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王孝煃(1875—1947),江寧(今南京)人。字東培,以字行。號寄漚。書齋曰:歲寒山館。王東培先生是南京近代詩書畫印全面修養的藝術家。一生不趨權貴,在亂世濁流中堅持操守,畢生追求藝術,追求真善美。他門生弟子眾多,為傳承優秀傳統文化作出貢獻。
人物背景
南京自東吳建都以來人文薈萃,堪稱文化之邦,也是書畫家雲集之地。近代藝壇更趨繁盛,書畫家輩出。民國年間南京書家中,以王伯沆、王東培最負盛名,時稱“二王”。
人物生平
王東培先生出生於書香世家。父王藩,字柳門,工詩文,所作“清矯拔俗,自成一家”。著有《劍青室遺稿》。東培受家庭濡染,文字修養深厚,善書畫、治印。先生少時隨父宦遊浙江杭州、寧波等地。1895年自浙歸里應童子試,“得親炙金陵諸鄉賢前輩龔艾堂、顧石公、司馬晴江、秦伯虞、陸嬴生、陳鳳生、賈子元等二十餘位工詩文、精書畫者”(《鄉飲膾談》)。1903年鄉試中舉(光緒癸卯科),領鄉薦後亦在浙江省鹽務處任職。其父病故後耳聞目睹官場腐敗,恥與同流,不願再入仕途,遂奉母返回故里。在家鄉先後任匯文書院、金陵大學、省立回師、東南大學教席。抗戰時流離轉徙,避地四川江津。勝利後返回南京鬻書畫以自給,1947年在南京病故,享年74歲。
學術成就
王東培先生執教“嚴而慈”,愛才若渴。海內學界、藝壇不少人出自先生門下。傑出者如唐圭璋、吳白陶、沈子善、童雪鴻、李味青、畢伽佗等。先生教學閒暇傾心於詩詞、書畫、篆刻。生平著述甚富,已刊有《一澄硯齋筆記》《里乘備識》《鄉飲膾談》《北窗瑣識》《游梁雜識》《紅葉石館詩詞抄》等。
東培先生學術成就,應首推其詩詞。他與仇埰、石雲軒、孫閬仙號稱“蓼辛社四友”。王東培雅好蒐集古今名家詞集,藏書甚富。喜吟詠,尤致力於詞。對詩、詞、曲,上自《詩經》、《楚辭》,以迄唐宋元明清,廣泛研究,沉思翰藻,洞曉音律,以長短句著稱於世。時人評其詞“境界如歲寒孤松,挺拔冷峭,比之南宋作家,無多讓焉”。
他在教學之餘喜與友人漫遊金陵城郭內外的山水名勝,掃葉樓、雞鳴寺、石頭城是他們集會、吟詠、書畫之所。他有《百字令》詞:“己巳夏,偕大浩山人程伯臧、張二樹、楊復明登掃葉樓,作書畫,感賦一闋:一年容易,又登臨,懶看江山如畫。認取斜陽無限好,猶指翠微西掛。落葉紛紛,無人肯掃,此是當年話。行將收拾,舊時巢燕休假。遮沒勝事無常,幽人可約,憀藉憂心寫。余枝揮毫,能事促,賣藝如東莊社(呂晚村常約黃鷓鴣等賣藝作東莊小啟)。腕底塵飛,鬢邊劫重,豈共沙蟲化。欲論桑海,倚樓聽我歌罷。”
抗戰期間,南京淪陷,他避地四川江津,憂國懷鄉是他此期詩詞主調。流亡中每至一地皆有題詠。他自輯為《姑溪吟》《穿峽集》《隱几集》《沾巾集》《倭雜詛》等,皆此期詩作。平時他常吟杜詩“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寄託抗戰必勝的信念。即至風雲突變彈雨紛飛之際,身處逆境,仍寄情於翰墨:“每日晨曦乍露,山室香清,握筆臨書,蕭條自得。亦有墨跡未乾,驚魂亂駛。屋瓦彈雨,丁丁碎響。”(《又自敘所書》)
