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稽,曾用筆名王小几,男,1975年代出生。在《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江南》《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新詩代》等刊物發表過作品,併入選《2005中國最佳詩歌》《2006中國最佳詩歌》《中國網路現代詩歌精選》《中國當代新詩100首》《70後詩歌檔案》《浙江詩典》《浙江先鋒詩歌》等選本。多次在詩刊社、詩歌月刊雜誌社、星星詩刊雜誌社、作家出版社、青年文學雜誌社等單位舉辦的全國詩歌大賽中獲獎。出版詩集《南方敘事》。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王孝稽的詩
《漂漬物》
突然間天空輕了很多
水,水,誇大的水
含糊其辭。木頭,家具,狗,豬……
一切漂浮的,肯定朝著一個方向
肯定刻骨銘心,發生著一件事
深夜過後,黑暗裡的叫聲,那個年代
年邁的祖父,在水屋頂
吹出最短的花朵,在已經分散的黑瓦片間
迅速覆蓋。
我已無法躲閃那個聲音
我的祖父回來了
(原載作家出版社《月亮的白紐扣——詩歌選》)
《爬上電線桿的螞蟻》
爬上電線桿的螞蟻,有些黑,有些硬
像我身體光滑的肌膚,長出一塊暗疾
在濕氣飽滿時,隱隱作痛
半途中,它們搖搖欲醉
它們目標單一,向前,向前
遠遠地,在我眼裡一片模糊
這些螞蟻若即若離的關係
讓我順著一條線,黑黑的,硬硬的
一直追去。
(原載作家出版社《月亮的白紐扣——詩歌選》)
《汽車進入小鎮》
我還在一輛車上,開始朝著車窗
這是灰白色的大棚,這裡有充足的
二氧化碳、水和陽光
這裡有人間少有的溫暖。
小鎮依然熟悉,小鎮依然
擊打著我的心口。
這么多年,一個卑瑣的男人遠離了蔬菜
遠離了泥土,遠離了春暖花開
我不會停下,我不會
在這個已經黑暗的地方停留。
我害怕所有的旅客都會提前走掉
留下一地的灰塵、紙屑。留下一個肉體
最後無法入眠。
(原載《江南》2005第5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2006中國最佳詩歌》轉載)
《鐵軌永遠有一個遠方》
我站在鐵軌上
看著逐漸離去的列車。
聲音就像多米諾骨牌倒向遠方。
鐵軌在發燙,在我的身體裡停留。
火車會剎住一個個“遠方”
火車剎住的“遠方”,很具體
——一些乘客下車後,站台
另一些乘客,繼續擠上這趟列車。
從模糊的表情,我看出他們走向遠方
或回到故鄉的秘密。
他們的遙想,跟著車廂
“家”或“旅館”或“旅途”的區別
就在這裡。這一切,漸漸模糊。
我站在鐵軌上,很安靜
想著一個遠方,想著漸漸遠去的列車
另一列匆忙的火車,在遠方
逐漸向我的身體靠近。
(原載《江南》2005第5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2005中國最佳詩歌》轉載)
《與腳踏車較勁的日子》
多少年,一輛尋找終點的腳踏車
經過一座必須經過的大橋
教書先生身上的的雨水
包住一座小城的輪胎
多多少少回家的,從城裡到鄉下
從鄉下到城裡
時常與乾癟的輪胎走在了一起
前面,一段泥濘的
車輪深陷,喊出了聲音
讓我在意車架子的硬度吧
它要撐起一個疲憊的身子骨
在時間長河裡
是否經受得起寒酸生活的腐蝕
吱呱吱呱,然後進入
一座傲慢的城市
剎車皮似乎很薄了
我的情感並不能填滿那破洞輪胎
虛弱的夕陽,照在酸溜溜的身子
還是顯得有些金黃
幸福的日子,同樣在每個人身上降臨
使一把勁,就能提前到達溫暖
我還是回到了一個小時的
路程,在那裡
我用幾行生鏽的詞語
趕在生活的前面
大聲朗誦:
“……即使生鏽,我的生活在陽光下
還是金子一般閃閃發光!”
