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一夜[詩歌]

翡冷翠一夜[詩歌]
翡冷翠一夜[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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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徐志摩為我國著名新月派詩人,詞采工麗、想像瑰奇,表現出唯美和理想主義的傾向;尤其是與聞一多、朱湘倡導新詩格律化,儼然成為現代詩壇的一顆耀眼的明星。

2.全書由中國台北前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和著名學者梁實秋兩位先賢編訂,並得到張幼儀女士的贊襄,版本務必以當年在上海出版者,方可採用,意在“保存文獻,傳諸久遠”。

作者

徐志摩

內容

翡冷翠的一夜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乾淨,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里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里,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麼,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伙,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么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裡,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翡冷翠(Firenze,義大利文),現通譯佛羅倫斯,義大利一個城市的名字。

我們可能還記得徐志摩的名詩《偶然》中的最後三句: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效的光亮!

顯然,這三句詩強調的不是“忘卻”,而是“銘記”,自己對偶然邂逅的一段美好

時光難以忘懷,希望對方也記住這段緣情;語氣以退為進,似輕實重,表面上故示豁達,

實際上卻隱寓著留戀。這可謂是“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這是一種藝術的而非科學的、

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表達方式。詩人或藝術家總是儘量隱蔽情感和思想,不讓它們站出

來“直接”說話,而是讓它們隱寓在詩人為其創造的種種意象和設定的層層矛盾中,拐

彎抹角、迂迴曲折地“間接”表現出來。在《翡冷翠的一夜》這首詩里,我們將看到詩

人是怎樣“間接地”而不是“直接地”表現抒情主人公——一弱女子錯綜複雜、變幻不

定的情感思緒的。

詩一開始就切入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愛人的行期應該是早已決定了的,對這本沒有什麼可疑問的,但這女子心裡並不願意愛

人離她而去,也不相信愛人真的忍心離她而去。這樣,外在的既定事實同女子的內心愿

望形成“錯位”,產生了對不是猝然而至的行期卻感到突然的心理反應。

“那我,那我,……”

這是一句未說完的話,它的意思應是“你走了,那我怎么辦?”但如果這樣說,就缺乏

一種詩意,也欠缺含蓄,不能揭示這一弱女子複雜的心理活動。這裡用重複和省略號,

很好地傳達出女子喃喃自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理狀態。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有我”這是因留不住愛人而說的“賭氣”話,女子心

里仍在嗔怪愛人,她明知愛人是不可能忘記她的,卻偏這么說,言外之意自然是要愛人

記住她。但不管怎樣,愛人的即將離別在她心裡投下了沉重的陰影,對“殘紅”這一意

象的聯想,反映了她的精神負擔和心理壓力,她對愛人走後自己將獨自面對現實處境而

感到焦慮和害怕。她隨即把苦楚的因由轉嫁給愛人:“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愛情讓人幸福,愛情也會讓人苦惱,特別是相愛的人不為社會所理解、不為親朋好友所

支持時,更會有苦惱的感受。女子責怪愛人帶給她愛情的苦惱。對愛的表現,詩從開頭

到這裡,切入的是愛的“反題”,它不是正面表現愛,而是從愛人的即將遠離在女子心

中引起的難過、嗔怒、責怪等情緒反應,反襯出愛人在她生活中的重要以及她對愛人的

摯愛和依戀。有了這層鋪墊後,詩便從“反題”轉入“正題”的表現,指出這愛是一種

刻骨銘心的愛:“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你是

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你教給我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愛,/你驚醒我的昏迷,

償還我的天真。/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愛情因溶進了生命、溶進了人的

自然情感、溶進了智性和靈性而閃耀著其獨特的光彩。這種愛是讓人難以忘懷的。能夠

擁有這種愛是值得自豪、叫人羨慕的。女子的苦惱與自憐被她所擁有的愛的幸福和愛的

自豪湮沒了,她再一次沉浸在烈火般的愛情體驗中:“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飛灑……”寫列這,詩人沒有讓愛的昂

奮、情感的高潮繼續持續下去,而是筆鋒一轉,描繪了一幅非常優美的、令人陶醉的

“死”的幻象。生與死是具有強烈對照意味的範疇,生意味著“動”,意味著生命;死

則意味著“靜”,意味著生命的結束。但生的含義和死的含義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在一