1945年日本投降,東培先生揮毫作《瓦壺梅花圖》,並題詩:“甫到曉鍾春已回,千門萬戶笑顏開。幾家亦有迎新意,買得瓦壺插野梅。”自川返寧後,得巴山蜀水滋養,他的書畫詩詞更益精進。回寧不久,他為詞人仇埰(字述庵,書齋名鞠讌齋)畫《鞠讌齋填詞圖》,並題“卜運算元”一首:“身世幕雲遮,只望西樓月,滿眼塵揚起海東,孤憤靈均托。八載劫中過,夢筆花生禿。倩寫幽情檢韻時,夜雨茁薇蕨。”這首詞雋語短章,含蘊無限。八年離亂噩夢難忘,重返家園後他曾書贈友人一副楹聯:“一歷劫灰驚八載,難忘風雨阻山河。”
他的詩比詞作數量少,但亦意境清新,雋永可誦。如《游雨花台戊辰清明》:“出郭迎新霽,群山列笑屏。村雲都護綠,野鳥亂飛青。茶薄休評水,綿輕猶憩亭。年年當此節,因雨不曾經。”
東培先生生處亂世飽經滄桑,晚年蟄居城南陋巷,深居簡出,潛心書畫。生活雖清貧,但染翰揮毫使他解憂和陶醉,忘卻人間一切煩惱。他在《又跋自書》中說:“黃梅雨氣,直逼蕭齋。倦坐又思睡,振起弄翰。煮茗一甌。相對臨池,筆勢飛舞,與風雨為動盪,恍惚如游太虛幻境,無人間煩惱,憂我五中。”
藝術成就
王東培先生的藝術成就,以書法為最。真行篆隸四體皆備,尤以行楷著稱。他的行楷骨秀神怡,飄逸灑脫。筆筆有來歷,書卷氣濃厚。
東培先生少時受家庭濡染,喜愛詩文書畫。十四歲從父命臨寫家藏《淳化》、《大觀》帖。早年客居杭州、寧波等地時從鄞縣黃安舒游,先學篆書,並治國小。與當地書畫家沈筱波、施亦秋、程浣之、王杏樓均有交契。他早年在杭州時甘於寂寞,不趨時尚:“客杭州時,終日處小樓,除作書外,蓋無餘事。門以外冠蓋紛擾,利祿爭攘……而余乃百無一為,災紙禿翰,以為娛樂。”(《北窗瑣識,匯訂杭州所書自敘》)可見他青年時期專心務學,不趕時髦,才有以後藝術成就。1911年,東培先生自杭歸里常與李瑞清、張金鑒、張通之、楊復明、馬石樓、商衍鎏切磋書藝。
清末民初碑學仍占書壇主流地位,東培先生沒有隨波逐流。他對金石碑版雖也盡力探討,但他傾心於帖學,一生也得力於帖學。他有一副自撰聯:“漢白元朱麗貞石,柳骨顏筋鑄金體。”說明他對金石碑版、法帖、璽印的廣泛興趣。
他的篆書作品傳世較少,他“集漢武梁祠題字,以小篆書之”的一副楹聯,用筆生拙,頗有意趣。他在《跋胡晚晴先生篆書》中說:“乾嘉時作小篆書,多矩矱於李陽冰、錢十蘭、桂冬卉、孫淵如、錢梅溪先生是也。於是上蔡廉悍峻刻之氣概,一變而為安排妥當,古意雖不逮,用筆恬靜,結構嚴密,固自然有法。”(見《北窗瑣識》)他在《鈕嘉篆書楹聯跋邊》中說:“吾未嘗識鈕先生,而知此篆書之妙。蓋能摹吉金文字也,與吳耘廬用筆同,耘廬為錢竹汀高弟,作篆拙於用筆,而神於用墨,得古籀竹忝書之味。吾嘗謂以豪筆出篆,究不入古,而又若作真書,極意求工之,詡曰:是斯、冰也;則亦斯、冰而已。”
他的隸書常以篆法為之,寫得古雅不俗。他說:“近臨金冬心隸書,用筆取篆法為之,斂鋒側下,有雲雁迴翔之致。作篆隸二十年,乃僅僅增此一境,意嘻難矣。”(《自跋所臨分書》)
