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中國作家墨白的小說]

短篇小說,墨白著,刊載於《山西文學》1988年第10期。

基本信息

短篇小說《真相》,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載《山西文學》1988年第10期。

在《真相》中,“我”的大哥因公挨打,父親膽小怕事而欲息事寧人,而“我”堅持要討個說法卻四處碰壁。“失語者”父親與反抗者“我”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藉助於“我”的同事的同學——省報通訊員,大哥的事情見報,一切都發生了逆轉,大哥成了英雄,打人者被繩之以法,權貴們笑臉相向,而父親卻為了這一切去獄中感謝打人者讓“我”怒發如狂。《真相》以“我”的反抗表現了“我”對話語權的渴求,另一方面表明了這片孕育無數的“失語者”的土地產生的絕望。所以,逃離成為“我”的必然的選擇,到另外的所在尋找自己的話語。那個地方就是“錦城”,墨白小說中與“潁河鎮”相對又相連的另一個隱喻性的空間。但是在那裡,“我”的話語能夠找到嗎。潁河鎮真的能一去不返嗎?

需要指出的是,墨白對於潁河鎮裡“失語者”形象的塑造,使其小說不僅僅停留在現實生活與精神體驗的層面,“失語”使墨白的這些小說成為歷史與文化空間的一個隱喻,沉重又富有張力。同時它也進入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層,具有深刻的對人性的洞察。這大概就是潁河鎮的迷離的魅力的一個所在。

按照薩義德的說法,也許在某些人看來“對文學進行社會學闡釋落後於對文本進行細緻的技術分析的時代潮流”,但他自己卻視之“更為嚴肅的學術視角”。

同樣,墨白的小說也不是純粹的虛構、語言、敘事、結構的藝術,如果真這樣的話,結果可能就是與大地上的苦難擦肩而過。儘管出於對藝術的熱愛與執著,作家對這些技法是那么的重視,但是他沒有忘記探索還有什麼外在的社會條件讓潁河鎮如此。長期以來由於鄉土社會固有的封閉性以及我們不願談及的其它因素,村落秩序內總是懸浮著層層的灰色力量,即便將現代性的制度強行嵌入其中,也總是遭遇這樣那樣的走樣。在《真相》中,伯父給村里接電線時因公而死,結果只有支書代表大隊送來二百塊錢,把人草草埋掉;程主任的侄子仗著叔父的權力公開偷電並把人打傷,被害者向縣人民政府和縣電業局申訴,“寄出去的狀子毫無音信,連半片回執也沒有看到”;“我”得罪了小小的派出所長,再去辦事讓你“足足跑有一百趟”,等高考錄取了去辦理戶口,“所長眯著眼說,查無此人”。也許墨白的本意不是揭露這些農村問題,也許讀者對這些問題已經司空見慣而見怪不驚,但是這些問題確是潁河鎮人不人鬼不鬼的致因。

小說原文

墨白

多緩慢啊獄中的時刻

就像一支送殯的佇列

——(法)阿波利奈爾⑴:《燒酒集·獄中時刻》

我冒雨回到家那會兒,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可是家門卻緊緊地閉著。我在雨傘下走著,身邊一座座紅色的瓦房被洗得異常生動,唯有哥家的土屋像個乞丐蹲在雷雨里瑟縮,雨里炸起的雷聲,使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

一個雨後的夏日,我正在院裡看彩虹,爹突然回來說,老二死了。我們一家人都驚了,忙跟去看。二大像一條死狗躺在一張破席上,七竅出血,他的頭皮被剝了一大塊,皮膚地片一樣黃。爹說,他正在樹上給村里接線,突然下起雨來,一個響雷砸下來……爹沒有說完,聲音就哽咽了。媽用一塊破布遮住二大的身子,一隻焦黑的手仍然露在外面。後來我對這事兒產生了疑惑,二大可能不是被雷打死的,如果是雷擊而死,他那雙手為什麼會是焦黑的?我想,可能爹當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一個勁地對眾人說,被雷擊死的。

