有資格參加鄉試。
[34]連戰皆捷:指考選舉人的鄉試及次年考選進士的會試、殿試,都。勝利通過;即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
[35]庶吉士:官名,明初置,永樂時隸屬於“翰林院”,以進士擅長文學及書法者充任。清代於翰林院設庶常館,進士殿試後,朝考前列者得選用為庶吉土。三年後再經考試,根據戍績另授官職。
[36]郵報:傳送喜信。郵,寄遞。
[37]為餪(nuǎn暖):也稱“餪女”,舊時女兒嫁後三日,母家饋送食物。
[38]翩然竟來:竟然大方、爽快地來了。翩然,輕盈瀟灑的樣子。
[39]凝重:莊重。
[40]靡所短長:無所計較。靡,無。
[41]漠然:淡漠,若無其事。
[42]展墓:掃墓。
[43]衣冠既竟:穿戴完畢。指換上冠服,準備出迎。
[44]升輿:上轎。升,登上。
[45]靈寢:寄放靈柩的內堂。古時往往停柩屋內,擇吉待葬。
[46]以華屋做山丘:意謂臨時寄放靈柩的內堂,將毀敗成為埋葬靈柩的荒丘。華屋,華麗房屋,活人所居的地方。山丘,死人埋葬的地方。曹植《箜篌引》:“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此化用其意。
[47]冠蓋相屬:指弔唁的官員接連不斷。冠蓋,官員的冠服和車蓋,用作仕宦的代稱。相屬,連續不斷。
[48]歷秩清顯:歷任清貴的要職。秩,職。清顯,指官位顯貴、政事不繁。
[49]鄉黨:指鄉里。厄急:急難。
[50]直指巡方者:受命為巡按御史的這位官員。直指,官名,漢時設直指使,衣繡衣,出巡地方,有權誅殺不法官員,審判大獄,又稱繡衣直指。
[51]同譜:同宗。譜,記述宗族世系的譜牒。又,同時進士及第者稱“同蘭譜”。
[52]風規甚烈:執法甚嚴。風規,風教法規。烈,剛正。
[53]觀察:觀察使。
[54]裁答:裁箋作復,指回信。
[55]睚眥之嫌:小的怨仇。睚眥,怒目而視,見《續黃梁》注。嫌,仇怨。
[56]溫霽:喻臉色溫和。霽,天氣晴朗。
[57]五體投地:雙膝、雙肘及頭額著地。本是佛教最敬重的禮節,這裡指伏地磕頭。
[58]天人:天上的人。此嘲諷曾依恃高門,欺侮四娘夫婦的嫂子們。
[59]以大訟求貴人:因為吃了大官司而求助於貴人。當初胡家曾以“貴人”嘲笑四娘,此時四娘自稱“貴人”,有反譏之意。
[60]價(jiè介):送信、傳話的僕人。
[61]未遑字覆:來不及寫回信。
[62]“又以李夫人”二句: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又迎李夫人,如子迎養若母焉”。
譯文
程孝思,是四川人,自小聰明,能寫文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家裡非常貧困,無衣無食,只好求胡銀台僱傭他乾點文書差事。胡銀台試著讓程生寫了篇文章,看了後非常高興,說:“這人不會長久貧困,可以把女兒許給他。”胡銀台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都是還在懷抱中時就跟大戶人家訂了親的。只有小女兒四娘,是妾生的,母親早就死了,十五歲了還沒訂親。胡銀台就把四娘許給了程生,招贅他為女婿。有人譏笑胡銀台,認為他老糊塗了,胡亂許親。胡銀台毫不理會,打掃了房子,讓程生住下,飯食、衣服都優厚周到地供給。公子們鄙視程生,不願和他同吃,連僕人、奴婢們也常常挪揄程生。程生默默地忍受著,毫不計較,只是刻苦攻讀。眾人在一邊故意厭惡地諷刺他,程生照舊讀書,停也不停;那些人又鳴鑼敲鐘,前後搗亂,程生乾脆拿起書本,到臥室里讀。