東培先生自輯有《紅葉石館臨古今名人法書》兩巨冊,為其中、晚年日課之精粹。從中可見其師承之廣及書藝特色。翻遍全書,百家紛呈,書史上的一些卓有成就的書家:王羲之、王獻之、鍾繇、禇遂良、顏真卿、唐太宗、歐陽詢、李邕、徐浩、米芾、趙孟頫、倪雲林、黃庭堅、陳奕禧、王文治乃至書畫家石濤、金農、惲南田等家書作,他都曾悉心臨寫,從歷代前賢作品中汲取養分,尤得益於二王、禇遂良、黃山谷諸家。東培先生對前人作品勤於摹習,但更多是讀帖,從中比較鑑別。他認為,“臨帖宜多,讀帖宜熟,離帖尤宜自立。”(《又評學生書冊》)他認為臨摹中要以已所臨與法帖相比較,也要以自己習作前後互相比較才能不斷進步。他說:“學書與比較書法有以異乎?曰無異也。比較書法,而優勞自勉,學書不外臨摹,亦比較之一端耳,與碑較,則謂之學書,與書法比較,則謂之臨摹一助。亦無不可學。生積聚自己所書而存之,將以自與自比,自與自較,吾謂進步,當益遠,勉之勉之,早日成之,毋自畫,毋自懈。”(《丁顯曾書冊題專》)他對碑帖力求領悟其內在情性,得前人精髓,不拘於原作形跡,從而把握傳統的內涵。他在《錢南園先生法書真跡書後》中說:“學魯公書,能探索於精髓,不徒在跡象間,又能自拔一幟以登壇,五六百年來東注一人而已。今觀所書,突過古人,是其加人一等處。”他還談到學顏書,要於“拙”處留意。“學顏(真卿)書當於拙處留意,不可全取巧處。此為學顏者真傳。或曰:拙不易學,亦何必學?不知天下事,皆於極拙處見巧,拙者巧之階。越階而趨,行道有戒心。學書之道,亦猶是也。”(《評孟昭范書》)辯證地說明了“巧”與“拙”的關係。他又說:“初臨顏字,未有不惡其拙澀者,久之則筆畫不敢苟襲矣。初看顏字,未有不慮其生硬者,久之則轉捩不覺活動矣。何以故?曰凡造詣之精者,決不驟迎合人之心性,與之融洽,自然有功效。”(《又評學生書冊》)。
藝術貴在自然,書法亦不例外。他在《自跋所書》中說:“作為以不事做造為最上乘,腕底風生,人不知而不慍,有君子之道焉。”他喜愛明朝人“處處露風骨,神情飛動”的書法。“吾嘗謂明朝人書法,處處露風骨,脫胎於國初,承述於元季,似皆得李泰和精魄、王逸少面目。陽明山人以學術功名顯,而字跡亦猶夫人甚矣。明代志士之風骨,可想見矣。此紙神情飛動,可敬可愛。”(《跋王陽明書卷》)東培先生雖傾心帖學,但對碑學也很重視學習:“述盦(仇埰)近獲墓誌多種,持此拓語余曰:子知近人張裕釗書法所從來乎?殆出於此。相與嘆賞。因喜述盦鑒衡之邃密也。濂亭晚年所書,余曾謂其如天女舞,冷峭雋秀,人不易學,而極快眉宇。”(《跋王仲堪墓誌》)他在學碑實踐中能化剛為柔,融會變化,不露痕跡。他在《沈亭吾臨張猛龍碑注後》中說:“《石墨鐫華》謂此碑已開率更(歐陽詢)、永興(虞世家)之門戶,是就其斂鋒言之。至能化剛為柔,則登善(禇遂良)之能事盡矣。有唐一代書手,大率可悟其源。近人學魏晉人書,狂怪怒張,不明開先裕後之由,無或訾之者,迂之者之多也。亭吾先由平原尋軌,進而求之邃密,不能書若予者,已刮目相看矣。”他認為書法以韻勝為難得。
他在總結個人學書經歷後,得出“四宜”、“二不”的經驗之談。“余自三十以後,才知書法之難。四十以後,以為書法由難而易。自今以後,又知向之所謂難,非也。所謂易,尤非也。蓋余乃知已往之所書,千萬筆中不過一二處有合。殆猶入室才趑趄於門臬,欲升堂而仍舊未升階,亦可憐矣。然則如之何?曰宜洗俗氣,宜尋妙境,宜神遊高寒,宜墨灑空靈;不徇眾人之見,不落古人之後,恢恢乎有餘,誥誥乎無垠。奔放洪流,如履平地,飛舞層巘,如鼾臥榻。放之則大擬擘窠,束之則小比蠅頭,無往不利,無道不宜。”(《自跋所書》)他把學書之道歸納為“三持”:“在乎持久,在乎持敬,在乎持勉強。三者堅持,自然有極大效驗。”(《題張耀庚字冊》)他還認為,作詩文重言外之意,作書重筆外之境。作詩文要言簡意賅,作書也應筆墨精潔。