——我忽然忘了,自己體內啥時
闖入一輛破舊的腳踏車
與生活暗暗較勁
(原載《新詩代》2005年第1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轉載)
《旅館》
沿著這樣的牆行走,很安靜
洗輿室以外,我只懷念
熱氣騰騰的傍晚,白花花的水
朝著一個方向使勁落下
提醒自己:微閉的雙眼拒絕
沒有鹹度的熱淚
某些水分子,正在左衝右突
最後回到出發點,把疲憊寫入病歷
所有的鋼管,並不在乎水滴
最終是否落到盆子裡
這是多么真實的一滴水,從天花板
滴到我的脖頸,在我的身體裡
睡得太久,濕氣過重
這樣的牆,已悄無聲息
蒙上一層水汽,困在另一堵牆裡
30年了,我突然在這裡想到
翻牆而出
(原載《江南》2005第5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轉載)
《父親的病》
父親的病,已成定局
瘤子就在頸部、腋下、腹股溝內
在生活區內,默默地生長
逐漸向全身,向他的生長之地
向親人傳遞疼痛,在天堂門口
地獄守門人把這些暗疾,暗藏於皮膚底下肉體之中
把新配的一把鑰匙,開進身體的暗室
與今年五十七歲的他,進行生命賽跑
卑微的,沒有驚恐。一生中唯一一次學會拒絕
拒絕X光、CT,拒絕手術刀,拒絕化療、光療
誰也沒能說出他體內隱藏的秘密
只有,呵護身邊每條生命
呵護身上每一顆瘤子,就像呵護他的兒女
只有病魔,只有全足蜈蚣、蠍子、炒蟾蜍
和一些更具毒性的中藥
讓生活的舵手懂得了活著的含義
這段日子,父親體內跑動的瘤子
成為了我活著的全部。無限的痛閾
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我坐寢不安了
是石頭,鋒利的石頭,在體內穿行
現實生活已被揉碎。不,是生活的釘子
穿透他黝黑身體,每一個淋巴細胞
每一刻呼吸都顯得困難,在賽跑中
父親體內的瘤子,只有越來越沉
(原載《詩刊》下半月刊2006年第12期,《新詩代》總第8期、《2007-2008中國詩歌選》轉載)
《老家的颱風》
“桑美”經過我的老家
颱風68米秒的速度和方向,再次警告
我的父母、兄弟和鄉親們
在颱風期間,必將迎來一場滅頂之災
他們心頭的房屋、樹木和親人一樣不分南北倒下
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多
失去重量的屍首。前面,有人提著灰燼
駛入人生最黑暗的沉船
眼皮底下沉重的沙埕港,沙堆里的
每一粒沙子都是如此熾熱
——有悲憫之心的人們啊,請用這些沙子
為這些亡靈,找回一分鐘的瞌睡吧
岸邊低矮的村莊,已化作一片廢墟
高大的漁船,都已沉入海底
看上去周邊的一切還是那么的平靜
讓我難以想像的,是68米秒的速度
如何把家鄉的汽車跟蚊子一樣貼在牆上
讓我擔憂一整夜的,是老家的鄉親
如何逃過飛行的瓦礫、玻璃,倒塌的磚牆
依然站在那塊故土,用孤獨的叫聲呼喚著
(原載《詩刊》下半月刊2007年第2期,《2007-2008中國詩歌選》轉載)
《站在長城上》
我終於攜著你的雙手,站在長城上
你的雲霧,從南方帶到了八達嶺,
我熟悉你的氣息就像身後的雲霧遮去了秋天
的紅、的綠、的黃,和城牆的灰、的破損。
我在遙望,在你的身後遙望,長城外的雨水或溫度
腳下的青磚,它不是萬里長城的起點,它會向左或向右
我不再相信秦王、不再相信堅固, 愛與誓言
在冰涼的雙手之間,傳遞你
冰山一角的溫柔,此刻
我想到了一分鐘的愛情,我們的依偎
像我手裡瞬間的快門,在陰暗的地方
突然出現的詞:閃眼。
記錄了這裡的青磚,這裡的群山、草地、沙漠
和方圓千里萬里
的城牆、女牆、敵樓、雲台和纜車。
我與你同時愛上,這一切
然後攜帶到南方的屋裡。
(《2007-2008中國詩歌選》轉載)
《水鎮的天空》
太陽都下了
這一片樓舍、石牆、拱橋
因九百歲的水鎮,而多一份生動
多一份懷舊。簡單的水,逐水而居的
老屋,在每個樸素的鄉親心中唱響。
從富安橋,貞豐橋,太平橋,雙橋,
全功橋,福洪橋,普慶橋,通秀橋,
梯雲橋,隆興橋,報恩橋,蜆園橋,
青龍橋,到歷盡滄桑的拱橋下每一處流水
期待陽光一點點地給予,溫暖
每一顆放逐的魂靈。
在悠哉游哉的烏篷船里
一個孤單的生命,正在遠離
沈萬三的故鄉。兩岸欄桿上
歪斜的竹竿,是喧譁深處的一片寂靜。
在深藍的布篷里,我讀著岸邊
每一個細小的波紋,或深情或茫然
我出生在沒有烏篷船的