起初,四娘還沒出嫁時,有個神巫能預知人的貴賤。神巫把胡銀台的子女們挨個看了一遍,都沒有奉承的話。只有四娘來後,才說:“這是真正的貴人!”等到四娘嫁給程生,姊妹們都叫她“貴人”,以此嘲笑她。但四娘性情端莊,寡言少語,聽到別人這么叫她,就像沒聽見。漸漸地連丫鬟、婆子們都這么叫起來。四娘有個丫鬟叫桂兒,十分不平,大聲說:“怎知我家郎君就不會做貴官?”二姊聽到後,嗤之以鼻,說:“程郎如做了貴官,挖了我的眼睛去!”桂兒發怒地說:“到那時,恐怕捨不得兩顆眼珠子!”二姊的丫鬟春香說:“二娘如果食言,我用我的雙眼代替!”桂兒更加憤怒,拍著巴掌發誓說:“管教你們都成了瞎子!”二姊惱恨桂兒言語衝撞,甩手就給了她幾巴掌,桂兒號啕大哭。胡夫人聽說這件事後,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冷笑了一聲。桂兒吵嚷著向四娘哭訴,四娘正紡著線,聽後不動怒也不說話,照舊紡織。
正趕上胡銀台做壽,女婿們都來了,帶來的賀禮擺滿了屋子。大媳婦嘲笑四娘說:“你家送的什麼壽禮呀?”二媳婦就說:“兩肩挑著張嘴唄!”四娘面色坦然,一點也不羞慚。人們見她事事都像傻子一樣,更加欺侮她。惟有胡銀台的愛妾李氏,是三姊的生身母親,總是敬重四娘,經常照顧憐恤她。還常囑咐三娘說:“四娘外表憨厚,內里聰明,精明不外露。你那些姊妹兄弟們都在她的包羅之中,自己還不知道。況且程郎晝夜苦讀,怎會久在人下?你不要效仿他們,應該善待四娘,將來也好見她。”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總是加意和四娘交好。
這年,程生因為胡銀台幫助,考中了秀才。第二年,學使駕臨進行科考,正好胡銀台去世了。程生披麻戴孝,像兒子一般悲痛。因為這事程生沒能趕考。喪期過後,四娘贈給程生銀子,讓他補進“遺才”籍。囑咐說:“過去你在這裡住了這么久,之所以沒被趕走,只因為有老父親在。現在是萬萬不行了!倘若你這次去能考中舉人,回來時還可能有這個家。”程生臨別,李氏、三娘都贈送了很多禮物給他。
程生進了考場,發憤揣摩,仔細構思,以求務必考中。不久,放榜了,他竟榜上無名。程生沒能實現夙願,氣怒不堪,沒臉回家。幸虧銀子還多,就帶著行李進了京城。當時,胡家的親家們大都在京城做官,程生恐怕他們譏笑自己,便改了名,編了個家鄉住址,向大官家謀求差事做。有個姓李的御史大夫,是東海人,見了程生後很器重他,收他做了幕賓,並資助費用,給程生捐了個“貢生”,讓他去參加順天科考。這次,程生連戰連捷,被授予“庶吉士”的官職。程生便跟李公講了實情。李公借給他一千兩銀子,先派了個管家去四川,為程生買宅子。這時,胡大郎因為父親亡故,家裡虧空,要賣一處別墅,這個管家就買了下來。然後,又派車馬去接四娘。
