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紅線毯-憂蠶桑之費也
紅線毯,擇繭繰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
染為紅線紅於藍,織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廣十丈餘,紅線織成可殿鋪。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
美人蹋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太原毯澀毳縷硬,蜀都褥薄錦花冷,
不如此毯溫且柔,年年十月來宣州。
宣城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
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注釋
①繅絲:將蠶繭抽出蠶絲的工藝概稱繅絲。古時的繅絲方法,是將蠶繭浸在熱盆湯中,用手抽絲,卷繞於絲筐上。
②練:亦作“湅”。把絲麻或布帛煮得柔軟潔白。《周禮·天宮·染人》:“凡染,春暴練。”
③紅於藍:指染成的絲線,比紅藍花還紅。藍,指紅藍花,箭鏃鋸齒形藍色葉,夏開紅黃花,可制胭脂和紅色顏料。
④披香殿:漢朝殿名,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曾在此歌舞,這裡泛指宮廷里歌舞的處所。
⑤毳(cuì):指鳥獸的細毛。
⑥加樣織:用新花樣加工精織。
⑦地衣:即地毯。
白話譯文
紅線毯,是南方女子經過採桑養蠶、擇繭繅絲、揀絲練線、紅藍花染制等重重工序,日夜勤織而織就的。這費盡了心血和汗水的作品卻被鋪在宮殿地上當做地毯,鬆軟的質地、幽幽的芳香、美麗的圖案無人愛惜欣賞,美人們在上面任意踩踏歌舞,隨便踏踐。太原出產的毛毯硬澀,四川織的錦花褥又太薄,都不如這種絲毯柔軟暖和,於是宣州歲歲上貢線毯。宣州太守為表對上位者的盡心竭力,令織工翻新花樣、精織勤獻。線毯線厚絲多不好卷送,費就千百勞力擔抬入貢。得享高官厚祿的宣州太守怎會想到,織就一丈毯,需費千兩絲,多么勞民傷財,不要再奪走人民賴以織衣保暖的絲去織就地毯,地不知冷暖,勞苦人民卻靠這生存啊。
作品賞析
中唐“時政”之弊很多,其一是地方官“每假進奉,廣有誅求”(白居易《論裴均進奉銀器狀》)。“宣州太守”的進奉“紅線毯”就是一例。這觸發了詩人對“宣州太守”一類昏官的憤怒鞭撻與對“生民病”(《寄唐生》)的同情心,“然後興於嗟嘆,發於吟詠,而形手”(《策林》六十九)《紅線毯》詩,正表達了詩人絕進奉,救時弊的意願。
詩下小序,表明此詩題旨是為憂慮蠶桑耗費之巨而作。詠“紅線毯”為何“憂蠶桑之費”呢?因為紅線毯是高檔絲織品,織毯以繭絲為原料。詩的第一部份即一至五句,就是記敘用繭線織成紅線毯的精工細作的過程。首句“紅線毯”乃“首句標其目(《新樂府序》)。以下四句詩人指出幾個動詞,準確、精煉地介紹了紅線毯製作工藝的順序:擇(繭)—— 繅(線)——( 水)煮—— 揀(絲)—— 練(線)—— (紅藍)染—— 織(毯)。從中可見出“紅線毯”與“蠶桑之費”的關係。“披香殿”原為漢代宮殿名,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曾在此地輕歌曼舞,這裡借指宮廷歌舞之地。第一部分敘述織毯工藝之複雜精細,雖平平道來。“不務文字奇”(《寄唐生》),但表現出織匠勞動的艱苦緊張,也含寓著詩人深切的同情。
第二部分從第六至第十四句,繪寫已織就的紅線毯的精美。先是表現紅線毯面積之大:“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線織成可殿鋪。”“可”字極為傳神,說明毯與宮殿地面大小正好吻合而鋪滿,足見地方官阿諛奉承之心計。“十丈余”之毯需要耗費多少蠶絲,化費織匠多少勞動!詩人“憂蠶桑之費”的感情亦正見於此。接著是突出紅線毯質地的“溫且柔”。地毯僅僅面積大而質地精並不足為奇,惟大而細方見其精美絕倫,也才顯示出享用者之豪華奢侈,進而更突出“憂蠶桑之費”的題旨。“彩絲茸茸香拂拂”,從視覺與嗅覺兩個角度描寫紅線毯的精緻,這是第一層次。“絲茸茸”從視覺角度寫其絲縷柔密;“香拂拂”從嗅覺方面寫其染有香料所以隨風吹拂散發出香氣,極寫其精美。“線軟花虛不勝物”則主要從觸覺角度表現其質地鬆軟之美,這是第二層次。毯上織有花的圖案,花織得虛空柔軟,簡直受不了任何“物”來壓。