祖國南部。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
溫暖名字:水鄉。
同樣溫暖的每個自家碼頭
慢悠悠蕩著小舟,讓我長久地回望
另一條同樣金黃、閃爍的河道。
(原載《詩刊》下半月刊2006年第11期)
《致劉伯溫》
高山密林里
用身體搭建鳥巢,互相交叉
擋住雨水和外侵的
每一次歸宿,都從鳥巢開始
到鳥巢結束
鳥眼看天下,人間何等惆悵
平定天下,開創朝代
青田劉氏,天下朱氏一樣如日中天
在一家院子裡生活,在一個天底下成長
在中原大地上
捍衛一個時代的平庸
後生,一位後生書寫長信
告訴其中情節:在一位軍師的故里
被追贈的諡號,析置一個縣份
在中原,在浙南,鳥巢搭建問題
歸巢時間,鳥巢下的墓園
南方的濕熱與細膩,漩渦里的自由呼吸
像鳥巢一樣錯綜複雜
誰說鳥巢不是一片天下
(原載《詩歌月刊》2008年第12期)
《柴街》
這是一百年前修建的,甚至
更早些。經過時,我暗地裡想
慢一些,慢一些,讓發酸的門板、窗欞
和毛主席語錄,曬一曬太陽
暖暖身子。是的,五米之間的街道
打磨每一塊逃不掉的青石;牆角里
發獃的地衣、地錢;巷子內祖母飄蕩的
長衣袖口;屋頂雨水打滑的瓦礫
浙南的一片灰色……
我多么想,它,她,他,慢下來
板車、挎籃、地攤和趕路的母親
慢下來——耳朵里漸漸增大的聲響
我衰弱的肉體,無法承受這些
(原載《揚子江詩刊》2005年第4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2006中國最佳詩歌》轉載)
《颱風前的……》
搬動米粒般的沙土,屬於螞蟻的
開始暗下來的下午
一顆沙粒,在颶風事件之前
對一隻卑微的螞蟻,是殘暴的,是罪惡的
像正在作業的流水線,被一顆鬱悶的石子
卡在城市的某一個咽喉
吹走了重量,螞蟻是不能承受從一個洞穴
從一條路線,不斷地使勁
沙粒、蟻食或洞口的蜻蜓
使小得可憐的它們,頭頂著
一片壓到觸角的黑雲,趕在
颶風之前,爬進另一個地獄或天堂。
在這逃生中,它們必定捨棄一些
屬於他們的力量或食物,甚至
中途喪生。
但有誰知道,它們死後
又是一粒被拖動著的沙土
在我們的眼前晃動,如一粒金子閃閃的
站在上面的,又有誰
注意到這微不足道的舉措
(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70後詩歌檔案》轉載)
《說出愛》
該會有轉暖的時候
提前結束你的風濕病,陰濕的天氣
給一個女人帶來不便
我的風濕病疼在你的前頭
而且比你嚴重得多
其實,我沒有理由
坐在你的房間裡,開始一些不著邊際
口舌,試圖打消一些顧慮、矛盾心理
十年前,南方的天氣固然不同
偏冷或者偏熱,對一個女人身體來說
總是有些偏離。為此,
我曾盡力描述你的內心
一顆寬厚的,溫暖的,細微的
貼著另一顆,天氣逐漸起色?
“因此,該會有對著一片葉子顫慄的時候
——親愛的,我的心跳得厲害”
“該會有喊叫的時候
——親愛的,我的偏頭痛又發作了”
“該會有軟弱的時候
——親愛的,我抓不到風的方向”
“該會有一屋子寂靜的時候
——親愛的,我真的病了”
(原載《綠風》2005年第5期,《詩選刊》2006年第8期轉載)
《一棵卑微的向日葵》
一棵卑微的向日葵,出現後
國道線,撒泡尿的男孩
埋了不該埋的種子
所有的叫喊,在某個傍晚的城郊區
在國道擴建的機器聲中,結束了
本不該出現的生命
連根拔起:細小的莖,細小的生命
這一過程,如此粗暴
更多的細節,比如男孩的表情或反抗。
太陽暴曬著。從公路至民居之間
一棵,就那么站著
那么不和諧站著
我只感動於它的存在或消失。
(《詩選刊》2006年第8期轉載)
《緩慢的》
我的四周的陰暗、潮濕的冬天,
室內的時光是緩慢的
我的途中的一條狗,看見一塊骨頭,
骨頭在狗的腸胃裡是緩慢的
我的裸露的下半夜,一個人在輾轉反側,
下半夜的消化是緩慢的
我的外出靈魂,被鬼靈攔截在某個山崖上,
夢裡的恐懼是緩慢的
我的一隻在窗外飛過的鳥兒,留下一條美麗的痕,
下午的想像是緩慢的
我的街頭外面一群斗毆的青年人,聽到警報聲,
那些人的思想是緩慢的
我的30年前產房外等待的父親、揪心的叫聲,
等待是折磨的、緩慢的
我的陝西陳家山煤礦瓦斯爆炸,64人遇難,102人下落不明
在黑色的煤堆里血流是緩慢的
我的緩慢的時間,它的就要這樣
緩慢的消解著每一個事件。
(原載《西部文學》2005年第2期,《2005中國最佳詩歌》、《70後詩歌檔案》轉載)