在我師範畢業以後,我曾經給村裡的許多人畫過肖像,可是讓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這個冬天是一片銀裝素裹,春日裡是一片桐花紫霧圍繞的村莊裡,為什麼卻養出一些目光灰暗的人來?我始終想從那些灰暗的目光里找出答案來,結果我很失望。二大被草草地埋掉了,後來我一想起這件事,就覺得二大的死不應該這樣簡單,我應該去追查一下事故的原因。人命關天,怎么會就這樣草草地完結了?村裡的支書很關心這件事,他親自代表大隊送來了二百塊錢,為了這二百塊錢,我們家人都非常感激,爹為此哭得很傷心。為了這二百塊錢,村里人十分眼氣,都說二大該死,死得值。二大活得很惡,活得很橫,就是和我爹打起架來他也會不要命,抓起一把抓鉤就往頭上錛,村里沒有一個人不指著脊梁骨罵他的。可是二大死後,村裡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出來送他的,二大的葬禮很隆重。二大死了,大隊里沒了電工,支書就叫我哥接了班。這事兒村里沒人說閒話,都說應該,因為哥像爹一樣活得和氣,與二大判若兩人。

我踏著泥濘來到大哥家,哥家的房門虛掩著,我就朝屋裡叫一句,哥。片刻,門開了,灰黑的門框裡鑲著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

他小叔呀,多會兒回來的?說著,大嫂的腋下拱出兩個頭髮紛亂的小腦袋來。

剛才,哥呢?

你哥給人家打架了。

我吃了—驚,和誰?

程小樓的。

程小樓的誰?

程子興,程家福的侄子。還有兩個我不知道。

為啥打?

他們來偷咱村的電線,讓你哥碰上了,就打起來了。

傷著了?

你哥頭上打了兩個口子,在馬集住著呢。我守了他一天,回來剛睡著。

要緊嗎?

柴醫生說多虧了他的身子骨,要不……說著,大嫂的臉色就變得陰沉,眼框裡流出淚來。

爹呢?

在那兒守著呢。

我去看看。說著我就走出了院子,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一個滿臉秀氣的女子,她在嘻嘻地朝我發笑。大嫂好像是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想,我應該抽空給大嫂畫張像,和留在我腦海里的那個秀氣的女子做個比較。那張青春的面孔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她曾經撥動過我火樣的春情。她剛跑來俺家那陣兒,我領著她在村前的麻地里躲過幾回,讓她那個滿臉怒氣的娘家哥回回撲空。大嫂的哥哥滿臉黑斑,樣子十分兇狠,三十五歲那年想拿妹妹換個老婆,可是妹妹卻跑到了我們高家,要和她情投意合的情哥兒過日子,這事兒曾經在我們那兒轟動一時。

其實我哥長得並不漂亮,高山這個名字也叫瞎了,論個頭他還沒我高,但他性情豪爽,愛朋好友,又講義氣,可能大嫂就看中了他這一點兒,想跟他恩恩愛愛地過日子,可是兩胎女嬰生下來,哥就變得愛酗酒起來,把承包大隊電業掙來的錢都扔到小鋪里,不管家裡的閒事。有一次他喝酒和大嫂鬧氣,拿著繩子去上吊,大嫂直了嗓子地在院子裡喊叫,等人跑來割斷繩子,他卻摸著後腦勺兒哭,原來他上吊不掛前脖掛後脖。

在柴醫生的診所里,我見到了大哥。他的臉色使我想起了死去的二大。看他要起身和我說話,我就忙上去按住了他,我不小心碰了床邊的吊針架,沒綁牢的瓶子就滑下來,哥的血像只小蟲子從針頭裡爬出來,嚇得眾人一齊叫。柴醫生忙從裡屋跑出來,提起瓶子,那血又流回去,眾人這才出了一口氣,又都去看我哥。

哥的頭上裹滿了白紗布,頭頂上有一片被血染紅了。一看到哥這個樣子,我的胸口就有些悶。我說,到底咋回事?

爹說,程小樓子的程子興,他們來摸咱村的線,你哥去管,就被打成這樣子。

我氣憤地說,還有沒有天地?那倆是誰?

一個是程瞎子的二弟,一個是程大頭的三兒。

我把目光轉向大哥說,三人打一個?