但是這樣精美之物卻是專供美人歌舞踐踏,以滿足帝王聲色之娛的,可見帝王們生活豪華奢侈之極!“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是寫線毯綿軟有彈性,足可使美人纖纖細足陷沒於毯內,這是第三層次。“太原毯澀毳縷硬,蜀都褥薄錦花冷,不如此毯溫且柔”,這第四層次是以其他毯襯此毯。太原毯、四川錦花褥都算各地名產,但與紅線毯相比則不可同日而語:一則生澀而細毛僵硬,一則冰涼而質地單薄,哪裡比得上紅線毯兼溫暖與柔軟之美!“年年十月來宣州”,第五層次筆鋒一轉,介紹紅線毯之來歷,它是每年十月由宣州(今安徽省宣城縣)而來,從而把皇帝的享樂與地方官的進奉掛上鉤,漸顯題旨,使詩意深化。詩的第二部分極盡描寫、襯托、對比等表現手法之能事,淋漓盡致地渲染出紅線毯“溫且柔”之精美,為下面諷刺、抨擊地方官進奉之舉埋下伏筆。
前兩部分寫物—— “紅線毯”乃是手段,抨擊進奉者(人)—— “宣州太守”才是目的。第三部分從第十五句至第十八句在把物之美寫足之後,陡然將諷刺的鋒芒直指“宣州太守”,可謂“其言直而切”(《新樂府序》),絲毫不委婉曲折。“宣州太守加樣織”一句也屬於“其事核而實”(《新樂府序》)。詩人此句原有註:“貞元中,宣州進開樣加織毯。”可為證明。
“開樣加織”與“加樣織”同義,都是指宣州太守在原已十分精美的紅線毯上增添圖樣,加厚質地,錦上添花,以博取“龍顏大悅”;並且不知廉恥地自誇其“ 為臣能竭力”。但是“加樣織”要增加多少“蠶桑之費”,卻全然不顧。紅線毯織作之艱難尚且不論,僅僅是呈奉入宮也要花費大量勞動。因為“線厚絲多卷不得”,竟需“百夫同擔進宮中”!由宣州至京城長安路程何止千里,這沿途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又要使紅線毯避免日曬雨淋,該有多少艱辛操勞!詩人寫至此,已是憤恨填膺。
第四部分從第十九至二十三句,詩人的憂心忡忡已轉化為滿腔憤怒,並發展到不可遏止的程度。那股“惟歌生民病”的激情促使他幾乎是指著“宣州太守”的鼻子厲聲呵問,表現了為民請命而“不懼權豪怒”(《寄唐生》)的精神:“宣州太守知不知?”這不是一般的詢問口吻,乃是一種反詰語氣,是責問,是有力的抨擊!他應該知道:“一丈毯,千兩絲”“一”與“千”這兩個懸殊數字的對比極有分量。“千兩絲”不是實指,虛寫所耗費蠶絲之多。“一丈毯”就需“千兩絲”,那么“披香殿廣十丈余”,又該耗費多少蠶絲啊!詩人內心痛苦而憤慨,以致不能不喊出更為震聾發聵的最後兩句:“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是控訴,是怒斥;鋒芒畢露,無所畏懼。
詩人以“人”與“地”相比照:地本不知寒,卻為它鋪滿地毯;人需溫暖卻無衣裹體,正如《秦中吟·重賦》所描寫的:“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端與寒氣,併入鼻中辛。”但是地方官們“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詩人豈能不厲聲喝止:“少奪人衣作地衣!”這是“卒章顯其志”(《新樂府序》)的畫龍點睛之筆,使全詩的思想境界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也是“ 憂蠶桑之費”題旨的靈魂。“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與元九書》),正因為詩人有如此真摯濃郁和強烈的感情,才引起讀者心弦的共鳴。當然詩人揭露地方官之醜惡,暴露帝王生活之腐化,根本願望還是補察時政,“願得天子知”(《寄唐生》),以改革政治,維護封建統治。
作者簡介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樂天,晚年又號香山居士,漢族,河南新鄭人,是中國文學史上負有盛名且影響深遠的唐代詩人和文學家,有“詩魔”和“詩王”之稱,他的詩不僅在中國,在日本和朝鮮等國有廣泛影響,他與元稹共同發起了“新樂府運動”,世稱“元白”。白居易去世於洛陽,葬於洛陽香山,享年75歲。他去世後,唐宣宗李忱寫詩悼念他說:“綴玉連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著有《白氏長慶集》,共有七十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