東培先生酷愛篆刻,限於家境,有些只能撫拓或雙鉤,自存一份鉤摹本,以為欣賞學習之用。
“酷愛印,無力買,燈前席上,悄然有見,倩雙鉤法,或撫拓之。喟然曰:瓶罄不知恥,奈之何,陶然尋醉,混沌氏之民耳。此漚(東培)境自娛之樂,雖封侯不易也。”(《自題印集》)
東培先生不以篆刻名世,治印僅限於書畫上自用,或應友朋之請而刻。故時人知者甚少。他自輯有《三不同室印存》冊。所謂“三不同”:“其一左手運刀;二不拘石質;三不鬻末藝”。先生早年刻印頗豐,經倭劫所存無幾。從其現存印作看,其篆刻風格多姿多彩,入印文字取資豐富。若與同時印人丁二仲(丁生於1868年長東培六歲)相比,王印風格雅正,丁印個人面目強烈。又因他從不鬻印,所以流傳少,影響自然要小。東培謹守傳統,但追秦仿漢中能有自己的精神意象。先生文字、書畫造詣深厚,故其治印分朱布白變化雅致。如白文“彬士大利”(圖1)及朱文“濟民”(圖2),兩印皆法吳昌碩,唯氣勢較吳稍弱。白文“福慶長壽”(圖3)得漢銅印濃厚拙樸之趣。白文“蔣維喬印”(圖4)與朱文“竹莊別號因是子”(圖5)為對章,白文系擬漢鑄造印風格,端莊典雅,朱文則剛健婀娜。中間“號”字,末筆似欠妥。東培先生視治印為“難事”,他說:“雕蟲小技,果能此道,亦未易言矣。余治印稍久,能事之受迫促,殆三十年。而不屑以之詁名,故於技無精進,蓋視為難事,又始終如一也。近代作家鈍丁、山堂、壽門而外,厥推叔蓋、曼生、頑們而已。益甫精彩飛動尚矣,但不善學者多,惟吳缶老能變化,余亦瑕不掩瑜。非無作者能自審擇之,則思過半……”(《陳阜如刻印刻竹題所著》)他還認為“篆刻是金石學之一,極難。極畢生之力不得工。何以故?曰智力者居其半,學力者居其半,二者不得兼,則難矣。”(《敘友人印譜》)他這種觀點與趙之謙相近。他認為提高學力在於下述“三宜”:“宜多讀古篆籀之書,宜多作古篆籀之字,宜多看秦漢人之名印,宜多探名大家之秘訣。”(《敘友人印譜》)。李瑞清是碩學高士,年長東培八歲,兩人交往甚篤,惺惺相惜。東培佩仰道人,為其治印頗多。1913年東培為其作印,邊跋曰:“於戲,公為道士,是誰使之。君子曰:天地閉,賢人隱,此其時。公有遺愛,江南舊民聊獻所私。歲在癸丑暮春之初,臨川先生幾席。”(《北窗瑣識》)李瑞清故後葬南京牛首山。東培篤於友情,先後繪《曉靄堂圖——清道人臨池處》及《清道人墓》兩圖,對頁有題詩和跋語,以紀念梅庵先生。他對忘年交胡小石非常器重,已未(1919年)年夏五月東培自刻“歲寒山館”白文印。邊款中記:“小石來談,相與欷歔。”均交厚誠摯之語也。
1941年傅抱石先生致函東培先生,並示近印存一冊,內收十餘方印多為廖季登等友人作,姓名印上有抱石先生小楷題跋,是抗戰期間藝壇珍貴史料。
東培先生書法篆刻成就不凡,繪畫亦卓然成家。先生工山水、花卉,以山水成就較高。他的山水畫皴染入古,清拔超俗,尤擅寫梅。限於篇幅,茲不贅述。
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