我沒想和他們打……哥吃力地說,都是三里五村的,就是抓住他了,往後去還咋見面?沒想他們倒先動了手……大哥有些委屈.說著說著,眼裡就含了淚。

爹說,還是怨你,你要不管呢?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不能和他們算完!我憤怒得不能自己,兩手握著拳站起來,在屋子裡踱著步。天色黑下來,眾人的面目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哥頭上的紗布白得瘮人,那紗布上的血跡像一朵盛開的鮮花。沒有電,電線被程子興他們幾個鉸斷了。有人給柴醫生道一句,柴醫生家那個身上噴了香水的閨女就拿了一株白蠟走過來。火光在蠟燭的捻子上“啪啪”地跳著,映得人臉陰一半陽一半,只有柴醫生閨女的臉照得楚楚動人,但她飛快地瞭我一眼,就走了。她苗條的身影使我想起了蓮姐,一想到蓮姐,我心中的火氣就更大,我說,堅決不能跟他們算完!眾人的心也都被我撥動了,他們吸菸.狠狠地拔氣.菸頭像一個個火球在灰暗裡燃燒,他們吐出的煙氣布滿了屋子。這時我們聽到外面的公路上傳來了汽車聲,汽車的機器聲越來越近,駛到診所的外面突然停住了,接著就聽到有人下車,隨著咚咚的腳步聲,就有人喊叫起來,老柴——

柴醫生忙從屋裡走出來,他一邊迎出去,嘴裡一說,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是程主任,屋裡坐屋裡坐。

是程家福。屋裡不知是誰小聲說一句,眾人都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朝門口迎著。

高莊的那電工住在你這兒?

在這兒,正掛著針呢。

那就好,我特地來看看他。說著,就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橫進來,程家福接著說,噢,都在這兒。程家福的臉上掛著無比親切的笑容,可我卻像被蛇咬了一口,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抽菸抽菸。寶利呀,你也在這兒?讓你受氣了。

程家福一邊握住爹的手一邊彎腰去看哥,讓你吃苦了。

眾人肚子裡的那股硝煙好像被程家福這一席話都給掃光了。程家福在哥的床邊坐下來,又說,感覺好些了嗎?哥卻像個木人一樣呆著,沒有一句話。

小劉——程家福一邊說一邊回身朝外喊一句,接著就進來一個提包的青年。程家福把包接過去,從裡面掏出一些罐頭糕點之類的東西放到床邊的桌子上說,先補補身子。程家福說完就對著眾人說,我一聽說這事兒就氣得要死,叫我這個做叔的咋還有臉回來見人?大家放心,我已經給派出所的陳所長說了,這回一定要好好地管教他。

咋個管教法?我覺得程家福是來耍我們,我忍不住問道。

程家福還沒有張嘴,爹就厲聲地朝我喝斥道,出去!哪有你小孩子家插的話!

我的臉像被鞋底張了兩下,爆爆地疼。

正說著,柴醫生來換注射液,程家福謙和地站在一邊看著他換好,就說,老柴,這孩子就交給你了。說著就從兜里摸出一疊錢放到爹手裡,他說,老高,咱都不是外人,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這一百塊錢先用著,不夠就先記在我的名下。

說罷,程家福就拉著我爹的手,誠懇地說,老高,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你要是有事就去鎮子裡找我,賣個棉花,買個化肥,灌個柴油什麼的,只管對我說。說完,程家福又轉身伏在床邊溫和地對我哥說,好好地養病,改天我再來看你。

說完,程家福又給眾人散了一回煙,這才給大家告別。眾人一起擁出門去送他,看著程家福上了車,等一個個折回來,臉上還都帶著敬佩的表情。爹說,人家老程真看得開。

眾人說,就是就是。

爹說,放在別人,他不來看你,你咋著他?

我很生氣,咋著他?告他!

爹把眼一瞪說,就你能,那老程也是好告的?

我不服氣地說,誰幹的事兒就告誰!

爹說,你懂個屁!他侄兒也是好告的?你識兩字皮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是把他抓起來,人家照樣能用錢買出來!告他頂啥用?人家還是人家,淨算得罪人!還是商量著賠幾個錢,給你哥看病要緊。

我把程家福散到我手裡的煙捏得粉碎,狠狠地扔在地上,我說,愚昧!

你說誰?媽那個Х你說誰?爹生氣了,爹吼道,沒大沒小,滾!

屋裡的空氣十分的沉悶,再待下去我就會窒息。我說滾就滾!我幾步衝到門外,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灌進我的肺腹里,和我肚子裡的藥氣扭打起來,最後化作一股濃烈的農藥氣翻滾上來,那氣味在我的鼻孔里久久地不散,左右著我的嗅覺。