定的價值坐標上,沒有意義的生不如有意義的死,沒有愛情的生不如為愛情而死,正如

這女子所說,在愛中心的死強如五百次的投生。為愛而死,這“死”,實際上是另一層

次的“生”,愛情因死而獲得自由、獲得永恆。詩人讓抒情主人公從對愛情的幸福體驗

中轉入對死的嚮往,這似乎來得有點突兀,其實並不矛盾,正是對愛情有著深刻的體驗,

才萌生了要實現愛情自由和愛情幸福的美好願望,而這種願望既然在現實世界中不能實

現,也只能通過死來實現了。然而,如果詩就以弱女子為愛而死、進入到天堂或地獄的

冥冥之界中而結束,這在藝術表現上並不能充分展開抒情主人公豐富複雜的內心情感,

抒情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也不能真正得以升華。實際上,詩人為抒情主人公設定了另一層

矛盾。這矛盾來自現實世界與非現實世界(天堂或地獄)並不存在著本質的區別。也許

天堂一如人們想像的是個幸福的世界,那么地獄呢?“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在現

實世界裡,這弱女子有如“殘紅”般“叫人踩,變泥”不被人憐惜反遭摧殘的命運,進

了地獄,她也“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這就

不能不感嘆“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的生存處境了。這種矛盾痛苦只有愛才能

夠撫平。這個弱女子可以捨棄現實世界,可以捨棄天堂或地獄,但不能沒有愛——人間

至真至美的愛情。有的人把生存的精神力量、精神支柱寄托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比如

天堂;或寄託給一個虛幻的偶像,比如上帝。但徐志摩筆下的這個弱女子既不把希望寄

托在天堂,也不寄託給上帝;如果她心中也有天堂或上帝的話,那么這天堂是有著至真

至美的愛的天堂,愛人便是是的上帝。“——你在,就是我的信心”,“愛,除了在你

的心裡,我再沒有命”,“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愛,愛人,是她生活

的一切;愛,成為她人生的信仰。因此,即使她不幸死了,也不是飛到天堂或下到地獄,

而是要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從“黃昏飛到半夜,半夜

飛到天明”,只因天上有她的愛人——那顆不變的明星。“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

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抒情主人公錯綜複雜的情感思緒、愛怨交織

的心理矛盾,終於在愛的執著與愛的信仰中得到了舒緩和統一,並萌發出美好的願望,

閃爍著愛情浪漫而又動人的光彩。

徐志摩的這篇《翡冷翠的一夜》是摹擬一個弱女子的口吻寫成的,他用細膩的筆調,

寫出依戀、哀怨、感激、自憐、幸福、痛苦、無奈、溫柔、摯愛、執著等種種情致,層

層婉轉,層層遞深,真實而感人地傳達出一弱女子在同愛人別離前夕複雜變幻的情感思

緒。抒情主人公這種複雜的思緒,也正是詩人當時真實心境的反映。寫作這首詩時,詩

人正身處異國他鄉(義大利佛羅倫斯),客居異地的孤寂、對遠方戀人的思念、愛情不

為社會所容的痛苦等等,形成他抑鬱的情懷,這種抑鬱的情懷同他一貫的人生追求和人

生信仰結合起來,便構成了這首詩獨特的意蘊。這首詩不象徐志摩的許多抒情短詩那樣,

以高度的藝術凝聚力和藝術表現力顯示其魅力;它是以細膩的筆調,對一種複雜情感思

緒的鋪敘,對一種自由流動的心理活動的鋪展,有許多細緻的細節描繪,這在藝術表現

上也許會顯得比較錯雜凌亂、紛繁來碎,然而這正吻合了抒情主人公複雜變幻的思緒。

在語言上,這首詩通篇用一種平白的、近乎喃喃自語的口語寫成。口語表達不僅親切真

實如在目前,它比書面語更適宜表現“獨語”;當一個人獨自抒遣情懷、傾訴情感時,

用口語表達方式(說話間的重複、停頓、省略、感嘆等等)更適宜表現內心情感的變化

和自由變幻的心理活動。口語表達自然、生動、貼切、靈活多變,是這首詩的成功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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