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
柳絮詞(第七十回)
史湘雲見暮春柳絮飛舞,偶成小令。詩社就發起填詞,每人各拈一小調,限時做好。寶玉沒有寫成,卻興起續完探春的半闋;寶釵嫌眾人寫的“過於喪敗”,便翻案作得意之詞。
如夢令(史湘雲)
詩詞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別去!
注釋
1.繡絨——喻柳花。殘吐——因殘而離。詞寫春光尚在,柳花乃手自拈來,所以說“豈是殘吐”。後人不曉詞意,妄改“殘吐”為“才吐”(程高本),變新枝為衰柳,與全首境界不合。明代楊基《春繡絕句》:“笑嚼紅絨唾碧窗”。
2.香霧——喻飛絮蒙蒙。
3.拈——用手指頭拿東西。鵑鳴燕妒——以拈柳絮代表占得了春光,所以說使春鳥產生妒忌。
4.莫放——“高鶚本”改作“莫使”,與前句“空使”用字重複,且拈絮是想留住春天,以“莫放”為好。從戚序本。南宋詞人辛棄疾《摸魚兒》詞:“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寫蛛網沾住飛絮,希望留住春光,為這幾句所取意。
鑑賞
《柳絮詞》又都是每個人未來的自況。我們知道,湘雲後來與衛若蘭結合,新婚是美滿的,所以詞中不承認用以寄情的柳絮是衰殘景象。對於她的幸福,有人可能會觸痛傷感,有人可能會羨慕妒忌,這也是很自然的。她父母雙亡,寄居賈府,關心她終身大事的人可能少些,她自詡“縴手自拈來”,總是憑某種見面機會以“金麒麟”為信物而湊成的。十四回寫官客為秦氏送殯時曾介紹衛若蘭是“諸王孫公子”,可見所謂“才貌仙郎”也必須以爵祿門第為先決條件,不能想像如史湘雲那樣的公侯千金會單憑才貌選擇一個地位卑賤的人作為自己的丈夫。詞中從占春一轉而為惜春、留春,而且情緒上是那樣地無可奈何,這正預示著她的所謂美滿婚姻也是好景不長的。
南柯子(賈探春上闋,賈寶玉下闋)
詩詞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注釋
1.纖纖縷、絡絡絲——喻柳條。雖然如縷如絲,卻難系住柳絮,所以說“空掛”、“徒垂”。
2.綰系——打成結把東西栓住。
3.我自知——等於說“人莫知”、“世莫知”。植物抽葉開花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
4.隔年期——相隔一年才見一次。宋代王禹偁《中秋月》詩:“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其實這是從古樂府《七日夜牛女歌》“婉孌(親愛)不終夕,二別周年期”化出來的。原本是說牛郎織女的。
鑑賞
探春後來遠嫁不歸的意思已盡於前半闋四句之中,所謂白白掛縷垂絲,正好用以說親人不必徒然對她牽掛懸念,即《紅樓夢曲·分骨肉》中說的“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奴去也,莫牽連。”這些話當然都不是對她所瞧不起也不肯承認的生母趙姨娘而說的。作者安排探春只寫了半首,正因為該說的已經說完。同時,探春的四句,如果用來說寶玉將來棄家為僧,不是也同樣適合嗎?是的。唯其如此,寶玉才“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提筆將它續完。這一續,全首就都像是說寶玉的了:去休惜,來自知,所謂隨緣而化,蹤跡難尋;夫妻相見之期猶如牛郎織女,不是說他做了和尚又是什麼?書中說寶玉自己該做的詞倒做不出來,這正是因為作者覺得沒有再另做的必要了。
唐多令(林黛玉)
詩詞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注釋
1.“粉墮”二句——粉墮、香殘,指柳絮墮枝飄殘;粉,指柳絮的花粉。百花洲,《大清一統志》:“百花洲在姑蘇山上,姚廣孝詩:‘水灩接橫塘,花多礙舟路。’”林黛玉是姑蘇人,藉以自況。燕子樓,典用白居易《燕子樓三首並序》中唐代女子關盼盼居住燕子樓懷念舊情的事。後多用以泛說女子孤獨悲愁。又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故也用以說女子亡去。
2.逐對成球——形容柳絮與柳絮碰到時黏在一起。“球”諧音“速”;逑,配偶。這句是雙關語。戚序、程高本“對”作“隊”,則只就景物說。從己卯、庚辰本。
3.繾綣——纏綿,情好而難分。風流,因柳絮隨風飄流而用此詞,說才華風度。小說中多稱黛玉風流靈巧。
4.誰拾誰收——以柳絮飄落無人收拾自比。戚序、程高本“拾”作“舍”,誤。以柳絮說,“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況看,寶玉亦未曾“舍”棄黛玉。今從己卯、庚辰本。
5.“嫁與東風”句——亦以柳絮被東風吹落,春天不管,自喻無家可依,青春將逝而沒有人同情。用唐人“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詩意。