記得那天我走進屋子裡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噎人的農藥氣,我就驚慌地叫一聲,姐。但我沒有聽到姐的回聲,只聽到裡屋的床板被踢得咣咚咣咚響。我慌忙跑進去一看,姐躺在床上,兩手扒著胸口,嘴裡噴著白沫,我叫一聲竄出來,喊,爹——但還是晚了,那天我們還沒有把蓮姐拉到鎮上的醫院裡她就死了。至今我還後悔得要死,恨自己笨,恨自己沒有長腦袋瓜兒。七年前出事的頭天下午我還跟姐一塊兒去鎮上送麵粉,回來的時候已是滿天的星斗,缺油的車軸呼啦呼啦地響,我坐在架子車上望著蓮姐那瘦小的身子在月下走,她單調的腳步聲聽得我的心裡緊作一團。等到了大隊麵粉樓,姐要我陪著她去會計那兒算運費。會計嬉笑著說,是蓮兒,算運費?好好好。會計開了抽屜拿出賬本說,一共二車,每車兩塊,我再給你加兩塊,一共六塊?姐說,為啥加二塊?會計說,你娘不是有病嗎?別說算到公家賬里,就是我個人掏腰包也是應該的。我看著他那賴蛤蟆皮一樣的臉就噁心。姐說,不要,該多少就多少,你快拿錢吧,明個我還要給俺媽取藥呢。會計說,哎,真不巧,鑰匙忘家裡了。姐說,那俺回去。會計說,你回去可得幾天使不著錢,我明天一早就去鄭州出差呢。看蓮姐左右為難,會計就說,你先叫嶺兒回去,我這就去拿鑰匙。蓮姐想了想出來小聲對我說,你先回去,反正不遠,你先給媽說一聲,一會兒我就回去。可姐回來的時候就滿臉的淚痕,媽一問,她就哇一聲地哭起來。再問,就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哭。天快亮的時候她出去一回,回來就不哭了,我們想著是睡了,誰知……

我後悔沒有和姐在一起,哥兩眼充了血,他拿起一根棍就往外跑,但被爹攔住了。

爹說,幹啥去?

哥說,我給他個龜孫拼了!

給誰拼?你抓住人家的手脖啦?

哥喔喔地哭起來,哥一邊哭一邊跺著腳。爹就和家族裡的幾個老人在一起議事,爹說,這樣的事傳出去還怪好聽的,是不是?這樣的事兒傳出去,咱臉上有啥光彩,高莊誰家誰家的閨女出事了,這好聽?閨女死了我就不傷心?可咱閨女死也得死個清白,省得人家說閒話,是不是?退一步說,咱去查,查誰去?再退一步說,就查出來了,那也不是人家逼她喝的藥呀,頂多判他個十年八年,判他十年八年又能咋著?他家裡一個寡婦領著幾個孩子過日子,咱就心裡好受?

眾人都說爹想得開,這事兒辦得恰當。可蓮姐的笑容從此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一想到她,我就聞到了那股濃烈的農藥味,那藥味摻和在空氣里,從此就一時一刻在麻醉著我的心肝,使我慢慢中毒,從此我感到早晨升起的太陽再也沒有以前的紅了,冬天的雪粒像摻和了許多灰塵,春日的泡桐花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紫色的硬套了。

外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水肆無忌憚地從空中潑下來,一會兒就打濕了我的衣服。濕衣服貼在身上使我渾身發抖,我的身後響起了雨水擊打傘面的聲音,我回過身來,看到了柴醫生的大女兒。她把雨傘伸到我的頭頂上,她的身子和我貼得很近,可我卻激動不起來,我心裡始終想著我那苦命的姐。姐死得那么慘,姐死得那么冤。我心裡說今天哥這事再不能再這樣就完了。我說,能給我找輛車嗎?

她說,幹啥用?

我說,到鎮裡去。

她說,你要告?

我說,要告!

她想了想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推。

她把傘遞到我手裡,就回屋去推車子。我聽爹在屋裡問,現在推車幹啥?她說,嶺哥用。接著爹就出現在門口,爹說,天黑下雨你騎車幹啥去?

我說,你別管。

爹說,車子不叫騎。

我說,不讓騎我走著。

說完我轉身就走,爹從後面追過來,他一邊追我一邊說,你給我回來,我知道你想幹啥!

爹不說還好,一說我走的更快。我在風雨里跑著,有一陣風猛地吹過來,那傘“呼”地一聲翻上去,像一朵見了太陽的牽牛花。我呆了一刻,爹乘機趕上來,在我頭上實實在在地摜了兩個巴掌。

我對哥說,寫張狀子吧。

哥說,能中?

我說,中!

哥想想說,就得寫。不然我也太虧了,他賠一百五十塊錢,連藥費也不夠。我要是這樣躺在床上三月兩月的,不能上工是小事兒,我那四五畝地誰種?

這是小事。

啥是大事?

