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見瞿佑《剪燈新話·愛卿傳》,又見馮夢龍《《情史類略》-又名《情天寶鑑》,現轉貼如下:
羅愛愛 ,嘉興名妓也。色藝冠絕一時,而性復通敏,工於詩詞。風流之士,趨之若狂,呼為愛卿。嘗以季夏望日,與郡中諸名士會於鴛湖之凌虛閣,玩月賦詩。愛卿先成四絕,坐皆擱筆。其詩云:
畫閣東頭納晚涼,紅蓮不及白蓮香。一輪明月天如水,何處吹簫引鳳凰。
月出天邊水在湖,微瀾倒浸玉浮圖。掀簾欲共嫦娥語,肯教霓裳一曲無?
曲曲欄桿正正屏,六銖衣薄懶來憑。夜深風露涼如許,身在瑤台第一層。
手弄雙頭茉莉枝,曲終不覺鬢雲欹。佩環響處飛仙過,願借青鸞一隻騎。”
愛卿自此才名日盛。同郡趙氏子者,行六。父亡母存,家世貴富,慕而聘焉。愛卿克修婦道,趙甚重之。未久,趙子有父執官太宰,以書自大都召之,許授以江南一官。趙子躊躇未決,愛卿勸之使行。既卜期,置酒中堂,請趙子捧觴為太夫人壽,自製《齊天樂》一闋,歌以侑之。辭曰:
“ 恩情不把功名誤,離筵又歌金縷。白髮慈親,紅顏幼婦,君去有誰為主?流年幾許,況悶悶愁愁,風風雨雨。鳳拆鸞分,未知何日更相聚。 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辭辛苦。官誥蟠花,宮袍制錦,要待封妻拜母。君須聽取,怕日落西山,易生愁阻。早促歸程,彩衣相對舞。”歌罷,堂中皆淚下。
趙子乘醉解纜去。至都,而太宰殂矣。無所投托,遷延旅邸,久不能歸。太夫人以憶子故感病。愛卿竭力調護,半載竟不起。愛卿哀毀如禮,親為營葬於白薴村。甫三月,而張士誠陷平江。江浙參政楊完者,率苗兵拒之於嘉興。不戢,軍士大掠居民。趙子之居,為劉萬戶者所據。見愛卿姿色,欲逼納之。愛卿紿以甘言,沐浴入房,以羅巾自縊而死。萬戶奔救無及,乃以繡褥裹屍,瘞於後園銀杏樹下。
未幾,張氏通款,楊參政為所害,麾下星散。趙子始間關海道,由太倉登岸,徑回嘉興。則城郭人民,皆非故矣。所居已成廢宅,但見鼠竄於梁,鴞鳴於樹,蒼苔碧草,淹沒階徑。求其母妻,杳不知處。惟中堂巋然獨存,乃灑掃而息焉。明日,行出東門外,至紅橋,則遇舊使蒼頭於道,呼而問之,備述其詳。遂引至白薴村葬母處,指松楸而告之曰:“此六娘子之所植也。”指塋壠而之告曰:“此六娘子之所經理也。”趙子大傷感,隨往銀杏樹下,發視之,貌如生焉。趙子撫屍大慟。乃沐以香湯,披以華服,買棺附葬於母塋之側。哭之曰:“娘子平日聰明才慧,流輩莫及。今雖死,豈可混同凡人,便絕音響。九泉有知,願賜一見。雖顯晦殊途,人皆忌憚,而恩情切至,實所不疑。”於是,出則禱於墓下,入則哭於圃中。
將及一旬,其夕月晦,趙子獨坐中堂,寢不成寐。忽聞暗中哭聲,初遠漸近。覺其有異,急起祝之曰:“倘是六娘子之靈,何吝一見而敘舊也?”即聞言曰:“妾即羅氏也。感君相念,雖在幽冥,實所惻愴。是以今夕與君知聞耳。”言訖,如有人行,冉冉而至。六五步許,即可辨其狀貌,果愛卿也。淡妝素服,一如其舊,惟以羅巾擁頸。見趙子禮畢,泣而歌《沁園春》一闋,其所自製也。詞曰:
“ 一別三年,一日三秋,君何不歸?記尊姑老病,親供藥餌;高堂埋葬,親曳麻衣。夜卜燈花,晨占鵲喜,雨打梨花晝掩扉。誰知道,恩情永隔,書信全稀。 干戈滿目交揮,奈命薄時乖履禍機。向銷金帳里,猿驚鶴怨;香羅巾下,玉碎花飛。要學三貞,須拼一死,免被旁人話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畫裡見崔徽。”
每歌一句,則悲啼數聲。悽愴怨咽,殆不成腔。趙子延之入室,謝其奉母之孝,營墓之勞,殺身之烈,感愧不已。因問:“太夫人安在?”曰:“尊姑在世無罪,聞已受生人間矣。”趙子曰:“然則,子何以尚滯鬼錄?”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貞烈,即令往無錫宋氏托生為男子。妾與君情緣之重,必欲俟君一見,以敘懷抱,故延歲月。今既相見,明日即往托生也。君如不棄舊情,可往彼家見訪,當以一笑為驗。”遂與趙子入室歡會,款若平生。雞鳴敘別,下階數步,復回頭拭淚云:“趙郎珍重,從此永別矣!”因哽咽佇立。天色漸明,瞥然而逝,不復有睹。但空室悄然,寒燈半滅而已。
生起促裝,逕往無錫。則宋氏果生男子,懷妊二十月矣。然自降生後,哭不絕聲。趙子請見之,一笑而哭止。因述其事,遂名之曰羅生。趙子自此往來不絕,若親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