6.忍淹留——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歸。
鑑賞
在黛玉這首纏綿悽惻的詞中,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的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曾自稱“草木之人”巧妙照應。從這一點上去看這首詞,它對我們研究作者寫寶黛悲劇的原來構思也是有啟發的。
西江月(薛寶琴)
詩詞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注釋
1.漢苑——漢代皇家的園林。漢有三十六苑,長安東南的宜春苑(即曲江池)水邊多植楊柳,後因柳成行列如排衙,但遠不及隋堤規模,故曰“有限”。
2.隋堤——參見《廣陵懷古》注。
3.明月梅花一夢——後人以為“梅花”不合飛絮季節,就改成“梨花”(程高本),殊不知這是用“夢斷羅浮”的典故(參見《賦得紅梅花》詩注),本取其意而不拘於時。《龍城錄》記趙師雄從梅花樹下一覺醒來時,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此所以用“明月”二字。又小說中說寶琴是嫁給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隱意。
4.落紅——落花。表示春去。用“幾處”,可見衰落的不止一家。
5.香雪——喻柳絮,暗示景物引起的愁恨。簾櫳,說閨中人。
6.一般同——都是一樣的。
7.“偏是”句——古人以折柳贈別。又柳絮漂泊不歸,也易勾起離別者的愁緒。
鑑賞
如果把薛寶琴這首小令與她以前所作的《賦得紅梅花》詩、她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對照起來看,就不難相信朱樓夢殘、“離人恨重”正是她未來的命運。就連異鄉思親,月夜傷感,在詞中也可以找到暗示。此外,從寶琴的個人蕭索前景中也反映出當時的一些大家族已到了風飄殘絮、落紅遍地的沒落境地了。“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這是寶琴的惆悵,同時也是作者的嘆息。
臨江仙(薛寶釵)
詩詞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注釋
1.白玉堂——參見《護官符》注。這裡形容柳絮所處高貴。春解舞——說柳花被春風吹散,像翩翩起舞。
2.均勻——指舞姿柔美,緩急有度。
3.“蜂圍”句——意思是成群蜂蝶紛紛追隨柳絮。有人以為是以蜂蝶之紛亂比飛絮,亦通。
4.隨逝水——落於水中,隨波流去。喻虛度年華。以逝水比光陰。
5.委芳塵——落於泥土中。喻處於卑賤的地位。
6.“萬縷”二句——意謂不管柳絮是否從枝上離去,柳樹依舊長條飄拂。喻不因別人對我的親疏而改變自己固有的姿態。
7.青雲 ——高天。也用以說名位極高。如《史記.伯夷列傳》:“閭巷之人慾砥行立名,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鑑賞
寶釵與黛玉這兩個人物的思想、性格是對立的。作者讓寶釵作歡愉之詞,來翻黛玉之所作情調纏綿悲戚的案,看上去只是寫詩詞吟詠上互相爭勝,實際上這是作者藉以刻劃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徵的一種藝術手段。
但是,作者所寫的釵、黛對立,並非如續書中所寫的那樣為了爭奪同一個婚姻對象而彼此成為情敵(黛玉對寶釵的猜疑,在第四十二回“薛蕪君蘭言解疑癖”後已不復存在。事實如脂評指出,賈府上下,人人心目中寶黛都是一對未來的“好夫妻”),作者也並不想通過他們的命運來表現封建包辦婚姻的不合理。作者所描寫的寶黛悲劇是與全書表現封建大家庭敗亡的主題密切相關的。他們的悲劇是賈府事變的結果。
細看詞的雙關隱義,不難發現“蜂圍蝶陣亂紛紛”正是變故來臨時大觀園紛亂情景的象徵。寶釵一向以高潔自持,“醜禍”當然不會沾惹到她的身上,何況她頗有處世的本領,所以詞中以“解舞”、“均勻”自詡。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樣“隨逝水”、“委芳塵”了。寶釵能“任他隨聚隨分”而“終不改”故態,所以黛玉死後客觀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緣”的機會而使寶釵青雲直上。但這種結合併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寶釵和寶玉在對待封建禮教、仕途經濟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寶玉忘懷死去的知己而傾心於她。所以,寶釵最終仍不免被寶玉所棄,詞中的“本無根”也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