咱不能老這樣受人家的氣!

你能給哥多要些錢就中。你知道這兩年我有多難,那回修理變壓器一下子空了一千多塊。

那責任不在你。

哥說,我被那悶雷一樣的爆炸聲驚醒後,就從變電房裡逃出來,看到東邊的變壓器冒著青煙。我忙返回屋裡扳了閘。我又出來時,就看到東邊麵粉樓那兒燃起了一股黑濃濃的煙。等我跑到了那裡,有兩個血肉模糊的人已經被抬了出來,一個是麵粉廠會計,俺龜孫該死,麵粉樓的半個房頂也掀掉了,接著鄉派出所的老陳就來了,在這裡蹲了十天,就用銬子把我銬住了……

我正巧從報紙上讀到一家麵粉廠由麵粉微粒引起爆炸的訊息,就趕回來和所長理論。我說,電源連線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所長說,失火。

我說,那爆炸聲從何而來?

所長無言對答。我說,這裡有一則因麵粉微粒引起的事故,你看看。

所長看完後當即去問那個傷員,你在裡面吸菸了?

那個人回憶說,不是我,是會計。

所長不再說什麼,他黑著臉把哥放了。爹聽了這事狠狠地用皮帶教訓了我的屁股,說,孩子乖,等著吧,早晚有你好果子吃!果然不錯,爹真有眼光,這沒報掉的一千多塊錢的變壓器修理費就是第一個例證。我和哥為這事足足跑有一百趟,銀行的貸款在悄悄地長著利息。第二個例證就是我高考錄取後去派出所辦理戶口,陳所長眯著眼說,查無此人。第三個例證就是眼下這宗事,我拉著哥跑到潁河鎮裡,所長說,讓他們賠你們一百五十塊錢的藥費算了。

我說,你讓他們拿刀把我們殺了吧。

所長說,你什麼意思?就這人家還不樂意拿,人家傷得也不輕嘛。

我說。你講不講理?

所長說,他偷線不假,可也沒有偷走呀。

我說,我要是公安局長,我現在就把你開除了!

所長說,可惜你不是……

諸如此類。所長沒有學過法律,我對他無話可說,我只好寫了這份狀子。我把狀子抄寫一遍,分別裝進兩個信封,掏了兩個四角,分別掛號帶回執寄給了縣人民政府和縣電業局。爹聽說這事後拿著鐵掀追了我三圈子,爹說,能死你了,你再想讓人家賠你一個錢,比登天還難!

我在村里子丟盡了面子,一氣之下我兩個月沒回家,我寄出去的狀子也毫無音信,連半片回執也沒有看到。

同事說,那事還沒有著落?

我說,沒有。

同事說,我有一個同學是省報通訊員,你給他說說,讓他寫一寫,咋樣?

我說,那太感謝了。

我就和同事一起去見了他的同學。那位通訊員面容清癯氣質非凡。他說,這事有點新聞價值,眼下七、八、九三個月正打擊刑事犯罪。

三天后,也就是七月四日,我在當天的省報頭版右下角看到了一則有關我哥的訊息。訊息說,我哥以頑強的毅力與三個歹徒搏鬥了兩個多小時,追擊路程達十餘里,最後終於捉到了一個盜賊。訊息說,當把歹徒押回村時,高山同志當場昏倒在地。訊息還說,經醫生診斷,高山同志身上二十四處負傷,頭頂兩個傷口分別長達四寸。由於流血過多,到記者採訪時,高山同志的身體仍十分虛弱。訊息最後說,令人不解的是,三個歹徒至今仍逍遙法外。

在讀到這則訊息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激動。這使我對黨報產生了一種無比親切的感覺。第二天一早我就趕回去把這訊息告訴了哥。哥還是那個樣子,懶懶地躺在一張小兜床上,幾個頭髮雜亂的小侄女在圍著看他用開水泡油條吃。柴醫生的小診所里住進了幾個因吃死豬肉而食物中毒的患者,病房裡的空氣十分污濁。柴醫生的大女兒穿一白底紅花的連衣裙,那衣服質地細膩,透過衣服就能看清她白色的乳罩和紅色的褲頭。她在門口的陽光里站著,優美的線條十分奪目。我死死地盯著她看,甚至想到該不該和她成為夫妻,然後做一番快樂的事。

這時門外的公路上停下了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從車上下來兩個紅光滿面的中年人,其中一個稍微胖些的朝柴醫生的女兒問,姑娘,高山同志住在這裡嗎?