原先,程生考中以後,來了個報喜的。胡家一家人都厭惡聽到這種訊息。又審知名字不符,將報喜人趕走了。正好三郎結婚,親戚朋友們都來送禮慶賀。姑嫂姊妹都在,惟獨四娘沒被兄嫂請來。這時,忽然有個人奔跑了進來,呈上寄給四娘的一封信。兄弟們打開一看,面面相覷,臉上失色。此時酒宴中的親戚們才請見四娘。姊妹們惴惴不安,恐怕四娘懷恨不來。不一會兒,四娘竟翩然而來。那些人紛紛湊上去,祝賀的、搬座的、寒暄的,屋裡一片嘈雜。耳朵聽的,是四娘;眼睛看的,是四娘;嘴裡說的,也是四娘。但四娘仍像以前一樣凝重端莊。大家見她不計較過去,心中才稍微安寧了點。一會兒忽見春香跑了進來,滿臉鮮血。眾人一起詢問,春香哭得回答不上來。二娘呵斥了她一聲,春香才哭著說:“桂兒逼著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掙脫,眼珠子讓她挖了去了!”二娘大為羞慚,汗流滿面,把粉都衝下來了。四娘依舊不動聲色,漠然置之。滿座人一片寂靜,接著便陸續告辭。四娘盛妝而出,惟獨拜了李夫人和三姊,然後出門,登上車走了。大家才知道買別墅的就是程家。
四娘初到別墅,日用東西都很缺。胡夫人和公子們送來了僕人、丫鬟和器具,四娘一概不要,只接受了李夫人贈送的一個丫鬟。住了不久,程生請假回來掃墓,車馬隨從如雲。到了岳父家,先向胡銀台的靈柩行了祭禮,然後參拜了李夫人。等胡家兄弟們穿戴整齊要拜見程生時,程生已上轎打道回府了。
胡銀台死後,他的兒子們天天爭奪財產,把他的棺材扔在那裡不理會。過了幾年,棺木朽爛,漸漸地竟要把屋子當作墳墓了。程生見了十分傷心,也不和胡家兄弟們商量,自己出資,選了下葬的日子,事事盡禮,隆重安葬。出殯那天,車馬接連不斷,村裡的人都讚嘆不已。
程生做官十幾年,兩袖清風,鄉親們凡遇難事,他無不盡力。胡二郎因為人命案被牽連入獄,審案的官員,是和程生同榜考中的,執法非常嚴明。胡大郎央求岳父王觀察寫了封信給這個官員,人家卻置之不理。胡大郎更加害怕,想去求四娘,又覺沒臉見她,便讓李夫人寫了封信,自己拿著去了。來到京城,胡大郎不敢冒然進程家,看見程生上朝走了後,才登門求了見。盼望四娘念手足之情,忘記過去的嫌隙。門人通報後,便有原來的一個老媽子出來,領著他走進內廳,草草地擺上酒菜。吃喝完,四娘才出來,臉色溫和,問道:“大哥在家事情很忙,怎么有時間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大郎跪倒在地,哭泣著說了來由。四娘扶起他來,笑著說:“大哥是個好男子漢,這算什麼大事,值得這樣?妹子一個女流,你啥時候見跟人嗚嗚哭泣來?”大郎便拿出李夫人的信,四娘看了後說:“嫂子們的娘家,都是些了不起的天人,各自去求求自己的父親、哥哥,就了結了,何必奔波到這裡?”大郎啞口無言,只是哀求不已。四娘變了臉色,說:“我以為你千里跋涉而來是為了看妹子,原來是拿大案求‘貴人’來了!”一甩袖子,進了內室。大郎既羞慚,又惱恨,只好出來。回家後詳細一說,一家大小無不痛罵四娘,連李夫人也覺得四娘太忍心了。
過了幾天,胡二郎竟被釋放回家。全家大喜,還譏笑四娘不肯相救,徒落了個被眾人怨恨。一會兒,有人來報,四娘派了僕人來問候李夫人。李夫人叫進來人,那人送上帶來的銀子,說:“我家夫人為了二舅的案子,忙著派人料理,沒顧上寫回信鉿您。讓我送上這點禮物,以代信函。”此時,大家才知道,二郎的回來還是程生和四娘出力的結果。
後來,三娘家漸漸貧困,程生更加周到地接濟她。又因為李夫人沒有兒子,程生就把她接到自已的家裡,像母親一樣養起來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