她說,是的,他就住在這裡。說完,她就領著他們走進來。

當時我正十分心酸地看著幾個侄女分吃哥吃剩的油條。那兩個人走進屋來,蹙了一下眉頭。那個稍胖一些的上前握住哥的手說,高山同志,王縣長來看你了。

說完,就閃到一邊,把床前唯一的空地方讓給王縣長。縣長很白,五十多歲年紀,縣長說,高山同志,讓你吃苦了,感覺好些了嗎?

哥因受寵而痴呆,他的江湖氣一點兒也沒有發揮出來。我說,好些了,躺在這樣的床上,要比挨打的味道強些。

縣長和氣地看我一眼,然後那和氣就消失了。他說,鄉里來看過你嗎?

我說,沒有。

縣長說,村里來看過你嗎?

我說,沒有。

縣長面色沉下來,說,太不象話了……縣長然後說,你寄給縣政府的信我看過了,你的問題應該解決。縣長然後又說,你安心養傷。

說完,就起身和胖子先後走出去,一群肥大的蚊子跟在他們後面“嗡嗡”著送行。下午稍晚一些,柴醫生的門外又開來了兩輛轎車,都是來看哥。一輛是電業局的,局長親自帶隊,帶來許多營養品,還有二百塊錢。另一輛是公安局的,他們告訴哥一個訊息,說是那三個歹徒都已經逮捕歸案了。

事情來得突然,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支書的嗅覺極靈,當晚就帶著全體村幹部來到了柴醫生的診所里。支書說,躺這樣的兜床怎么行?哥身下的床立刻就被換成了硬板的。支書說,這鋪蓋像個啥?哥身上身下的鋪蓋立刻換上了一套全新的。支書說,你這頭髮太長了。村里剃頭的老梅隨後就來了。眾人再看,理了發的哥果然精神了許多。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第二天天不亮就來了。

書記說,高山同志是黨員嗎?

哥說,不是。

書記說,寫張入黨申請書吧,這樣好的同志不吸收到黨內還等啥?

哥說,我寫不好,我唯讀過兩年學。

書記說,這沒關係,找個人代筆嘛。

這個神聖的使命自然落在了我身上,我有些惶惶然。接下來柴醫生的診所前便是車水馬龍,哥的名字也隨著縣人民廣播站和省人民廣播電台傳得更遠。七月十八日,縣人民政府在縣影劇院召開立功授獎大會,高山同志榮立二等功,獎彩色電視機一台,飛鴿牌腳踏車一輛。七月二十五日,潁河鎮召開表彰大會,獎鳳凰牌腳踏車一輛,現金二百元。高山同志被招為縣電業局正式職工,並被評為出席省先進電工代表。在印發有關我哥的一些先進材料里,我看到了一些與哥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字。哥在我的想像里高大起來,我哥已經變得不是我哥了,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我得趕緊回去,去看一看我這個一奶同胞的兄長,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經變了。那天我乘車回到馬集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哥,哥和爹穿得一整二齊正站在馬路邊等過路的班車,他們手裡還提著人家送來而沒捨得吃的補品。

我說,爹,幹啥去?

爹說,去看程子興。

我很吃驚,我說,去監獄?

爹激動地說,是呀,要不是他們幾個打你哥一頓,咱家咋會有今天?

聽爹這樣一說,我的頭轟地一下變得斗一樣大,我頓時怒火滿腔,認不清面前站著的就是生我養我的老爹,我伸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老混蛋!

爹一伸手就給了我一個響亮無比的耳光,爹罵道,媽那個X,想死?

爹說完回身對哥吼道,還不走,站這兒挺屍呀!

哥跟著爹上了一輛剛停下的客車,客車放一股難聞的汽曲屁,開走了。柴醫生的女兒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望著我,她說,疼嗎?

白裙子白乳罩紅褲頭,但卻帶有一股難聞的農藥氣,這使我想起了蓮姐。我想那個時候我的面色一定灰黃,同二大死後的臉色一樣嚇人。二大那片蠟黃的臉化成了一片秋天的樹葉,從遙遠的天空里飄落下來,一直落進了我的心裡。

1987年8月作。

載《山西文學》1988年第10期。

⑴阿波利奈爾(1880~1918),法國著名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和文藝評論家。主要作品有詩集《燒酒集》,小說集《異端頭領及同夥》、《被殺害的詩人》,劇本《時間的顏色》,理論著作《美學沉思錄》等,由他開創的“超現實主義”一詞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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